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卫国,今年六十三。
按理说,我这日子,该是全小区老头里最让人眼红的那一拨。
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八,不多,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足够活得体面。
手里还有五十万存款,那是我和我那过世的老伴儿,一辈子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可现在,我每天睁开眼,就觉得这天是灰的,这气儿是憋的,这日子,是的苦不堪言。
一切,都只因为我走错了两步路。
第一步,是掏空家底,给我儿子张强,在这城里最好的小区付了首付。
第二步,是在老伴儿走后,听了儿子的劝,卖了自己那套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美其名曰,三代同堂,享天伦之乐。
我呸。
天伦之乐?我他妈现在就是个高级保姆,还是自带工资,倒贴钱的那种。
早上五点半,我的生物钟准得像瑞士表。
天还蒙蒙亮,我就得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不是我觉少,是我不敢不起。
晚了,我儿媳妇小丽那张脸,能挂得比拖把还长。
厨房里,我先给孙子乐乐炖上鸡蛋羹。得用她买的那个什么日本进口的恒温水壶,水温调到八十五度,不多不少。
她说这样冲出来的蛋液才最嫩滑,最有营养。
我心里嘀咕,我们那会儿,开水一冲,不也照样长这么大个儿。
但这话我不敢说。
说了,就是“老思想”,“不科学”,“害孩子”。
我这辈子在工厂跟精密仪器打交道,临了临了,跟个鸡蛋较上劲了。
鸡蛋羹炖上,我就得赶紧熬上小米粥。
小米得是沁州黄,在超市进口区买的,一小袋就顶我过去买十斤。
小丽说,这叫“为健康投资”。
我寻思,我那五十万,是不是也算给你们的“健康投资”了?
粥熬上,我溜达到客厅,把昨晚乐乐扔得满地的玩具,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回那个比我还贵的玩具箱里。
地板上,有几块饼干渣。
我弯下腰,跪在地上,用湿抹布一点点擦干净。
我这老腰,在厂里抬机器零件的时候都没这么费过。
六点半,小丽的房门准时打开。
她打着哈欠出来,眼皮都不抬一下,径直走向卫生间。
“爸,乐乐的奶粉冲了吗?一百二十毫升,两平勺,水温四十五度。”
声音从卫生间里闷闷地传出来。
“冲了,刚冲好,晾着呢。”我赶紧应声。
“粥别熬太烂,乐乐现在要锻炼咀嚼能力。”
“知道了。”
“今天买菜,记得买点鳕鱼,要银鳕鱼,别买错了。还有,西兰花也得买有机的。”
“哦。”
我像个等着接收指令的机器人,她每说一句,我应一句。
没有一句是问我“爸,你怎么样”,或者“爸,你想吃点什么”。
在他们家,我没有名字,我叫“爸”。
但这个“爸”,更像是一个职务的代号。
七点,儿子张强也起来了。
他顶着个鸡窝头,看见我,嘿嘿笑了笑,“爸,早啊,又辛苦你了。”
这是这个家里,唯一还能让我感到一丝暖意的话。
可也就这么一句。
说完,他就钻进卫生间,跟小丽抢着用。
很快,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
乐乐坐在他的宝宝椅里,小丽一勺一勺地喂他吃鸡蛋羹。
张强埋头喝着他的小米粥,手机在一旁刷着新闻。
我给他们盛好粥,自己端着一碗,坐到离他们最远的小凳子上。
那是我自己从老房子搬来的小板凳,坐着踏实。
他们家的餐椅,又软又高,我坐着总觉得像悬在半空中。
“爸,你别老吃咸菜啊,不健康,亚硝酸盐超标。”小丽眼尖,看到了我碗边那两根酱萝卜。
我扒拉米饭的筷子顿了一下。
“吃惯了,不吃这个,没味儿。”我小声说。
“什么没味儿,就是坏习惯。”她把一碟白灼西兰花推到我面前,“吃这个,医生都说好。”
那西兰花,水里焯了一下,什么味儿都没有,嚼在嘴里像在嚼草。
张强抬起头,想打个圆场,“妈,爸他吃了一辈子了,没事儿。你就让他吃吧。”
小丽眼睛一瞪,“什么叫没事儿?等有事儿就晚了!万一吃出个高血压、心脏病的,到时候拖累的是谁?还不是我们?”
这话像一根针,不粗,但扎得我心口生疼。
拖累。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潜在的“拖累”。
我那五十万存款,我那四千八的退休金,好像都不是我的,是给他们准备的“看病基金”。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把那两根酱萝卜夹回了小碟子里,然后开始嚼那没滋没味的西兰花。
张强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刷他的手机。
这个家,安静得只剩下咀嚼声和手机短视频的背景音乐。
一顿早饭,吃得我五脏六腑都拧巴在一起。
他们吃完上班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乐乐。
带孩子,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爸,别让乐乐看电视,对眼睛不好。”
“爸,别给乐乐吃糖,长蛀牙。”
“爸,乐乐的辅食要按点吃,不能由着他性子来。”
“爸,下午带他去楼下玩,记得多穿件衣服,别着凉了,也别穿太多,捂出汗更容易感冒。”
小丽每天出门前,都要像背书一样,把这些禁令重复一遍。
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带大了张强,张强小时候,比乐乐皮实多了,上山爬树,下河摸鱼,也没见他少块肉。
可这话,我同样不敢说。
说了,就是“你们那个年代的土办法”,“现在讲究科学育儿”。
我一个退休老钳工,哪懂什么“科学”。
我只知道,孩子摔了,扶起来,吹吹,说句“不疼不疼,男子汉”,他就忘了。
可现在不行。
那天下午,我带乐乐在楼下玩滑梯。
他一不小心,从最低的那一格上滑下来,摔了个屁股墩儿。
本来没什么事,小孩自己都想爬起来了。
旁边几个带孙子的老太太,赶紧围上来。
“哎哟,张师傅,快看看,摔着没?”
“乐乐不哭,奶奶给糖吃。”
我刚想说没事儿,乐乐“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不是疼哭的,是吓哭的。
我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哄着。
结果,小丽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估计是哪个“热心”的老太太,在她们的“孙辈交流群”里现场直播了。
“爸!你怎么看的孩子!我不是让你看着他点吗?怎么又摔了?!”
电话那头,小丽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没大事儿,就屁股着地,磕都没磕破。”我解释道。
“什么叫没大事儿?小孩摔跤可大可小!万一摔到脑子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责任。
又是责任。
我心里那股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怎么负不起责任?他是我亲孙子!我还能害他不成?”我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就是不上心!你赶紧带他回来,我下班就带他去医院做个脑部CT!”
“做……做什么CT?就摔个屁股墩儿,做什么CT?那玩意儿有辐射,你不知道吗?”我气得发抖。
“辐射?总比摔成傻子强!我告诉你,乐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啪”的一声,她把电话挂了。
我抱着还在抽泣的乐乐,站在小区的花园里,手脚冰凉。
周围的老头老太太们,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感觉我的脸,像被人狠狠地扇了几十个耳光。
那张老脸,一辈子最看重的脸面,被撕下来,扔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
晚上,一场家庭风暴如期而至。
小丽一进门,就抱着乐乐左看右看,好像他缺胳膊断腿了似的。
张强跟在她后面,一脸疲惫和为难。
“爸,你怎么回事啊?小丽都说了,让你小心点。”张强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责备。
我坐在我的小板凳上,没吭声。
我在等。
等小丽开口。
“爸,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小丽把乐乐放在沙发上,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
“我一天在公司累死累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乐乐吗?”
“我让你帮忙带下孩子,不是让你来添乱的。”
“你倒好,一天到晚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现在还把孩子给我摔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
“我说了,没大事儿!你非要小题大做!”我终于忍不住了,吼了回去。
“我小题大做?这是我儿子!不是你从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他要是摔坏了,你拿什么赔?”
赔?
我心口一窒。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捅进了我的心窝子。
我猛地站起来,指着她,“你再说一遍?你让我拿什么赔?”
“我说错了吗?你那点退休金,够看一次病的吗?”她冷笑一声。
“我没钱?我没钱你们这房子哪来的?我那五十万,不是钱吗?!”我气得浑身发抖,把压在心底最深的话吼了出来。
这话一出口,客厅里瞬间安静了。
张强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小丽的脸色也变了,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更冷的笑。
“五十万?爸,你搞搞清楚。”
“那五十万,是你心甘情愿给你儿子买房娶媳妇的,是聘礼,是赠与。不是你投资入股我们这个家的股金。”
“你别以为你出了钱,就能在这个家里指手画脚,当太上皇。”
“我告诉你,这个家,现在是我和小强做主。你住在这儿,是情分。别把情分当本分。”
她的话,字字诛心。
我感觉我的天,塌了。
我看着张强,我的儿子。
我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话,哪怕是反驳他老婆一句。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嘴唇动了动,最后说了一句:“小丽,你少说两句……”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我少说两句?张强,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你爸在这儿,我感觉我不是女主人,我是个外人!”小丽把矛头转向了张强。
“他今天敢吼我,明天是不是就敢打我了?这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完了。
彻底完了。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
一个,是我倾尽所有去爱的儿子。
一个,是我把他儿子捧在手心里的儿媳。
现在,他们像两头把我围在中间的狼。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老房子。
那个五十多平米,冬冷夏热,墙皮都有些脱落的老房子。
可在那儿,我是主宰。
我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吃咸菜就着馒头就没人管我。
我想把电视声音开多大就开多大,看我喜欢的抗日神剧,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想把我的那些旧工具,旧零件摆在阳台上,没人会说那叫“垃圾”。
可我把它卖了。
一百二十万。
五十万,给了他们付首付。
三十万,办了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二十万,买了这辆他们现在开着的车。
剩下的二十万,加上我原有的三十万存款,凑成了现在的五十万。
我把我的根,亲手拔了。
然后把自己,像一棵没人要的盆栽,送到了他们这个光鲜亮丽,却毫无生气的“家”里。
我真是个老糊涂。
我真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
那天晚上,我没吃饭。
我回到我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这个一百四十平的房子里最小的一间。
朝北,终年不见阳光。
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个衣柜,就是全部。
衣柜里,挂着我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旁边,塞着我那只从老房子带来的,掉漆的皮箱。
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窗外是小区的霓虹灯,很亮,但没有一束光能照进我的房间。
我想起了我老婆。
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老张,强强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你以后,多疼他一点。”
“咱们的钱,都留给他。你别不舍得。”
“以后,让强强给你养老。他是个孝顺孩子。”
我当时流着泪点头。
是啊,强强从小就孝顺。
小时候,我下班回家,他总会给我端来一杯水。
上大学,每个星期都给我打电话。
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新夹克。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小丽改变了他吗?
还是,他骨子里,就是个懦弱的,靠不住的男人?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只知道,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我拉开皮箱,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的退休证,身份证,银行卡。
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我,我老婆,还有刚上小学的张强。
我们三个人,在我那间老房子的客厅里,笑得特别开心。
我摸着照片上老婆的脸,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啊……”
“我把家弄丢了……”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我拉上皮箱的拉链。
客厅里的争吵声已经停了。
我能听到小丽在房间里压低声音的哭诉,和张强无力的辩解。
我没有去跟他们告别。
我不想再看到他们那两张让我心寒的脸。
我拧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乐乐的玩具,我的酱萝卜碟子,碎了一地。
我绕开那些碎片,像一个窃贼,悄无声息地走向大门。
就在我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张强的房门开了。
他走了出来,看到我,愣住了。
“爸,你……你这是干什么?”他看着我手里的皮箱,眼睛里全是慌乱。
我没看他,只是冷冷地说:“我走。”
“走?你去哪儿啊?这么晚了。”他走过来,想拉我的胳膊。
我躲开了。
“我去哪儿,不用你管。”
“爸,你别这样。小丽她就是那个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他急切地解释着。
“我跟她一般见识?”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张强,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
“从我搬过来那天起,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像个陀螺一样,从早转到晚,我图什么?”
“我图的,不就是你们能对我好点,能把我当个亲人看吗?”
“可你们呢?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保姆?还是提款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张强的心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爸,我……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我指着他的房间门,“你老婆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说,这个家有我没她。那你选吧。”
“你选她,我走。你选我……”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知道,他根本没有选择。
他不可能为了我,跟他老婆离婚。
张强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让我绝望。
“好,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爸!”
张强在后面喊了一声。
我没有回头。
电梯门打开,我走了进去。
看着那扇紧闭的家门,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
我拉着我的皮箱,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能去哪儿呢?
我没有家了。
我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一晚上。
店里很暖和,但我感觉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天亮的时候,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
一天八十块,没有窗户,房间里一股霉味儿。
但我却觉得,这是我这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五点半的闹钟,没有等着我去伺候的一家三口。
我一觉睡到自然醒。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下楼,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碗牛肉面。
多加了辣椒,多加了醋。
热气腾腾的一大碗,我吸溜吸溜地吃着,吃得满头大汗。
真香啊。
这才是人吃的饭。
吃完饭,我开始思考我的未来。
我还有五十万存款,还有四千八的退休金。
我死不了。
我甚至可以活得很好。
我可以租个小房子,一室一厅就行。
我可以每天去逛菜市场,买我自己喜欢吃的菜。
我可以早上睡到自然醒,晚上看电视看到半夜。
我可以约上我那几个老伙计,去公园下下棋,去河边钓钓鱼。
我甚至可以报个老年大学,学学书法,学学画画。
我的人生,为什么非要绑在儿子那个家庭里?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晚年,去成全他们的“幸福生活”?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半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给张强发了条短信。
“我很好,勿念。以后,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乐乐是我的亲孙子,我会想他。但那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你那五十万,我不要了,就当是我这个当爹的,给你上的最后一堂课。告诉你老婆,我祝她,永远年轻,永远‘科学’。”
发完短信,我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我不想再接到任何来自那个“家”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找房子。
我不想租太好的,也不想离他们太近。
最后,我在一个老城区的旧小区里,找到了一个一楼的小套间。
一个月租金一千二。
房子很旧,但很干净,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太太。
最重要的是,它有一个朝南的小院子。
我签了合同,付了半年的房租。
搬进去那天,我把我的小板凳放在院子里。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泡了一杯浓茶,点上一根烟,看着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
我觉得,我的生活,也要像这棵树一样,重新发芽了。
我开始布置我的新家。
我去旧货市场,淘了一个小沙发,一张饭桌,椅子。
我还买了一个小电视,虽然是二手的,但能看就行。
我把我的那些老工具,都拿了出来,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架子,摆得整整齐齐。
我还买了几盆花,月季,茉莉,还有一盆栀子。
小院子,很快就有了生机。
我的生活,也慢慢走上了正轨。
早上,我去逛早市。
跟那些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是我最大的乐趣。
“师傅,你这黄瓜怎么卖的?”
“三块一斤,新鲜着呢!”
“两块五卖不卖?我天天在你这儿买。”
“哎哟,张大爷,真没法再少了,这都是本钱了。”
“行了行了,就两块八,给我来两根。”
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拉扯,让我觉得无比亲切。
在小丽家,我从来没有这种体验。
她都是在手机APP上下单,半小时后,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哥,把一箱箱包装精美的“有机蔬菜”送到门口。
那些菜,干净,漂亮,但没有灵魂。
中午,我给自己做两个小菜。
红烧肉,炒青菜,再来二两小酒。
吃得美滋滋的。
下午,我搬个马扎,去小区门口的树荫下,跟那帮老头下棋。
杀得天昏地暗,吵得面红耳赤。
输了的,不许耍赖,晚上请客吃路边摊的烧烤。
晚上,我就窝在我的小沙发里,看我的抗日神剧。
看到精彩处,跟着喊两嗓子“打得好!”
没人管我,没人嫌我吵。
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我那几个老伙计,老李,老王,知道我搬出来了,都来看我。
他们提着酒,拎着菜,在我那个小院子里,我们喝了个痛快。
酒过三巡,老李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国,你这步棋,走对了。”
“儿子大了,就该有他自己的家。我们这些老的,掺和进去,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老王也说:“是啊,你看我,我儿子结婚,我就给了十万块钱,爱要不要。房子?让他们自己贷款去。我现在一个月三千多退休金,自己过得不知道多潇洒。”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当初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去呢?
我以为那是爱。
到头来才发现,那叫“自我感动”。
你感动了自己,却恶心了别人。
人家嫌你给的爱,太沉重,太碍事。
有一天,我在菜市场,碰到了住我儿子对门的老刘媳妇。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热情地拉住我。
“哎哟,张师傅,可算看着你了!你跑哪儿去了?你儿子儿媳都快急疯了。”
我笑了笑,“我没跑,我搬出来自己住了。”
“自己住?”她一脸不可思议,“放着那么好的大房子不住,跑出来自己住?你是不是跟你儿媳妇吵架了?”
“我听说了,那天你们吵得,整层楼都听见了。”
“你那儿媳妇,是有点厉害。不过张师傅,你也别跟小辈一般见识。你儿子夹在中间,也难做。”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只是安静地听着。
“对了,你走了以后,他们家可乱套了。”
“你儿媳妇请了个保姆,一个月六千块,还不管做饭。就白天看几个小时孩子。”
“那保姆,可不像你那么尽心。前两天,还把孩子一个人锁家里,自己跑出去打麻将了。”
“你儿媳妇气得,当场就把人辞了。现在啊,她自己辞职在家带孩子了。”
“天天在家唉声叹气的,说还是你好。说以前你在的时候,她不知道珍惜。”
我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辞职,她辛苦,那是她的选择。
与我无关了。
“张师傅,要不……你还是搬回去吧。毕竟是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啊。”老刘媳妇劝我。
我摇了摇头。
“不了。我现在这样,挺好。”
我跟她告别,提着我的菜,慢慢往家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忽然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才像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有尊严,有喜怒,有自我的人。
而不是一个被“亲情”绑架的,会喘气的工具。
回到我的小院,我看到那棵石榴树,居然冒出了几个小小的绿芽。
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我走过去,摸了摸那粗糙的树干。
真好。
都活过来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张强找到了我。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住址。
他站在我的小院门口,看着里面正在侍弄花草的我,眼圈红红的。
他瘦了,也憔ें了,看起来比我这个老头子还累。
“爸。”他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我直起身,看着他,没说话。
“爸,我……我来看看你。”他局促地搓着手。
“我挺好,死不了。”我语气很淡。
他走了进来,看着我这个简陋的院子,和我这个更简陋的家。
“爸,你……你就住这儿?”
“这儿怎么了?挺好。有天有地,有太阳。”
“爸,你跟我回去吧。”他走上前,想拉我的手。
我把手背到身后。
“回去干什么?回去给你当免费保姆,再看你老婆的脸色吗?”
“不是的,爸。小丽她……她知道错了。”张强急切地说。
“她现在自己在家带孩子,才知道你以前有多不容易。”
“她让我来,请你回去。她说她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孝敬我?”
“她那是想孝敬我吗?她那是想孝敬那个能帮她带孩子,做饭,还不用花钱的老头子吧?”
“如果我今天,瘫在床上了,一分钱没有了,你觉得她还会让你来请我回去吗?”
张强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小丽……她不是那样的人……”他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是不是那样的人,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
“张强,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那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你们的日子,你们自己过。我这把老骨头,只想清静几年。”
“爸!”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就那么跪在我的面前,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爸,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这个家……”
“我求求你了……没有你,这个家就散了……”
“小丽她天天跟我吵,说我没本事,连自己的爹都留不住。”
“乐乐也天天哭着找爷爷……”
“爸,我快被逼疯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
的疼。
这是我的儿子啊。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怎么可能不心疼他?
可是,心疼归心疼。
我不能再犯傻了。
我把他扶了起来。
“张强,你是个男人了。你要学会承担责任。”
“你自己的老婆,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的家,你要自己去撑起来。”
“而不是指望我这个老头子,给你当顶梁柱。”
“至于我……”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养你小,你没有义务养我老。”
“我的晚年,我自己负责。”
说完,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才慢慢地坐回到我的小板凳上。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冷酷无情,连亲生儿子都不要的孤寡老头。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那两步错路,我已经走过了。
我赔上了我半生的积蓄,赔上了我唯一的住处,赔上了我晚年的安宁。
我不能再走回头路了。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心软,一旦我回头。
等待我的,将是无尽的深渊。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八。我的存款,还有五十万。
这些钱,足够我一个人,有尊严地,活到死。
这就够了。
至于天伦之乐?
呵呵。
那玩意儿,太奢侈了。
我要不起。
从那天起,张强没有再来过。
只是每个月,会给我卡里打两千块钱。
我给他发短信,让他别打了,我不缺钱。
他回我:“爸,这是我当儿子的,该尽的一点心意。你不花,就存着。”
看着这条短信,我叹了口气,没有再拒绝。
也许,这就是我们父子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了吧。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乐乐。
想起他软软的小手,想起他咯咯的笑声。
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阵的酸楚。
但我知道,我必须忍住。
这是我选择的路。
跪着,我也要走完。
去年冬天,老李突发脑溢血,走了。
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看着他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子,我心里不是滋味。
老李生前,总跟我炫耀他儿子多孝顺,每个星期都回来看他。
可他住院那几天,他儿子就去过一次。
说是工作忙,走不开。
最后,还是我们这帮老哥们,轮流在医院守着他。
人啊,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尤其是亲情。
浓的时候,能把你融化。
淡的时候,比一杯白开水还不如。
从老李的葬礼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了趟公证处,立了一份遗嘱。
我的那五十万存款,在我死后,一半捐给希望工程,一半留给我的孙子乐乐,作为他的教育基金,由信托机构监管,直到他十八岁成年。
至于我的儿子张强,和我的儿媳妇小丽。
一分钱,都没有。
我不是在报复他们。
我只是觉得,他们是成年人了,他们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而我,也终于可以,为我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了。
走出公证处的大门,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睛,看着天上那轮暖洋洋的太阳。
忽然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
我存款五十万,退休金四千八。
我一个人,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
我的晚年,在外人看来,也许是苦不堪言。
但我自己知道,我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像个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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