儿子林凡结婚那天,我给了亲家三十八万六。
数字是我定的。
有零有整,听着就像我俩辛辛苦苦攒出来的,每一分都带着体温。
不像那些动不动就喊五十万、一百万的,听着像风刮来的。
三十八万六,不是一笔让我伤筋动骨的钱,但也不是一笔能让我毫不在乎的钱。
它是我,一个退休会计,和我家老林,一个退了休的中学老师,大半辈子的一个体面。
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寻思着,把这份体面给到亲家手里,他们总得知冷知热,明白这份心意。
婚礼办得挺热闹,在市里最好的酒店之一。
司仪在台上声嘶力竭,彩带喷得到处都是,我看着林凡和他媳妇小彤,俩孩子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我心里也挺高兴。
觉得这钱,花得值。
婚礼结束,亲家乐呵呵地跟我说:“嫂子,我们那边讲究,回礼得等两天,我们得准备准备,把老家最好的东西给你们带过来,那才是真心意。”
我笑着说好,没问题,不着急。
心里还挺熨帖。
瞧瞧,多实在的人。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就认老家的好东西。
我甚至都开始想象了。
是上好的山珍,还是手工的什么珍品?或者是几万块钱,包个大红包,图个吉利?
我想,怎么着,也得值个几万块吧?
毕竟三十八万六不是三十八块六。
做人,得有来有往,这是规矩。
两天后,一辆小货车停在我家楼下。
我从窗户往下看,亲家和他儿子,也就是我儿媳妇的哥哥,俩人正嘿咻嘿咻地从车上往下搬箱子。
一个,两个,三个……
我眼神儿好,退休前天天跟数字打交道,这点目测能力还是有的。
我数了数,不多不少,二十一个。
清一色的黄色硬纸箱,用那种最普通的透明胶带封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阵仗,有点不对劲。
老林还在那儿美呢,“你看人家亲家多实诚,这得多少好东西啊。”
我没说话,披上外套就下了楼。
亲家看见我,满脸是汗,笑得更灿烂了。
“嫂子!可算到了!从老家直接拉过来的,绝对新鲜!”
我看着那堆得跟小山似的箱子,勉强挤出一个笑。
“辛苦了辛苦了,这是……”
“我们老家的土特产!心意!全是心意!”亲家拍着其中一个箱子,拍得“砰砰”响。
我看着他被汗浸湿的后背,又看了看那些印着“XX特产”字样的箱子,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等把二十一个箱子全搬进客厅,我家那本来还算宽敞的屋子,瞬间就跟个仓库似的。
一股复杂的,混合着泥土、干货和某种植物发酵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
老林还挺兴奋,拿了把剪刀就要开箱。
亲家拦住了他,“哎,大哥,别急,我给你说道说道。”
他清了清嗓子,像个导游一样,指着这堆箱子开始介绍。
“这五箱,是我们那儿最有名的山地红薯粉条,纯手工漏的,城里绝对买不着!”
“这三箱,是晒干的豆角,我们自己家种的,没打一点农药!”
“还有这四箱,是干蘑菇,后山采的,香得很!”
“这……这……”
他每介绍一样,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红薯粉条、干豆角、干蘑菇、腌菜疙瘩、手工纳的鞋底、甚至还有两箱据说是能辟邪的桃木疙瘩……
二十一个箱子,琳琅满目,全是他们老家的“心意”。
我站在一片“心意”的汪洋大海里,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亲家介绍完了,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为这份厚礼感动得热泪盈眶。
“嫂子,怎么样?这可都是我们一点一点攒的,比钱实在!”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的味道更冲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就这些?”
亲家愣了一下,“啊?对啊,就这些啊。哦哦哦,还有这个!”
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银手镯,看着就不是什么好成色,乌突突的。
“这个,给您的。我们那边风俗,这个是给亲家母的。”
我看着那对手镯,再看看满屋子的土特产,突然就笑了。
笑得有点停不下来。
老林在旁边捅我,“你笑什么,多好的心意啊。”
是啊,多好的心意。
三十八万六,换了二十一箱土特产和一对不知道多少钱的银手镯。
我这是嫁儿子,还是去农贸市场搞了次大批发?
亲家看我笑得不对劲,有点尴尬,“嫂子,你不喜欢?”
我收住笑,脸上的表情估计比哭还难看。
“喜欢,怎么不喜欢。太喜欢了。”
“就是……就是我们家地方小,这么多东西,怕是没地方放。”
我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尖刻。
亲家一挥手,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吃嘛!吃得快!这些东西能吃一年呢!嫂子你慢慢吃!”
我看着他那张淳朴又带着点精明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送走亲家,我一屁股瘫在沙发上。
老林还在那儿研究那些粉条,嘴里啧啧称奇。
“你看这粉条,多透亮,肯定好吃。”
我斜眼看着他,“好吃?一箱五十块钱顶天了。这二十一箱,你算算,值多少钱?”
老林放下粉条,搓了搓手,“你这人,怎么又算钱了。人家说了,这是心意,心意能用钱算吗?”
“不能用钱算?”我猛地站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八度,“那我给他们的三十八万六就不是钱了?那是纸吗?”
“那三十八万六,是不是我一笔一笔从账上抠出来的?是不是你一节课一节课讲出来的?”
“我们俩的退休金,攒了多少年才有这么一笔钱给儿子娶媳妇,你不知道吗?”
老林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
“哎,你小点声,小点声……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我指着满屋子的箱子,“他们家嫁女儿,我们家娶媳
妇,我给了彩礼,他们回礼,这叫‘礼尚往来’!现在这是什么?这是‘往’了座金山,‘来’了一堆土坷垃!”
“话说得太难听了!”老林也来了气,“什么土坷垃!这都是人家自己种的自己做的,是情分!”
“情分?”我冷笑,“一斤情分多少钱?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房子供?”
“我告诉你老林,这事儿没完!”
我拿起手机,直接拨了林凡的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
“喂,妈。”林凡的声音听着有点虚。
我开门见山:“你到家了没?”
“刚到,妈,怎么了?”
“你亲家送来的回礼,我收到了。”我刻意加重了“回礼”两个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哦……收到了啊。挺好的吧?都是他们老家特产。”
“挺好。”我气得发笑,“好的很。二十一箱,把我们家客厅都占满了。我跟你爸正愁着怎么下脚呢。”
林凡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
“妈,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小彤跟我说了,那是他们家乡最看重的东西,代表的是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我反问,“你们结婚,我给了三十八万六,那是不是我的全心全意?”
“是是是,妈,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们好。”
“你知道?”我打断他,“你知道你老丈人老丈母娘,就拿这些玩意儿来糊弄我?”
“妈!你怎么能说是糊弄呢!那真是他们最好的东西了!”林凡的声音也急了。
“最好的东西?林凡,你是我儿子,你读了大学,在市里工作,你告诉我,一箱干豆角和一万块钱,哪个更‘好’?”
“这……这不能这么比……”
“为什么不能这么比?过日子是不是要花钱?你们买的房子,月供是不是要还?我给的彩礼,是不是实打实的人民币?”
我越说越激动,感觉血压都上来了。
“他们家嫁女儿,一分钱嫁妆没出,连个家电都没买,就指望着用我这三十八万六。行,我认了!谁让我儿子喜欢呢。可他们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他们把我们当什么了?冤大头?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电话那头,林凡不说话了。
我能听到小彤在旁边小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妈不满意?”
然后是林凡压低声音的回答:“你别管了。”
我心里的火“蹭”一下就烧得更旺了。
“林凡!你让你媳妇听电话!”
“妈,你别这样,跟小彤没关系,这是她爸妈的意思。”
“没关系?她是他们家女儿,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她眼睁睁看着她爸妈用一车土特产来换我三十八万六的真金白银,她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林凡结巴了,“她也觉得不太好,但是她爸妈脾气倔,说这就是规矩。”
“规矩?谁家的规矩?他们家的规矩就是占便宜没够是吗?”
“妈!”林凡的声音里带了恳求,“你别生气了,都是一家人了,为这点事伤了和气不值得。”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行,既然是一家人,那你现在,带着你媳妇,给我回来一趟。”
“妈,我们刚回来,这都晚上了……”
“我不管你多晚,我今天就要当着你们俩的面,把这二十一箱‘心意’,好好盘点盘点!”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老林在旁边唉声叹气,“你这是干什么,非要闹得鸡飞狗跳吗?”
“我闹?”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林,你给我评评理。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想让儿子过得好点,体面点。我错了吗?”
“没错……”
“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家,把他们当亲家,结果呢?他们把我当傻子耍!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我坐在沙发上,胸口堵得慌。
我想起为了这三十八万六,我提前两年就开始规划。
家里的每一笔大额开销,我都得盘算再三。
老林想换个新手机,我没让,说旧的还能用。
我自己想报个旅游团,跟老姐妹们出去玩玩,看了好几遍行程,最后还是关掉了页面。
不是说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
就是觉得,儿子要成家了,当父母的,总得帮他把最难的一步迈过去。
房子首付我们出了大头,这彩礼,也是我们能给出的,最有诚意的数字了。
我甚至都想好了,这笔钱,亲家如果明事理,会大部分给小彤带回来,作为他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
剩下的,他们自己留着,办嫁妆,或者养老,我都认。
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是这么个“带回来”的方式。
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是林凡和小彤。
林凡的脸色很难看,小彤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一进门,看见满屋子的箱子,小彤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也没让他们坐。
老林想打圆场,“回来了,快坐快坐,吃饭了没?”
我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闭上了嘴。
气氛僵持着,像凝固的水泥。
最后还是林凡先开了口。
“妈,你非要这样吗?”
我抬眼看他,“我哪样了?我只是想请你们回来,欣赏一下你们老丈人送来的‘厚礼’。”
小彤的肩膀抖了一下,小声说:“妈,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我看着她,“是你让你爸妈这么做的吗?”
她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样。”
“你不知道?”我笑了,“小彤,你也是个成年人了。你爸妈拉着一车这东西来的时候,你没看见?你没觉得不合适?”
小彤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了……我说这样不好,城里不讲究这个。可我爸说,这是我们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是最有面子的。”
“有面子?”我站起来,走到一个纸箱前,用脚踢了踢,“用这个换三十八万六,他们觉得很有面子?”
“妈!”林凡冲过来,挡在我面前,“你别这样对小彤!她也很为难!”
“她为难?我儿子就不为难了?我这个当妈的就不为难了?”我指着自己的心口,“我这里,堵得跟塞了石头一样!你们谁替我想过?”
“不就是一点回礼吗?至于吗?”林凡终于也爆发了。
“一点回礼?”我盯着他的眼睛,“林凡,你再说一遍。”
他被我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怵,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本来就是!钱你已经给了,婚礼也办了,现在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传出去让人笑话!”
“让人笑话?”我气得浑身发抖,“现在我就已经是个笑话了!一个花了将近四十万,就换来一屋子干货的笑话!”
“我告诉你,这事儿过不去!”
我拉开一个纸箱,里面是满满一箱黑乎乎的腌菜疙瘩。
我抓起一个,举到林凡面前。
“你看看!这就是你们老丈人的心意!你闻闻,多冲的味道!”
“你拿着这个,去问问你们公司同事,去问问街坊邻居,看谁家娶媳妇是这么个‘礼尚往来’法!”
小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求你了,别说了……是我家不对,我给您道歉,我给您跪下……”
她说着就要往下跪。
林凡一把拉住了她。
老林也赶紧过来劝,“哎呀,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跪不跪的,像什么样子。”
我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就是我一心一意为他打算的儿子。
这就是我掏心掏肺对他好的儿媳妇。
到头来,他们俩,一个觉得我小题大做,一个只会哭和道歉。
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在我的立场上,理解我的委屈和愤怒。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那天晚上,闹得不欢而散。
林凡和小彤走了,留下满屋子的土特产,和我一肚子的气。
老林劝我,“算了算了,孩子们也不容易,你就当这钱是给儿子了,别想那么多了。”
我没理他。
我不是想把钱要回来,我也知道要不回来。
我要的是一个理,一个尊重。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我的亲姐姐打了个电话。
我姐比我泼辣,也比我更懂人情世故。
电话一接通,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我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然后骂了一句。
“这叫什么人家!简直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听到我姐这句话,我积压的委屈瞬间找到了出口,哭得更凶了。
“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看到那些东西就堵心。”
“怎么办?”我姐的声音变得冷静又果断,“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算了,他们就当你是个软柿子,以后有的是气给你受。”
“可是林凡那个态度……我怕把他们小两口搅和散了。”
“散不了!”我姐说,“你儿子要是连这点事都拎不清,连自己妈受了委F屈都护不住,那他这个婚结了也是受气!你得让他明白,过日子不是和稀泥!”
“你听我的。第一,那些东西,你一样也别动。找个地方,全给我堆起来。”
“第二,你找个机会,去一趟亲家老家。”
“啊?去他们老家干什么?”我愣住了。
“干什么?去看看啊!”我姐冷笑一声,“去看看,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养出了这么‘实诚’的人家。也去看看,他们拿了你那三十八万六,到底干了什么‘实在’事!”
我姐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对啊。
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他们不是总说“老家”“老家”吗?
不是总说这些东西是他们“最好”的吗?
那我就去看看,他们那个“老家”,到底是什么样。
也顺便看看,我那笔“不实在”的钱,到底变成了什么“实在”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跟老林说了我的想法。
老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你去干什么?去吵架吗?嫌事情还不够乱?”
“我去学习。”我面无表情地说。
“学习什么?”
“学习一下,怎么把一堆不值钱的玩意儿,说成是无价的‘心意’。这门学问,太深奥了,我得去取取经。”
老林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但我已经决定了。
我不是去吵架的。
我是去找答案的。
我需要一个答案,来解释我心里的那股邪火,到底从何而来,又该往何而去。
我跟单位请了两天假,又让我姐夫开车送我。
我姐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要跟着。
我说不用,我自己能行。
我不是去打架的,人多了,反而显得我们仗势欺人。
我就是要一个人,以一个普通亲家母的身份,去“拜访”一下。
出发前,我给林凡发了条信息。
“我要去你岳父岳母家一趟,看看他们。你不用陪我,也别提前告诉他们。”
林凡很快回了电话,声音里满是惊慌。
“妈!你去干什么!你别乱来啊!”
“我能乱来什么?”我语气平静,“我就是想念亲家了,去看看他们,顺便感受一下你们老家的风土人情。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一家人,多走动走动。”
林凡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妈,你听我解释,钱的事情……”
“钱的事情,我提了吗?”我反问,“我就是去串个门。怎么,我这个亲家母,连去串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行了。你好好上班,别担心我。”
我挂了电话,关机。
我知道林凡肯定会给他媳妇打电话,他媳妇肯定会通知她爸妈。
我就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小彤老家在邻省一个挺偏的县城,下了高速还要开一个多小时的山路。
一路颠簸,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象,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
我承认,我心里是憋着一股气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我,一个在城市里生活了一辈子,凡事讲求规则和契约精神的退休会计,现在要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跟一群我完全不了解的人,理论一件在我看来天经地义,在他们看来却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本身,就像一出戏剧。
车子开进一个镇子,按照导航,又拐进了一条更窄的村路。
路两边是灰扑扑的二层小楼,样式都差不多。
根据小彤之前给的地址,姐夫把车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比较新的楼房前。
这栋楼比周围的房子都要气派一些,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
院门是崭新的不锈钢大门,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看着这栋楼,心里又“咯噔”一下。
这房子,看着可不像只能拿出二十一箱土特产的人家。
我下了车,整了整衣服,走到门前。
门没锁,我推开一道缝,朝里看。
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车上还系着红绸带,像是刚提的。
院子中央,我亲家母正在一个大盆里洗着什么东西。
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跟我儿媳妇小彤有几分相像,应该就是她哥哥。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就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妈,那车放这就行了?不上个牌?”是小彤哥哥的声音。
“上什么牌!等过两天,你开到市里去,让你妹夫帮你上了!他在城里有门路!”亲家母头也不抬地说。
“那钱……我姐夫他妈那边,真没事儿?”
“能有啥事!”亲家母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声音里透着一股得意,“你姐夫那个妈,我见过了,看着就是个老实人,好糊弄。再说了,咱们给的回礼还少吗?二十多箱呢!那都是咱们的心意!城里人哪见过那个!她指不定多高兴呢。”
“再说了,你姐夫都向着咱们。他妈还能把他怎么样?木已成舟!那三十八万六,给了就是给了,还能要回去不成?”
“我告诉你,这二十万的车给你买了,剩下十几万,留着给你娶媳妇用。这事儿,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尤其不能让你妹妹知道太多,她那人心软,别说漏了嘴。”
我站在门外,浑身的血都凉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什么城乡差异,不是什么风俗不同。
就是彻头彻尾的算计。
他们拿着我给我儿子结婚的彩礼钱,转头就给他们自己的儿子买了一辆二十万的车,剩下的钱,还准备给他儿子娶媳妇。
而用来堵我嘴的,就是那二十一箱“真心实意”的土特产。
我感觉一股气直冲脑门,手脚冰凉。
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母子俩听到动静,同时回过头。
看到我,他们脸上的表情,比见了鬼还精彩。
亲家母的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围裙都忘了放下。
“亲……亲家母?你怎么来了?”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那辆崭新的小轿车前。
我伸出手,摸了摸车上还未拆封的红绸带。
然后,我回过头,看着他们,笑了。
“我来看看。看看你们用我儿子的彩礼钱,给你们儿子买的新车。”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院子里。
亲家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儿子更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不……不是……亲家母,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打断她,“解释什么?解释你们是怎么把我们当傻子耍的?还是解释你们是怎么拿着我的钱,去贴补你们儿子的?”
“你们不是说,你们家最好的东西,就是那些土特产吗?”
我指着那辆车,声音陡然拔高。
“那这是什么?这也是你们老家的土特产吗?!”
我的质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们脸上。
亲家母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儿子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喊:“这是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我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这车,是不是用我给的彩礼钱买的?”
“那钱给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我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好一个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点点头,“行,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我转过身,看着亲家母。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
“我就是想来看看,我那三十八万六,到底换来了什么。”
“现在我看到了。挺好。”
“你们放心,我不会把钱要回来。但是,从今天起,我们两家的‘亲’,算是走到头了。”
“我儿子是我儿子,你女儿是你女儿。以后,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逢年过节,你们也不用再准备什么‘心意’了,我们家庙小,受不起。”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亲家母在后面追着喊:“亲家母!亲家母你别走!有话好好说啊!”
我没有回头。
坐上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
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为我那个傻儿子悲凉。
我为我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感到悲凉。
回城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姐夫看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开着车。
回到家,老林看我回来了,迎上来问:“怎么样?见到人了?”
我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我脱下外套,走进客厅,看着那堆依然占据着半壁江山的的纸箱子。
“老林,”我说,“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吧。”
“扔了?这……这多可惜啊,都能吃……”
“我说,扔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嫌脏。”
老林看着我,终于从我的表情里,读懂了什么。
他没再说话,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搬那些箱子。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林凡的。
微信里也是一连串的语音和文字。
“妈,你在哪?”
“妈,你别冲动,你听我解释!”
“妈,我错了,你快回来吧!”
我看着那些信息,面无表情。
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默默地做了一件事。
我把那二十一个箱子,每一个都拍了照片。
然后,我把亲家院子里那辆新车的照片,也存了下来。
接着,我给林凡发了一条信息。
信息很长。
我把我今天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包括亲家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最后,我写道:
“林凡,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你母亲的身份,来处理你婚姻里的事情。”
“你的岳父岳母,用我的钱,给他们儿子买了车。这件事,是事实。”
“他们用一堆土特产,来搪塞我,欺骗我。这件事,也是事实。”
“你作为他们的女婿,作为我的儿子,在这中间,一直和稀泥,粉饰太平。这也是事实。”
“我不想问你,这件事你到底知不知情。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从今往后,你要怎么面对你的妻子,你的岳父岳母,以及我这个母亲。”
“那些土特产,我已经让你爸扔了。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我给你的彩礼,是给你们新家庭的祝福,不是给他们家扶贫的。”
“路是你自己选的,妻子也是你自己挑的。以后的日子,你自己过。”
“只是,你要记住。人,不能没有良心。更不能,没有底线。”
发完这条信息,我把林凡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解释,也不想再看到任何虚伪的道歉。
我需要安静。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出奇的安静。
老林把那些土特产,一箱一箱地搬到了楼下的垃圾站。
有邻居看见了,问这是干什么。
老林只是摆摆手,说:“家里东西太多,清理清理。”
客厅一下子空旷了,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我每天就是看看书,浇浇花,或者跟老林去公园散散步。
我们谁也不提林凡,谁也不提那件事。
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个星期后,林凡和小彤,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是老林开的门。
我坐在客厅里,没有动。
他们俩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低着头,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
小彤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看样子是哭了很久。
林凡的脸色也很憔悴,胡子拉碴的。
“妈。”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应声,只是看着手里的书。
“噗通”一声。
小彤突然跪在了地上。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书都掉了。
老林也赶紧去扶,“哎呀,你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小彤却不肯起,哭着说:“妈,对不起!是我爸妈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您!”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林凡也跟着跪了下来,跪在他媳妇旁边。
“妈,是我混蛋!我没脸见你!”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
“你发信息给我那天,我就跟小彤摊牌了。她……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爸妈把钱拿去买了车。”
“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我带着她回了她老家。”
林凡的声音哽咽了。
“我当着她爸妈的面,把所有事情都说开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一开始还狡辩,说那是给我买的,写我的名字。我让他们拿出购车合同,他们拿不出来。名字写的是小彤她哥的。”
“我……我当时真的……想砸了那辆车。”
“小彤跟她爸妈也闹翻了。她说,如果他们不把钱拿出来,她就跟他们断绝关系。”
“他们骂小彤是白眼狼,骂我是想把钱要回去。闹得很难看。”
林凡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疲惫。
“最后,小彤她哥,把车钥匙给了我。说车他不要了,让我们开走,就当是那二十万。”
“剩下的钱,他们说……说已经花了,还不上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妈,这车,我们不能要。我们想把它卖了,把钱还给你。”
“至于剩下的钱……我们俩会慢慢挣,慢慢还给你。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看着茶几上的车钥匙,又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小彤压抑的哭声。
许久,我叹了口气。
我走过去,把小彤扶了起来。
又看了看林凡。
“你也起来吧。”
林凡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妈……”
我没让他说下去。
我坐回沙发,拿起那把车钥匙。
“车,你们自己留着开吧。”
他们俩都愣住了。
“你们刚结婚,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有辆车,也方便。”
“至于钱,”我顿了顿,“我没想过要你们还。”
“我给出去的彩礼,就没想过要回来。”
“我要的,不是钱。”
我看着他们。
“我要的,是一个态度,一个公道。”
“林凡,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脊梁的男人。能保护自己的小家,也能拎得清大家庭的是非。”
“小彤,你是我的儿媳妇。我希望你,善良,但也要有锋芒。孝顺父母没有错,但不能没有原则的愚孝。”
“今天,你们能回来,能跪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说明你们心里,还有杆秤。”
“这比那三十八万六,重要得多。”
我的话说得很慢,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林凡和小彤都哭了。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害怕。
是愧疚,是感动。
那天之后,这件事,我们家就再也没有提过。
那辆车,林凡和小彤还是卖掉了。
他们说,这辆车背后的东西太沉重,他们开着不安心。
卖车的钱,他们没有给我,而是存成了一张定期存单,写了我的名字,放在了我这里。
他们说:“妈,这钱我们还不上了,但这份心意,您得收下。”
我收下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
这是他们俩,给我的一份承诺。
和亲家的关系,确实像我说的那样,冷了下来。
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
小彤偶尔会自己回去看看,但每次回来,情绪都不高。
她说,她父母到现在,还觉得是她和林凡不孝,胳膊肘往外拐。
我跟她说:“别想太多。有些人的观念,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改变不了。你只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林凡,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比以前成熟了,也更有担当了。
家里的事情,他会主动跟我商量。
对我,也比以前更上心了。
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吃饭。
老林喝了点酒,突然感慨:“其实啊,那二十一箱土特产,也不是全没用。”
我和林凡都看着他。
他嘿嘿一笑,“要不是它们,我儿子,还长不大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是啊。
一场风波,像一场高烧。
烧得人筋疲力尽,但也烧掉了一些幼稚和糊涂。
留下的,是更清醒的头脑,和更坚韧的关系。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
你以为你失去了一座金山,其实,它只是帮你筛选掉了一堆不值钱的土坷垃。
而真正宝贵的东西,在经历过冲刷和考验之后,才会发出更实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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