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周六早上九点多响的。
我正睡得昏天黑地,宿醉的头痛像一把钝锯子,在脑仁里来回拉扯。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不屈不挠。
我老婆林月推了我一把,声音含混不清:“陈默,接电话……吵死了……”
我哼唧了一声,摸过手机,眯着眼看屏幕。
“爸”。
就一个字,像个秤砣,一下子就把我那点残存的睡意给坠没了。
我清了清嗓子,划开接听。
“喂,爸。”
“……默啊,吃了没?”电话那头是我爸惯常的开场白,声音有点发飘,背景音里有风声,还有那种老式自行车链条的“咔啦咔啦”声。
“刚醒,”我坐起来,揉着太阳穴,“您这……在外面呢?”
“啊,啊,”他应着,“我……我寻思来市里一趟。”
我的心,咯噔一下。
来市里?
从我们老家到我这儿,坐大巴车要一个半小时。他那句“寻思来一趟”,轻描淡写,但我听出了里面的千斤分量。
我爸,陈建国,一个在黄土地里刨了一辈子食的农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给人添麻烦,尤其是给我。
他信奉的真理是:儿子在城里扎根不容易,当爹的,没本事帮衬,就千万别去拖后腿。
所以,他来市里,从来都是有“事”。而且,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您到哪儿了?我开车去接您。”我立刻说道。
“不用不用,”他连声拒绝,声音更急了,“我……我快到了,就到你们小区门口了。你别折腾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快到了?
他没坐车?
那背景音里的链条声……
“爸,你……”我一句话堵在喉咙里,问不出口,但答案已经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全身,“你骑车来的?”
“嗯,锻炼锻炼身体。”他说的很轻松,甚至带了点故作的轻快。
我没话了。
彻底没话了。
六十里地。
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是我初中时候的“奢侈品”,现在,它驮着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在初夏的日头底下,颠簸了三个小时。
我挂了电话,掀开被子就下床。
“怎么了?”林月被我的动静惊醒了,撑起身子问。
“我爸来了。”
“叔叔来了?好事啊,你这么大动静干嘛?”她打了个哈欠。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吐出三个字:“骑车来的。”
林月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和我对视了一眼,二话不说,也立刻翻身下床。
我们俩像两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个冲向洗手间,一个跑去厨房烧水。
五分钟后,我俩穿戴整齐,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往下看。
小区门口,一棵大槐树底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
他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灰扑扑的布袋子。
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种两块钱一包的“红梅”烟,点上一根,靠在树上,仰头看着我们这栋楼,眼神有点茫然。
那一刻,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那是我爸。
他头发白了大半,背已经有点佝偻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紧紧贴在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他好像在犹豫,或者说,是在积攒勇气。
我抓起钥匙,冲向门口。
“等一下,”林月拉住我,把一杯晾好的温水塞到我手里,“带上。”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电梯下行的那几十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他来干什么?
家里出事了?
还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陈亮,又惹祸了?
十有八九,是后者。
电梯门一开,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楼道。
“爸!”
他听到我的声音,猛地转过身,脸上的茫然瞬间被一种局促不安的笑容取代。
“哎,默啊。”
我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还有嘴唇上因为缺水而泛起的干皮。
我把水杯递过去:“喝点水。”
他摆摆手:“不渴,不渴。”
“喝!”我的声音不由得带了点命令的口气。
他愣了一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默默地接过去,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前襟。
他喝完,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杯子递还给我,笑容更不自然了:“这城里的水,就是甜。”
我鼻子一酸,差点当场掉下泪来。
我接过杯子,另一只手去扶他的自行车:“走,上楼。”
“哎,哎。”他跟在我身后,小步快走着。
那辆自行车,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车架上好几处掉了漆,露出发黄的铁锈。车座子后面的弹簧都断了一根,用铁丝胡乱绑着。
我推着这辆车,就像推着我爸那沉甸甸的、不肯向人言说的半辈子。
进了电ove,林月已经把拖鞋在门口放好了。
“爸,您来了。”她笑吟吟地迎上来,声音又甜又脆。
“哎,小月,你好你好。”我爸在林月面前,比在我面前还要拘谨,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快坐,快坐,”林月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我给您倒茶。”
“不用忙,不用忙。”
我把那辆破车小心地停在门后,生怕蹭到墙上新刷的白漆。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灰布袋子。
我提起来,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鸡蛋,还有半袋子晒干的豆角。
土鸡蛋,自家种的豆角。
这就是他认为的,能给我们带来的最好的东西。
我把东西拿到厨房,林月正在洗茶杯。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问:“问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
“看叔叔的样子,估计是大事。”她叹了口气,“你待会儿……态度好点。”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可是一想到陈亮那张嬉皮笑脸又永远不负责任的脸,我心里的火就压不住。
回到客厅,我爸正襟危坐地在沙发上,只坐了三分之一的边儿,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茶几上,林月给他泡了最好的龙井。
他端着那个精致的白瓷茶杯,手指粗大,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干涸的泥土,和那个杯子形成了强烈的、刺眼的反差。
他没喝,只是捧着,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
“爸,您吃饭没?”我坐在他对面,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吃了,吃了,在家吃了俩馒头。”
两个馒头,骑六十里地。
我心里的那股无名火,又开始往上窜。
“您以后要来,提前一天打个电话,我开车回去接您。您这么大岁数了,骑这三个小时车,万一中暑了怎么办?万一路上车多,磕了碰了怎么办?”
我的语气,终究还是硬了起来。
我爸的头垂得更低了,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怕耽误你上班嘛。”他小声辩解着。
“我周六上什么班?”我忍不住反问。
他又不说话了。
客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打破了尴尬。
“爸,吃西瓜,解解暑。”她把果盘放在我爸面前,又瞪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全是警告。
我闭上嘴,拿起一块西瓜,狠狠咬了一口。
冰凉的甜意在嘴里化开,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燥热。
我爸也拿起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就放下了。
他一辈子节俭,好东西,总是不舍得吃。
“爸,”林月坐在他旁边,语气温柔得像水,“家里都挺好的吧?我妈身体还行?”
“好,都好,你妈身体硬朗着呢。”一提到我妈,我爸的话匣子才稍微打开了一点,“就是前两天,邻居家那只老母鸡,总跑咱家菜园子,把你妈气得够呛。”
“那可不行,把我妈的菜都给啄坏了。”林月顺着他的话说。
“可不是嘛。”
他们俩聊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常,我爸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我看着林月。
她总是这样,能轻易地化解我家庭里那些坚硬的、尴尬的、无法言说的部分。
我娶到她,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聊了大概十几分钟,我爸的茶杯见了底,西瓜也吃完了。
他又变回了那种沉默而局促的样子。
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我也知道。
林月也知道。
她站起身:“爸,您跟我老公先聊着,我去买点菜,中午给您做点好吃的。”
她这是在给我们父子俩,腾出空间。
“哎,好,好,别买太多,别浪费。”我爸赶紧说。
林月笑着应了,拿上钱包和手机,出门前,又给了我一个“你给我悠着点”的眼神。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和我爸。
空气,再一次凝固。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红梅烟,抽出一根,想点。
他看了看我们家崭新的布艺沙发,光洁的地板,又默默地把烟和打火机放了回去。
“想抽就抽吧,没事。”我说着,起身去阳台,把窗户打开。
他摆摆手:“不了,不了,呛人。”
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我心里就越是烦躁。
这种烦躁,一部分是对他的,但更多,是对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陈亮。
“爸,”我决定单刀直入,“您今天来,到底什么事?”
他浑身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发出一点声音。
“默啊……”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弟……你弟他……”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他又赌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爸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颓然地垂下双手,整个人都垮了。
“不是赌……是……是做生意,赔了。”
“做什么生意?”
“他……他跟人合伙,在镇上开了个……手机店。”
我差点气笑了。
陈亮,初中都没毕业,认识的字还没我闺女多,开手机店?
“赔了多少?”我问,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爸伸出两个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
“两万?”我试探着问。
他摇摇头。
“二十万?”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还是摇头,嘴唇哆嗦着,说:“是……是跟人借了两万块的货……现在,人家上门来要债了。”
“两万?”我愣住了。
这个数字,比我想象的,要少太多了。
以陈亮那惹祸的本事,两万块,简直不值一提。
“就两万?”我确认道。
“嗯。”我爸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羞愧和难堪,“人家……人家说,再不还钱,就要去你妈的摊子上闹了。”
我妈在镇上的集市,有个卖自家蔬菜的小摊子,一天挣个三五十块钱,是她晚年唯一的寄托和尊严。
那帮催债的,这是抓住了我爸妈的软肋。
我沉默了。
我靠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两万块。
对我来说,不算多。我一个月的工资,再加点奖金,就差不多了。
但这笔钱,我不想给。
真的,一分钱都不想给。
这不是第一次了。
陈亮比我小三岁,从小就被我爸妈惯坏了。
我上大学那年,他辍学在家,游手好闲。
我工作第一年,用攒了半年的工资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他骑了不到一个月,就因为跟人飙车,撞坏了,还赔了人家三千块钱。那三千块,是我爸妈找亲戚借的。
我结婚那年,他说要学厨师,我托关系把他送进一个大酒店的后厨,学徒工,包吃住,一个月还有一千多块钱。
他干了两个月,嫌累,不干了。
后来,他说要开个小饭馆。
我给了他五万块钱,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
饭馆开了半年,倒闭了。钱,自然是打了水漂。
再后来,他迷上了网络赌博。
一次又一次,他输光了钱,就来找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帮他还债。
我骂过他,打过他,甚至跪下来求过他。
没用。
他每次都哭着喊着说要改,转过头,就又栽了进去。
最后一次,是三年前。
他欠了八万块的高利贷,人家把他腿打折了。
是我和林月,东拼西凑,又找朋友借了点,才把那个无底洞填上。
从那天起,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管他一分钱。
我让我爸妈也别管他。
让他自生自灭。
这两年,他好像真的消停了。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儿子。我以为,他总算是要当个人了。
没想到……
“默啊……”我爸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想要弯下腰。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爸!你干什么!”
“默啊,爸求你了,”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我扶着他胳膊的手上,滚烫,“就这一次,最后一次。那两万块,就当……就当你借给爸的。我跟你妈,卖菜,攒钱,砸锅卖铁,一定还你。”
我看着他。
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为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我面前,差点就要跪下来。
我的心,像被刀子反复切割。
愤怒,心疼,失望,无奈……所有的情绪,在我胸口里横冲直撞,几乎要把我撕裂。
我凭什么要管?
凭什么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要一次又一次地去填那个无底洞?
就因为我是他哥?
陈亮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他哥?
他只把我当成一个取款机!
“爸,”我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别说了。这个钱,我不会给的。”
我爸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绝望。
“默……你……”
“我说,我不会给!”我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给他填了多少次坑了?三万,五万,八万!这次是两万,下次呢?下次是不是二十万?二百万?爸,他是个成年人了!他有手有脚,他自己惹的祸,凭什么要我们来给他擦屁股!”
“他……他也是你弟啊!”我爸的声音也抖了。
“我没这个弟弟!”我吼道,“从三年前,我就当他死了!”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正中我爸的心脏。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茶几上,茶几上的杯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茶叶和水,溅了一地。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就像看着他那同样支离破碎的希望。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说出那些话的瞬间,我有点后悔。
我知道,我伤到他了。
但那股积压了太久的怨气,一旦宣泄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
过了很久,很久。
我爸缓缓地,弯下腰,想去捡地上的碎片。
“爸,你别动,我来。”我走过去,想拉他。
他躲开了。
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那些碎瓷片捡起来,捧在手心。
他的手,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渗出殷红的血珠,混着茶叶,触目惊心。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
他只是低着头,喃喃自语。
“是爸没用……是爸没把他教好……”
“是爸的错……”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
我蹲在他面前,想去拿他手里的碎片,他却死死攥着。
“爸,你松手!扎到手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默啊,爸不怪你。”
“是爸……给你添麻烦了。”
“爸这就走。”
他说着,挣扎着站起来,把手里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像是在安放一件珍宝。
然后,他转身,就往门口走。
他的背影,佝偻着,萧索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心软了。这一次,必须让他,让陈亮,得到一个教训。
但情感上,我看着父亲那绝望的、被彻底击垮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个罪人。
他走到门口,手扶在门把上,停住了。
他回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底的,心死的悲哀。
然后,他拉开了门。
就在那一瞬间。
“爸!”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是林月。
她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菜,看到门口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愣了一下。
然后,她看到了我爸通红的眼眶,和我脸上的泪痕,以及客厅里的一地狼藉。
她瞬间就明白了。
我爸看到她,像是被抓住了错处的孩子,慌乱地低下头,就要往外走。
“爸,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林月快走几步,用身体,挡在了门口。
她把手里的菜放在地上,拉住我爸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屋里拽。
“小月,我……我家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我爸挣扎着。
“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林月的声音不容置疑,“我菜都买好了,您要是不吃,这些菜可就浪费了。您最看不得浪费了,不是吗?”
这句话,说到了我爸的心坎上。
他犹豫了。
林月趁机把他拉回了客厅,按在了沙发上。
“爸,您先坐会儿,我去给您找个创可贴,看这手,都划破了。”
她转身进了卧室。
我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月。
几分钟后,林月从卧室出来了。
她手里没有拿医药箱。
她走到我爸面前,蹲下身,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了我爸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里。
我爸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缩回手。
银行卡掉在了地上。
“小月,你这是……干什么?”他声音发颤。
“爸,”林月捡起卡,又一次,坚定地塞进他手里,然后用自己的双手,把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合拢,紧紧包住,“这张卡里,有两万五千块钱。”
我爸和我,都愣住了。
两万五。
“密码是陈默的生日,六位数。”林月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和我爸的心上。
“那两万块,是给陈亮的。让他把债还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多的那五千块,是给您的。”
“爸,您不能再骑车来回了。太危险了。这钱,您拿着,以后想儿子了,想孙女了,就坐车来。给自己买两件像样点的衣服,别总穿这件了,都洗得发白了。”
“也别总吃馒头咸菜了,买点肉,给自己和我妈,补补身子。”
“您和我妈,身体好好的,就是我们做儿女的,最大的福气。”
林月说完这番话,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爸低着头,看着被林月双手包裹住的、自己的手。
那张小小的银行卡,在他的手心里,仿佛有千斤重。
他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抽动。
慢慢地,幅度越来越大。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困兽悲鸣般的呜咽声。
“呜……呜……”
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脸。
眼泪,从他那饱经风霜的指缝里,汹涌而出。
一个六十五岁的,要强了一辈子的,宁愿骑六十里地也不愿开口麻烦儿子的老人,在这一刻,在他儿媳妇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是因为那两万五千块钱。
他是因为,他的尊严,他那所剩无几的、摇摇欲坠的尊严,被这个他曾经觉得“娇气”的城里儿媳妇,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
林月没有说话。
她只是蹲在那里,轻轻地,拍着我爸的后背。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只想着陈亮的混账,只想着钱。
我用最伤人的话,把我爸最后一点希望和体面,撕得粉碎。
而林月,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做了。
她给的,不仅仅是钱。
是体面,是尊重,是“我懂你”的共情。
她维护的,不仅仅是我爸的尊含,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如果今天,我爸真的就这么走了。
我和他之间那道裂痕,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也在我爸身边,蹲了下来。
我伸出手,想去碰碰他的肩膀。
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没脸。
“爸,”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对不起。”
我爸哭得更凶了。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心酸,有羞愧,但更多的,是释放。
是那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的,劫后余生般的释放。
那天中午,林月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排骨,清蒸鲈鱼,油焖大虾……全是我爸爱吃,但在家又舍不得做的。
饭桌上,我爸的话,格外地多。
他不再是那个拘谨不安的乡下老头,他像个真正的一家之长,跟我们聊着家里的收成,聊着邻里的趣闻,聊着我小时候的糗事。
他一边说,一边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光。
他不停地给林月夹菜。
“小月,吃这个,这个好吃。”
“小月,你太瘦了,多吃点。”
那份亲热,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默默地给他倒酒,陪他喝。
他喝得不多,两杯白酒下肚,脸就红了。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和郑重。
“默啊,爸知道,你心里有气。”
“陈亮那混小子,是我没教好。这些年,委屈你了。”
“爸给你……赔个不是。”
他说着,端起酒杯,就要干了。
我赶紧拦住他:“爸,您说这干嘛,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摇摇头,眼神很固执,“一码归一码。你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爸不能拿孝顺来绑架你。”
“今天这钱,小月给了。爸心里记着。这钱,算我借的。我跟你妈,一年,两年,就是十年,也一定还上。”
“爸……”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这是我当爹的,最后一点脸面了。你得给爸留着。”
我看着他,眼眶又热了。
我点点头:“好。”
吃完饭,我爸执意要走。
他说,还得赶回去,把钱给陈亮送去,免得那帮人,真的去我妈的摊子上闹事。
我和林月怎么劝,都劝不住。
最后,我妥协了。
“爸,我开车送您回去。”
“不用,”他摆手,“我坐大巴回去。那自行车……就先放你这儿吧。下次来,我再骑回去。”
我知道,他是怕我开车送他回去,在村里人面前,太招摇。
也怕我看到陈亮,又忍不住发火。
我没再坚持。
我送他到楼下,给他叫了一辆去长途汽车站的出租车。
临上车前,他从那个灰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塞给我。
“这是你妈让我给你带的。”
我打开一看,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数了数,一共是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是……你妈卖菜攒的钱。她说,你在城里,花销大。让我们别总麻烦你,也……也得为你做点什么。”
我拿着那叠皱巴巴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车子开走了。
我爸在后车窗里,不停地向我挥手。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辆黄色的出租车,消失在车流里。
我回到家。
林月正在收拾碗筷。
客厅里,那堆碎瓷片,已经被她扫干净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谢谢你。”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
她身子僵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着我。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爸体面。”
“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林月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陈默,我们是夫妻。”
“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们自己的家。”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很认真。
“我知道,你气陈亮不争气。我也气。”
“但是,陈默,你想过没有。叔叔今天,是抱着多大的决心和绝望来的?”
“六十里地,六十五岁。他但凡还有一点别的办法,都不会走上这一步。”
“他开口向你借钱,已经把他这辈子的骄傲,都踩在脚底下了。”
“如果你真的拒绝了,他会怎么样?”
“他可能会觉得,他这辈子,白养了你这个儿子。他会觉得,他做人,彻底失败了。”
“这个坎,他可能一辈子都过不去。”
“两万块钱,对我们来说,是两个月的工资。但对叔叔来说,可能是他的命。”
“我们花两万块钱,买叔叔后半生的心安,也买我们这个家的和睦。这笔买卖,不亏。”
我看着林月。
看着她清澈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有点小资情调的,喜欢买包包,喜欢看韩剧的普通城市女孩。
我从没想过,在她的身体里,蕴藏着如此通透的、远超于我的大智慧。
“那……那五千块呢?”我问。
林月笑了。
“那是给叔叔的‘面子’。”
“你想想,他来借钱,是为小儿子。我们给了,他心里感激,但也会觉得,亏欠了你这个大儿子。”
“但如果,我们不仅给了,还多给了,并且,这多出来的钱,是明确给他本人的。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说明,在他为小儿子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心里还惦记着他这个老父亲。”
“这说明,他在我们心里,不是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累赘’,而是一个值得被孝敬、被关心的长辈。”
“这五千块,比那两万块,重要得多。”
“它能把我爸从‘求人办事’的窘境里,拉回到‘接受孝敬’的体面位置上。”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
这个女人,她不仅是我的妻子,更是我人生的导师。
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家人,不是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的账。
家人,是在你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依然愿意为你兜底,为你保留最后一份体面的人。
后来,我爸把那两万块钱,给了陈亮。
据说,陈亮拿到钱的时候,哭了。
他跪在我爸面前,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发誓再也不混了。
他真的变了。
他把那个不切实际的手机店关了,老老实实地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去工地上干活。
虽然辛苦,一天下来,浑身都是泥,但每天都能挣个两三百块钱。
年底的时候,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默啊,你跟小月,过年回来不?”
“回啊,肯定回。”
“那好,那好。我让你弟,给你们留了只他自己养的土鸡,肥着呢!”
“还有,你那两万五千块钱……”
“爸,那钱……”
“你听我说完,”他打断我,“陈亮那小子,每个月都给我一千块钱。我跟你妈,也攒了点。现在,已经攒了八千了。你放心,剩下的,我们明年,一定给你还上。”
我握着电话,笑了。
我知道,这笔钱,我可能永远都收不回来了。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爸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东西。
那叫,希望。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我想起了我爸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的背影。
我想起了林月把那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时,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我想起了他捂着脸,老泪纵横的样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人这一辈子,所谓的成功,不是你赚了多少钱,不是你住了多大的房子,开了多好的车。
而是,当你的家人,在人生的风雨里,走投无路的时候。
你,有能力,也有意愿,为他们撑起一把伞。
并且,温柔地告诉他们:
“别怕,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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