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五分。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一种带着金属疲惫的、轻微的“咔哒”声。
我喜欢这个声音。它意味着回家。
意味着我在外面那一百多个日夜的奔波、应酬、酒桌上的假笑和工地上的尘土,都有了一个柔软的终点。
玄关的感应灯没亮。
坏了?还是我妈又唠叨着省电给关了总闸?
我没开灯,借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熟练地换鞋。
空气里有股味道。
不是熟悉的、略带陈旧的家的味道,而是一种鲜活的、滚烫的……油烟味。
还有煎鸡蛋的“滋啦”声,伴随着抽油烟机低沉的轰鸣。
我愣住了。
林念,我的妻子,她有多久没在这个时间点进过厨房了?
自从我爸去年生病,她辞掉工作专心照顾,家里的早餐通常是我妈送来,或者我们随便在楼下对付一口。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她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没告诉她。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看来项目组那个嘴碎的小王还是多嘴了。
我放轻脚步,像个第一次潜入别人家的贼,悄悄走向厨房。
我想从背后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脖颈里,闻闻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告诉她,我回来了,这次项目结束,奖金丰厚,我可以休息很久,她再也不用那么累了。
厨房门口,我停下了。
我看见了林念的背影。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奶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落在白皙的后颈上。
她正专注地看着锅里的荷包蛋,油星“噼啪”作响。
一切都和我幻想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除了。
除了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灰色真丝睡袍的男人。
那睡袍,不是我的。
男人很高,比我高小半个头,身形清瘦挺拔。他从身后,以一种无比自然的姿态,将手搭在林念的腰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
他的动作,比我幻想过的,还要亲昵,还要熟练。
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站了千百个日夜。
林念没有丝毫的抗拒。
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对着男人的耳朵说了句什么,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温柔的笑意。
那是很久很久,我没在她脸上见过的笑意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部冻结成了冰。
手脚冰凉,心脏像被人攥在手里,狠狠地、慢慢地收紧。
那个男人,我认识。
沈舟。
我爸的主治医生。
那个我曾经无数次握着他的手,说着“谢谢沈医生,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的男人。
他妈的恩人。
我站在厨房门口的阴影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浆,每一秒都过得无比缓慢、无比煎熬。
我看着沈舟的手,从林念的腰间滑下,拿起旁边的一瓶酱油。
“老抽颜色重点,生抽提个鲜。”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冷静和安抚人心的质感。
“知道了。”林念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没睡好。
她用锅铲给荷ep蛋翻了个面,金黄的边缘带着一点焦香。
的香啊。
香得我直犯恶心。
我看到餐桌上,除了碗筷,还并排摆着两个红色的本本。
那么刺眼。
我不用走近,就知道那是什么。
结婚证。
新鲜出炉的,还带着民政局打印机油墨味道的结婚证。
原来,惊喜不是我给她的。
是她,和他,一起给我的。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灼热、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想冲进去,掀翻那张桌子,把那盘该死的荷包蛋扣在他们脸上。
我想抓住沈舟的衣领,问问他,为人师表,救死扶伤,就是这么救的?救到病人家属的床上去了?
我想质问林念,我爸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喝着西北风啃着馒头给她转医药费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和这个男人在我买的房子里,睡在我买的床上?
可是我动不了。
我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尊严,一个男人可笑又可悲的最后一道防线,让我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懦夫。
我怕。
我怕我一开口,声音会抖得不像样。
我怕我一动手,会输得更难看。
我怕我亲手撕开这层血淋淋的窗户纸,看到的,是我自己惨不忍睹的倒影。
就在这时,沈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念的肩膀,直直地看向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愧疚。
只有平静。
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的平静。
他甚至还对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像是在打招呼。
又像是在说:你看到了?看到了,就进来吧。
操。
那一瞬间,所有的理智都断了线。
我猛地一步跨进厨房。
因为动作太猛,带起的风吹得桌上的红色本本翻了一页。
林念被我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看到我,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她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徐……徐阳?”她的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看她。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舟。
“我的家,我不能回来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沈舟直起身,很自然地把林念挡在了身后。
这个动作,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我的眼睛。
“徐先生,你冷静点。”他开口了,语气还是那么不疾不徐,“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谈?”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谈什么?谈谈你们这对狗男女是怎么在我爸的病床前勾搭上的?还是谈谈你们拿着我赚的钱,住着我的房子,给我戴绿帽子戴得有多心安理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林念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躲在沈舟身后,不敢看我。
“徐阳,你别这样……”她小声说。
“我别哪样?”我一步步逼近,“我他妈的为了这个家,在外面当牛做马!我爸的医药费,一个月十几万,我吭过一声吗?我让你辞职在家,是让你照顾我爸,不是让你他妈的给我找个野男人回来!”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林念终于抬起了头,眼睛红了,声音也尖利起来,“什么叫野男人?我们是合法夫妻!”
她指着桌上的结婚证。
“合法夫妻?”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林念,你告诉我,我们俩的离婚证呢?我什么时候跟你离的婚?”
“昨天。”沈舟替她回答了。
他从桌上拿起另一个本子,递到我面前。
离婚证。
照片上,我和林念并排坐着,表情僵硬。
日期,是昨天下午。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我在干什么?
我在项目庆功宴上,被甲方领导按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我喝得胃穿孔一样疼,还在赔着笑脸说“李总您随意,我干了”。
我心里想着,签完这个字,拿到这笔尾款,我就能回家了,就能让林念和妈都松口气了。
原来,就在我为了这个家拼命的时候,我的妻子,已经和别的男人,把我从她的世界里,合法地剔除出去了。
“诉讼离婚。”沈舟补充道,“法院判的。判决书,早就寄到你公司了。”
寄到我公司了?
我那个鸟不拉屎的项目部,半年都收不到一封信。
就算收到了,项目部那帮糙老爷们,谁会当回事?可能早就当废纸扔了。
好一个“诉讼离婚”。
好一个“合法夫妻”。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冷静,一个决绝,突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动。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驱逐。
而我,是那个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被淘汰出局的。
“所以,你们今天这是……”我指着锅里的荷包蛋,声音颤抖,“庆祝?”
“徐阳,我只是想……在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能好聚好散。”林念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的疲惫,“这顿早饭,算是我……最后为你做的。”
“好聚好散?”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你们俩,在我家里,用我的厨房,做着早饭,然后告诉我‘好聚好散’?”
我猛地抬手,扫掉了灶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
“哐当!噼里啪啦!”
酱油、醋、耗油的瓶子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深色的液体混杂着玻璃碴,流了一地。
像是我此刻破碎的心。
林念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
沈舟立刻把她护得更紧了,他皱着眉看着我:“徐阳,你发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已经结婚了,这是事实。”
“事实?”我红着眼,一步步走向他,“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事实!”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我不管他是什么医生,什么教授。
今天,我只想让这个男人付出代价。
就在我的拳头即将挥出去的那一刻。
“叮咚——”
门铃响了。
清脆,突兀。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我们三个人都僵住了。
谁?
这个时间点,谁会来?
门铃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
林念脸色煞白,看着我,又看看沈舟,六神无主。
沈舟倒是还算镇定,他拍了拍林念的肩膀,低声道:“别怕,我去开门。”
他绕过我,走向门口。
我没有拦他。
我突然很想知道,今天这场荒诞剧,还能有什么新的角色登场。
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妈,赵淑琴。
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刚熬好的小米粥和几个自家包的肉包子。
她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会送早餐过来。
我给忘了。
我妈看到开门的沈舟,愣了一下。
但她是谁?是在菜市场能为了一毛钱跟小贩理论半小时,在家族里能凭一张嘴摆平所有纠纷的赵淑琴女士。
她的脸上只出现了零点一秒的错愕。
下一秒,她的目光就越过沈舟,看到了厨房里的一片狼藉,看到了脸色惨白的林念,和我。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喊大叫,或者哭天抢地。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侧身挤开沈舟,走了进来。
高跟鞋踩在满是酱油和玻璃碴的地上,“咯吱咯吱”地响,声音刺耳。
她把保温桶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正好压住了那两个红色的本本。
“哟,挺热闹啊。”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沈医生也在这儿?真是辛苦了,这么早就上门服务。”
她话里带刺,沈舟不可能听不出来。
他关上门,轉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阿姨,您早。”
“不敢当。”我妈冷笑一声,“我可当不起你这声‘阿姨’。”
她拉开椅子,自顾自地坐下,眼神像X光一样,在我们三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林念身上。
“林念。”她叫了一声。
林念浑身一颤,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昨天让你去交燃气费,你交了吗?”我妈问。
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林念愣住了,小声说:“……忘了。”
“忘了?”我妈的音调陡然拔高,“我看你是忙着办大事,把什么都忘了吧!”
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终于爆发了。
但她的爆发,不是冲着沈舟,而是冲着林念。
林念被她吼得一哆嗦,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妈……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徐阳……”她哭着说,“但是我跟徐阳,真的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我妈冷笑,“你们结婚五年,他徐阳有哪点对不起你?他为了给他爸治病,为了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扛着所有事!你呢?你就在家给我演一出‘红杏出墙’?”
“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林念激动地反驳,“你们只看到他在外面辛苦,你们看到我在家里的煎熬了吗?他爸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我伺候?我两年没睡过一个整觉了!我跟他说,他懂吗?他只会说‘辛苦你了’,然后给我打钱!我要的是钱吗?我是一个人!我也会累,我也会崩溃!”
她越说越激动,指着我,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不在家!这个家,对他来说就是个旅馆!我呢?我是他请的高级保姆吗?!”
“徐阳不在家,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妈拍着桌子吼回去。
“这个家?这个家早就不是家了!”林念也吼了起来,“从他爸倒下的那天起,这个家就散了!”
我听着她们的争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念说的,是真的吗?
我以为我拼命赚钱,就是对她最好的爱。
我以为我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她,就是对她最大的信任。
我以为我每次打电话都说“辛苦你了”,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原来,都不是。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怨恨和绝望。
“所以,你就找了他?”我妈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沈舟,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一个趁人之危的男人?”
沈舟终于开口了。
“阿姨,您误会了。”他走到林念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给予她力量,“我和念念,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互相扶持走过来的。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我妈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諷,“真心就是拆散别人的家庭?真心就是让一个女人背上不守妇道的骂名?”
“我和徐阳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林念抢着说,“就算没有沈舟,我们也会离婚。”
“说得好听!”我妈一针见血,“没有他给你兜着底,给你画着大饼,你有这个胆子吗?”
林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
如果没有沈舟这个“大恩人”,这个“主治医生”,这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出现,她林念,有这个底气跟我提离婚吗?
她敢吗?
她不敢。
她只会一边忍受,一边抱怨,直到把我爸耗死,或者把我耗死。
沈舟,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姨,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沈舟的语气依旧平静,“我和念念已经领了结婚证,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至于徐先生这边,关于财产分割的问题,我们愿意做出让步。”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施舍:“这套房子,当初是徐先生家出的首付,虽然婚后我们一起还贷,但我们愿意放弃。我们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
我还没说话,我妈先笑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沈医生,你是在跟我儿子说相声吗?”
她止住笑,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这套房子,首付是我和你徐叔掏空了一辈子的积蓄付的。房本上,写的是我儿子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他的婚前财产。你放弃?你有什么资格放弃?”
沈舟的脸色微微一变。
“婚后共同还贷的部分,属于夫妻共同财产,这部分,林念有权分割。”他据理力争。
“分割?好啊。”我妈点点头,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拍在桌上。
“我们来算算账。”
她的声音冰冷,像个专业的会计师。
“徐阳他爸生病这两年,一共花了多少钱,你林念心里有数吧?”
林念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帮你记着呢。一共是一百三十七万。其中医保报销了四十二万,剩下九十五万,全是你儿子徐阳一个人扛的。”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是心疼。
然后她又转向林念。
“你辞职在家,没有收入。这两年,你的吃穿用度,你娘家那边的人情往来,哪一笔不是徐阳出的?我给你算你一个月五千的生活费,不算多吧?两年就是十二万。”
“这九十五万的医药费,加上你这十二万的生活费,一共是一百零七万。这属于夫妻共同债务,你没意见吧?”
林念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了。
沈舟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阿姨,医药费是子女应尽的赡养义务,不能算作夫妻共同债务。”他试图反驳。
“赡养义务?”我妈冷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儿子在外面累死累活,我女儿在家里守着活寡,就为了尽这个‘赡养义务’?沈医生,你倒是说说,这两年,你这个‘真心人’,为这个‘赡apropos义务’,出过一分钱吗?”
沈舟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妈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医药费不算。那婚后共同还贷的部分,一共还了三十六万。一人一半,十八万。可以,这十八万,我认。我儿子给你。”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但是,林念,你婚内出轨,导致我们婚姻破裂,给我儿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伤害。这笔精神损失费,你打算怎么赔?”
“还有,你和我儿子离婚,转头就跟他结婚。我们徐家在亲戚朋友面前,脸都丢尽了。这个名誉损失费,你又打算怎么算?”
“我……”林念彻底慌了。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离婚这件事,还能被算成一笔如此清晰、如此冰冷的账。
她求助似的看向沈舟。
沈舟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大概以为,他一句“净身出户”,就能显得自己多么大度,多么有担当。
没想到,被我妈几句话,就把他钉在了道德和金钱的双重耻辱柱上。
“阿姨,您这是敲诈。”他沉声说。
“敲诈?”我妈笑了,“沈医生,你可别乱扣帽子。我只是在跟我‘前儿媳’,算一笔她应该算的账。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啊,我们法庭上见。”
“我倒要看看,法官会怎么判一个婚内出轨,卷走夫妻共同财产,还反咬一口的女人。”
“你!”沈舟的涵养终于绷不住了,脸上浮现出怒意。
我妈根本不理他。
她好整以暇地拿起桌上那个保温桶,打开盖子。
小米粥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她盛了一碗,推到我面前。
“儿子,吃早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然后,她又拿起一个肉包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仿佛眼前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一出与她无关的戏剧。
厨房里,那两个荷包蛋已经在锅里煎得焦黑,散发出一种糊味。
林念和沈舟站在那里,像两个被当场抓获的贼,狼狈不堪。
他们精心策划的“摊牌”,他们以为会占据绝对主动权的“谈判”,在我妈出现的那一刻,就彻底崩盘了。
我看着我妈。
她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因为常年操劳而有些粗糙的手。
但在这一刻,她的背影,却比任何人都挺拔。
她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像个泼妇一样咒骂。
她只是用最冷静、最现实、最残酷的方式,捍卫着她儿子最后的尊严。
她把这场关于爱情和背叛的战争,变成了一场关于金钱和利益的清算。
她知道,谈感情,我儿子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但谈钱,我们徐家,还没输。
我端起那碗小米粥,滚烫的温度从碗壁传来,一直暖到我的心里。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
味道,和我小时候生病时,我妈给我熬的一模一样。
吃完早饭,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厨房一地的狼藉上,也照在餐桌上那两个刺眼的红色本本上。
我妈吃完最后一个包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她终于抬起眼,正眼看向沈舟和林念。
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容,不带任何温度,甚至有些……慈祥?
“行啊。”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离婚证,结婚证,一天之内都办齐了。效率挺高。”
她拿起桌上的两个本本,掂了掂,像是掂量着它们的份量。
然后,她把它们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这声轻响,颤了一下。
“就是不知道……”
我妈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念,又扫过沈舟,最后,落在了那盘已经凉透了,黑乎乎的荷包蛋上。
她缓缓地说出了那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这婚礼的酒席,谁来办?”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念和沈舟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恐慌。
他们可能预想过一万种摊牌后的场景。
我的暴怒,我的质问,我的崩溃。
我妈的哭闹,我妈的咒骂,我妈的撒泼。
他们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应对这一切。
用他们的“真心”来感化,用他们的“退让”来安抚。
但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我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如此现实、如此世俗、如此……诛心的问题。
婚礼。
是啊,结婚了,不得办婚礼吗?
沈舟是什么身份?协和的博士,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青年才俊。
他二婚,娶的还是自己病人的前儿媳。
这件事,能藏着掖着吗?
他不要脸,他医院的领导同事不要脸吗?他那些亲戚朋友不要脸吗?
这场婚礼,不但要办,而且要大办,特办。
办得风风光光,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证明他沈舟不是小人,他林念不是潘金莲,他们是“真爱”。
可是,这婚礼,怎么收场?
主桌上,坐着新郎新娘。
新郎那边,是他的父母亲朋。
新娘这边呢?
谁来当林念的娘家人?
是我?那个被她戴了绿帽子,刚刚“被离婚”的前夫?
还是我妈?那个被她气得差点心梗的前婆婆?
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我妈看着他们俩瞬间惨白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怎么?没想过?”
她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林念啊,你爸妈走得早,从小是我们徐家看着你长大的。我们徐家,也算是你的娘家了。”
“你二婚,办婚礼,我们徐家要是不出面,你这新娘子,是不是有点太寒碜了?”
“到时候,人家问沈医生,你岳父岳母呢?你总不能说,都在天上看着吧?”
“你婆家的人会怎么想?会觉得你是个没根没底的女人。会觉得你这个儿媳妇,娶得不明不白。”
我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们“真爱”的外衣,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
林念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终于意识到,她以为的“解脱”,其实是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她摆脱了我这个“旅馆馆长”,摆脱了我爸那个“拖油瓶”。
但她也同时失去了“徐家儿媳”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
一个稳定的家庭背景,一个在邻里亲戚中有口皆碑的身份,一个……能为她在婚礼上撑腰的“娘家”。
沈舟的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是个聪明人。
他当然明白我妈这番话的杀伤力。
他可以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妈。
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前途。
一场没有女方亲属祝福的婚礼,对他来说,不是喜事,是丑闻。
“阿姨,您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我不想怎么样。”我妈放下水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们二位。结婚,不是你们俩领个证,关起门来过日子就完了。”
“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是柴米油盐,是人情往来,是面子,是里子。”
“你们俩,把我们徐家当傻子一样耍,把离婚结婚当成买菜一样随便。”
“现在,烂摊子摆在这儿了。”
“你们自己说,怎么收场?”
我妈说完,就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像一个已经下达了最后通牒的将军,等待着对方的投降。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传来的,清晨城市开始苏醒的嘈杂声。
汽车的鸣笛,楼下早餐店的叫卖。
那些熟悉的人间烟火,此刻听起来,却那么遥远。
我看着林念。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决绝和解脱。
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悔恨。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她希望我能站出来,说句软话,给我妈一个台阶下,给这件事一个体面的收场。
就像过去五年里,每一次她和我妈发生矛盾时,我做的那样。
可是,这一次。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的心,已经在昨天下午,在我不知道的那个法庭上,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
沈舟终于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走到我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对不起。”
他的声音,不再平静,带着一丝狼狈和妥协。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并且,做出补偿。”
“补偿?”我妈睁开眼,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是的,补偿。”沈舟说,“徐叔叔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包括请护工的费用,全部由我来承担。”
“另外,关于您刚才提到的那一百零七万的共同债务,我也愿意替念念偿还。”
“还有……这套房子,虽然是徐阳的婚前财产,但婚后还贷的部分,以及这两年的增值部分,我都愿意折算成现金,一次性补偿给徐阳。”
他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他试图用钱,来买断这场闹剧,买一个体面的结局。
他以为,钱能解决所有问题。
就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
我妈听完,没有立刻表态。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沈医生,你果然是个爽快人。”
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儿子,你觉得呢셔?”
我看着沈舟。
他站在那里,虽然低着头,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写着“屈辱”,也写着“势在必得”。
他笃定,我们徐家,会被这笔钱砸晕。
他笃定,我这个为了钱在外奔波的男人,会见钱眼开。
他笃定,只要钱给到位,什么尊严,什么爱情,都可以被践踏。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林念,沈舟。
我们三个人,其实是一类人。
我们都曾经以为,钱是万能的。
我以为拼命赚钱,就能留住我的家。
林念以为找到一个比我更有钱、更清闲的男人,就能获得幸福。
沈舟以为用钱,就能摆平他爱情路上所有的障碍。
我们都错了。
错得离谱。
我站起身,走到餐桌前。
我拿起那两个红色的结婚证,在手里翻了翻。
照片上,沈舟和林念笑得很甜。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然后,我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两个本本,“撕拉”一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林念“啊”地尖叫起来。
沈舟猛地抬头,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焰:“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把撕碎的本子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只是告诉你们,有些东西,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我看着林念,一字一句地说:“林念,你想要的解脱,我给你。”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然后,我转向沈舟。
“沈医生,你想要的人,我也给你。”
“但是,我们徐家的东西,一分一毫,你们都别想带走。”
我指着门。
“现在,带着你的‘合法妻子’,从我的家里,滚出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他们心上。
沈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这辈子,大概都没受过这种羞辱。
他想发作,但看了看我妈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我决绝的表情,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拉起还在发愣的林念。
“我们走。”
林念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我看不懂。
有解脱,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陌生。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我赢了吗?
好像赢了。
我把他们赶了出去,捍卫了我的房子,我的钱,我的“尊严”。
可我输了什么?
我输掉了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曾经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女人。
我输掉了我过去五年的人生。
我妈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抱住了我。
“儿子,别难过。”
她的声音,不再强硬,带着一丝哽咽。
“这种女人,不值得。”
我把头埋在我妈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一天,我哭得昏天黑地。
仿佛要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辛酸、不甘,都哭出来。
哭过之后,日子还要继续。
我请了长假,没有再去那个让我身心俱疲的项目部。
我把我爸从医院接了回来,请了一个专业的护工,和我妈一起照顾他。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打理家务,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家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打钱的“提款机”。
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关于林念和沈舟的消息,我还是会零星地听到一些。
是从我妈和邻居阿姨的闲聊中,是从过去一些共同朋友的只言片语中。
听说,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办婚礼。
沈舟的父母,嫌林念二婚,家世不清白,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
听说,沈舟因为这件“丑闻”,在医院里被穿小鞋,升职加薪的事都黄了。
听说,他们搬进了一个租来的小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
听说,林念没有再出去工作,每天在家,和那个不同意她进门的“婆婆”斗智斗勇。
听说,他们开始频繁地吵架。
为了钱,为了他父母的态度,为了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里,都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芜。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早晨。
那个充满了油烟味、酱油味、背叛味的早晨。
我妈那句“这婚礼的酒席,谁来办?”,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命中了他们爱情的死穴。
她赢了。
用最 brutal 的方式,赢得了这场家庭保卫战。
但我们,真的赢了吗?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
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爸按摩腿。
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了林念。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脸上没有化妆,眼神黯淡无光。
完全没有了一年前,那个站在沈舟身边,满眼决绝的女人的样子。
“有事吗?”我问,语气平静。
“我……我能进去坐坐吗?”她问,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没有拒绝。
她走进这个她曾经生活了五年的家,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局促。
家里的陈设变了很多。
我添置了一些新的家具,换掉了她喜欢的那些窗帘和地毯。
空气里,没有了她惯用的香薰味道,只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你……你爸还好吗?”她问。
“老样子。”我说。
我们陷入了沉默。
“我……我和沈舟,分开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他妈妈……一直不喜欢我。”她苦笑着说,“他是个孝子,他不能为了我,跟他妈妈决裂。”
“所以,我就成了那个被放弃的人。”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问。
“不……不是。”她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十八万。”她说,“是你妈当初说的,我们婚后共同还贷的部分。我还给你。”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钱不多,但我攒了一年,终于攒够了。”她说,“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是我欠你的,我必须还。”
“徐阳,”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光,“对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这三个字,很可笑,也很无力。”
“但我还是想说。”
“那两年,是我不对。我被压力和绝望冲昏了头,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你身上。”
“我以为沈舟是我的救赎,我以为离开你,我就会幸福。”
“但我错了。”
“离开你以后,我才发现,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一个家。”
“我失去的,是我过去所有的人生。”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我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剩下一种,时过境境的沧桑。
“卡你拿回去吧。”我把卡推回到她面前,“我不需要。”
“不,你必须收下!”她固执地说,“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一年前,她为了摆脱我,不惜一切。
一年后,她又为了“心安”,来跟我算这笔早已没有意义的旧账。
她始终没有明白。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钱。
“林念,”我看着她,认真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笑了笑,站起身。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
说完,我转身走回阳台,继续给我爸按摩。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听到她低低的哭泣声,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她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我妈从房间里出来,看着桌上的那张卡,叹了口气。
“你啊,就是心太软。”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心软。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用钱来衡量一切,是我们曾经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我不想再犯一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早晨。
厨房里,林念和沈舟在做饭。
我妈坐在餐桌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一次,我没有冲进去,没有质问,没有愤怒。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这幅荒诞的画面。
然后,我笑了。
我转过身,走出了那个家。
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梦醒了。
天还没亮。
我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窗外,城市依旧在沉睡。
但我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
而我的人生,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没有林念,没有沈舟,没有那些撕心裂肺的背叛和纠缠。
只有我,我爸,我妈。
还有一个,虽然破碎,但正在努力重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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