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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年,我下乡的第二年,大队长悄悄对我说:我把女儿许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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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的夏天,毒得像后娘的巴掌。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最后一点云彩都烤化了。

地里的泥块烫得能烙饼,我一锄头下去,溅起的土星子落在胳膊上,就是一个红点。

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眯着眼,看着前面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绿油油的,像一片要把人吞噬的海洋。

这是我下乡的第二年。

第一年的那点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豪情壮志,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刨土里,磨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我叫沈辉,从上海来的。

在上海,我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

在这里,我能闭着眼睛,光靠闻味儿,就知道哪块地的粪施得足。

“沈知青,歇会儿,喝口水。”

是老支书的声音。

我直起腰,后腰像断了一样,咔吧一声。

老支书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的水浑浊不堪,飘着几根草屑。

我接过来,也顾不上干不干净,“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

水顺着喉咙眼一直凉到胃里,总算把心口那股火燎燎的感觉压下去一点。

“谢了,支书。”我把碗还给他。

老支书没接,自己从腰里摸出个军用水壶,拧开喝了一口,咂咂嘴。

“你们这些城里娃,就是金贵。”他看着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的的确良衬衫,摇了摇头。

那衬衫是我从上海带来的,最后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

现在,它也被这黄土地染成了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颜色。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是啊,金贵。

金贵到晚上睡在跳蚤窝里,第二天浑身红包,痒得想把皮都抓下来。

金贵到顿顿吃高粱面窝窝头,剌得嗓子眼生疼,拉出来的屎都带着血丝。

老支书把水壶挂回腰上,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打了个转。

“小沈,你来咱红旗大队,也快两年了吧?”

“一年零八个月。”我记得清清楚楚。

每一天,都是用手指头在土坯墙上划拉下来的。

“嗯。”他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是个好后生,有文化,手脚也勤快。”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陪着笑。

在这儿,大队干部就是天。一句话,就能决定你今天能拿几个工分,能不能分到一点儿肥肉。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朝我凑了过来,一股旱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沈啊,叔跟你说个事儿。”

我心里一咯噔。

“叔看你这孩子,人不错。就是一个人在这儿,没个着落,苦。”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寻思着……我把我家翠莲,许给你,怎么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谁抡了一锤子。

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呆呆地看着他。

老支书,周全胜,红旗大队的大队长。

他说,要把他女儿许给我?

他女儿,周翠莲。

我见过。

或者说,整个红旗大队的知青,没一个没在背后议论过她。

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村姑。

她壮实,健康,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后的小麦色。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干活的时候就盘在头顶上。

她干活是一把好手,抡起锄头来,比队里一些半大小子还有劲。

她不爱说话,总是抿着嘴,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豆。

大队长看我没反应,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我把翠莲许给你。你成了我周家的女婿,以后就不是外人了。工分给你记满,重活累活也轮不着你。过两年,我再想办法给你在村里小学弄个民办教师当当。你看,中不中?”

我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不,是揣了头要撞破胸口的牛。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

一个能把我从这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捞出来的救生圈。

当大队长的女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再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去挣那几个可怜的工分。

意味着我能吃上白面馒头,逢年过节桌上能有正经的肉菜。

意味着我在这红旗大队,就扎下了根,有了靠山。

可……

我的根,在上海啊。

我的家,在那个有抽水马桶和煤气灶的弄堂里。

我的父母,还在等着我回去。

我来这里,是为了“改造”,不是为了“扎根”一辈子。

娶了翠莲,就等于我这辈子,都得交代在这黄土高坡上了。

我沈辉,一个高中毕业生,一个曾经梦想考大学、当工程师的城市青年,就要变成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不。

我绝不甘心。

“叔……”我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事儿……太突然了。我……”

大队长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不突然。我瞅你很久了。”

他那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我。

“你们这批知青里,就你,看着最顺眼。不油腔滑调,干活也实在。不像那个小王,一天到晚就知道耍嘴皮子,看见活儿就往后躲。”

他口中的小王,是跟我一起来的另一个上海知青,王建国。

“叔知道你们城里娃心高,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城。”

他一句话,就戳破了我心里最隐秘的念想。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可你想想,回城?多难啊。招工的名额,几年才有一个?还轮得到你?病退?你身子骨这么壮,谁给你开证明?”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希望。

是啊。

回城。

这两个字,就像挂在天边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我们这群知青,晚上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唯一的话题就是回城。

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个梦。

“小沈,叔是过来人,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人啊,得活在当下。”

“你娶了翠莲,就是我们红旗大队的人。我周全胜,亏待不了你。”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像是某种承诺,又像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来找我。”

说完,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朝村里走去。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灼热的阳光下,像个傻子一样。

脚下的泥土是滚烫的,可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凉得像井里的水。

那天下午的活儿,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干完的。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大队长的话,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

“把翠莲许给你。”

“以后就不是外人了。”

“回城?多难啊。”

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那是一个废弃的旧祠堂,四面漏风。我们七八个男知青就挤在东西两间偏房里。

王建国正翘着二郎腿,躺在炕上哼着《红灯记》。

看见我进来,他斜了我一眼。

“哟,我们的劳动模范回来了?今天又多挣了几个工分啊?”

他话里带刺,我懒得理他。

我扔下锄头,拿起水瓢,在院子里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冰冷的水让我打了个激灵,混乱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点。

晚饭是玉米糊糊,配着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王建国一边喝糊糊,一边还在那儿说风凉话。

“哎,我说沈辉,你瞅你那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呢?不就是多干了点活儿吗?至于吗?”

“你懂个屁。”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嘿!我怎么不懂了?”王建国把碗一放,“我告诉你,在这儿,傻干活是没用的。得会来事儿!你得跟大队长、跟支书搞好关系!你以为我天天往大队长家跑是干嘛去了?联络感情!”

我心里冷笑。

联络感情?

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

不就是看着大队长家顿顿有白面吃,想去蹭一顿吗?

不就是看着翠莲是队里的一枝花,想去献殷勤吗?

可笑的是,你这点小九九,大队长早就看穿了。

他今天还拿你当反面教材呢。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你看,王建国,你费尽心机想巴结的人,现在主动要把女儿嫁给我。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我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烦躁地扒拉了两口糊糊,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吃饱了。”

我走出祠堂,漫无目的地在村里的小路上走着。

月亮升起来了,银盘似的,把整个村庄都照得亮堂堂的。

土坯墙,茅草屋,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上海,格格不入。

我走到村头的小河边。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看见河边有个人影。

走近了才发现,是翠莲。

她正在洗衣服,身边放着一个大木盆。

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镀上了一层银边。

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很低,但很清脆。

“沈知青。”

“……嗯。”我应了一声,“还没睡啊。”

这简直是句废话。

她没理会我的废话,只是低头继续搓着手里的衣服。

那是一件男人的褂子,很大,像是……大队长的。

她搓得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大队长要许给我的女人。

如果我点了头,她就是我的妻子。

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在这片黄土地上。

她会为我生孩子,为我洗衣做饭。

我们的孩子,会像她一样,说一口本地的方言,从小就在泥地里打滚。

而我,会慢慢忘掉上海,忘掉梧桐树和外滩的钟声。

我会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满口“俺、俺们的”,关心今年的收成,关心猪圈里的猪又长了几斤。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你……你爹……跟你说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怎么能跟一个姑娘家,问这种问题?

翠莲搓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要不是夜里安静,我根本听不见。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她知道了。

那她……是什么想法?

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还是说,在这种地方,她的想法,根本就不重要?

父母之命,媒DOUBT之言。她爹让她嫁给谁,她就得嫁给谁。

“沈知青。”她突然又开口了。

“啊?”

“我娘说,城里人都看不起我们乡下人。”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一紧。

“没有,不是……”我急着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我不是吗?

我嘴上不说,可我心里,难道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吗?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无所遁形。

“我活儿干得好。”她继续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年能挣三百多个工分。我还会纳鞋底,会纺线,会养猪。我……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能想象到,她说出这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不像是表白。

这像是在……推销自己。

把自己当成一件商品,一件可以换来安稳生活的货物,摆在我的面前,任我挑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我看着她单薄的、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倔强的背影,突然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

大队长没有再催我,但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看“自己人”的眼神。

队里给我派的活儿,也悄悄地变了。

从最累的刨地,变成了去场院里晒谷子,或者去村口记工分。

都是些轻省活儿。

王建国看得眼红,背地里没少说酸话。

“哼,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

“肯定是给大队长送礼了。上海来的,就是有门路。”

我听了,只是笑笑。

我送的“礼”,你王建国送不起。

知青点的伙食,也似乎好了那么一点。

隔三差五的,食堂大师傅会偷偷塞给我一个白面馒头,或者一碗没有掺水的玉米粥。

他塞给我的时候,总会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大队长关照的。”

我拿着那个还带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心里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吃的每一口,都是在透支我的未来。

我和翠莲的接触,也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在场院,她来交公粮,我负责记账。

她把装满粮食的麻袋从独轮车上卸下来,那麻袋比她整个人都大。

我看着她被压得弯下去的腰,想上去搭把手,又觉得别扭。

她把麻袋放在秤上,报上名字。

“周翠莲。”

我低着头,在账本上写下她的名字,还有粮食的斤两。

我的手心,微微出汗。

有时候,是晚上。

我从知青点出来散步,总能“偶遇”她。

她或者是在河边洗衣服,或者是在自家门口纳鞋底。

我们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尴尬。

会说上几句话。

“今天活儿累不?”

“还行。”

“你……吃饭了吗?”

“吃了。”

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但我们都心照不DOUBT。

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在村民们眼皮子底下,进行的、被默许的“相亲”。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充满了暧昧的笑意。

“哎,小沈,跟翠莲好上了?”

“啥时候喝喜酒啊?”

我只能红着脸,含糊地应付过去。

我发现,我开始不那么排斥翠莲了。

我开始注意到她的好。

她很爱干净。虽然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

她手很巧。她纳的鞋底,针脚又密又匀,像机器做出来的一样。她还给我送过一双,说是……顺手多做的。

我穿着那双鞋,不大不小,正合脚。鞋底厚实,踩在硌脚的石子路上,舒服极了。

她很善良。

有一次,队里分救济粮,一个叫二婶的孤寡老人,因为腿脚不便,没领到。

我看见翠莲把自己分到的半袋子玉米面,悄悄地给二婶送了过去。

那天晚上,我又在河边碰见了她。

我问她:“你把粮食给了二婶,你家够吃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

“我爹不知道。”

“那你……”

“我少吃点就行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那一刻,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触动了。

我觉得,她就像这片贫瘠的土地。

看着粗糙,甚至有些荒凉。

但只要你用心去看,就会发现,她有她自己的生机和温情。

我开始做梦。

梦里,我不再是那个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的知青沈辉。

我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给一群孩子上课。

翠莲在下课的时候,会给我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我们有了一个自己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向日葵。

我们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梦醒了。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闻着空气中汗水和霉菌混合的味道,听着身边王建国震天的呼噜声。

心里一片茫然。

那个梦,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我发现,我竟然有点……向往。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

沈辉,你疯了吗?

你忘了你的父母,忘了你的家了吗?

你忘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

我像个精神分裂的病人,白天,享受着大队长和翠莲带给我的种种便利和温情,心里有一丝丝的甜。

晚上,我又被无边无际的悔恨和恐惧包围,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

这种矛盾和煎熬,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我需要一个让我下定决心的理由。

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开。

秋天的时候,大队长家的猪圈要翻新。

他把我叫了过去。

“小沈,你是有文化的人,帮叔画个图纸,算算要用多少砖,多少泥。”

这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我在上海上学的时候,数学和物理成绩一直是最好的。

我拿着尺子和笔,在他家院子里量来量去,很快就画出了一张像模像样的草图,连用料都算得清清楚楚。

大队长拿着那张图,翻来覆去地看,嘴都合不拢。

“哎呀,到底是文化人!比那些老泥瓦匠算得都准!”

他看我的眼神,越发满意了。

“来来来,进屋喝口水。”

他把我让进堂屋。

翠莲她娘,一个看着有些精明厉害的女人,给我端来一碗糖水。

碗里,还卧着一个白生生的煮鸡蛋。

在七八年,一个煮鸡蛋,这可是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礼遇。

“婶儿,这……使不得。”我连忙推辞。

“吃!有啥使不得的!”翠莲她娘把碗硬塞到我手里,“你帮了我们家大忙,一个鸡蛋算啥。”

她的态度,比以前热情了一百倍。

我端着那碗糖水,感觉像端着一块烙铁。

我喝了这碗糖水,吃了这个鸡蛋,就等于……默认了。

我正在犹豫,翠莲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件新做的红格子上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脸上,似乎还擦了点雪花膏,香香的。

她看了我一眼,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她走到她娘身边,小声说:“娘,你别为难沈知青了。”

翠莲她娘瞪了她一眼:“你这傻丫头,懂什么!”

然后又转过头,满脸堆笑地对我说:“小沈啊,别听她的。快吃,吃了身子骨壮。”

我看着翠dull莲,她也正偷偷地看我。

那眼神里,有羞涩,有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糖水,喝了下去。

真甜。

甜得发腻。

然后,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个鸡蛋吃了。

吃完,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也跟着被注定了。

大队长和他老婆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小沈啊,”大队长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我看,就挑个好日子,把你和翠莲的事儿,办了吧?”

来了。

终于来了。

我捏着手里的空碗,指节都发白了。

我该怎么回答?

答应?

还是……

就在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是邮递员的声音,他一边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边扯着嗓子喊。

“中央下文件了!要恢复高考了!”

“恢复高考了!”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高考。

恢复高考了。

这两个字,我已经多久没听到了?

自从我下乡后,我就以为,这辈子都跟这两个字无缘了。

我以为,我的知识,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全都要烂在这片黄土地里了。

可现在……

希望,就像一道光,毫无征兆地,刺破了黑暗,照进了我那间快要发霉的心房。

我可以回城了!

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回城了!

我不用再靠娶谁,巴结谁,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面前还坐着大队长一家。

我只知道,我得救了。

我猛地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跑。

我要去知青点,我要告诉所有的伙伴这个好消息!

我要拿出我那些藏在箱子底下的数理化课本,我要开始复习!

“沈辉!”

大队长一声怒喝,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才看到他们一家三口,脸色都变了。

大untie长的脸,黑得像锅底。

翠莲她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变得尖酸刻薄。

而翠莲,她的脸,一片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看着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失望,和一种我读不懂的悲伤。

我这才意识到,我刚才的反应,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条没有她的路。

“你……”大队长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爹!”翠莲突然喊了一声,她站到我面前,把我挡在身后。

“这不关沈知青的事。他……他本来就是城里人,他想考大学,想回家,没错。”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给我起开!”大队长吼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周全胜!”翠莲她娘也尖叫起来,“你看看你找的什么好女婿!我们家鸡蛋白喂了!我们家糖水白给他喝了!一听到能回城,尾巴翘得比天都高!他心里,压根就没我们翠莲!”

“他就是个白眼狼!陈世美!”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在那个巨大的诱惑面前,我确实……把他们,把翠莲,都抛在了脑后。

“够了!”

翠莲猛地回过头,冲着她娘喊了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她的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但她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她死死地盯着我。

“沈知青,”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考大学,就去考吧。”

“你走吧。”

“我们乡下人,配不上你。”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里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大队长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队长家的。

我只记得,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邮递员还在村里奔走相告,整个红旗大队都沸腾了。

知青们冲出屋子,互相拥抱,又哭又笑。

“能回去了!我们能回去了!”

“我要考清华!我要考北大!”

王建国也冲了出来,他抓住我的胳膊,拼命地摇晃。

“沈辉!你听到了吗!恢复高考了!天大的好消息啊!”

我看着他狂喜的脸,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的心里,像是被堵了一块大石头,又闷又疼。

我挣脱他的手,默默地走回知青点。

我打开我那个破旧的木箱子。

箱子底,平平整整地放着几本已经泛黄的数理化课本。

这是我的命根子。

在最绝望的时候,我都没舍得把它们当柴火烧了。

我拿出课本,手指抚摸着上面熟悉的公式和定理。

我的未来,我的希望,全在这里面。

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挥之不去翠莲那张煞白的脸,和她强忍着泪水的眼睛。

还有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们乡下人,配不上你。”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从那天起,我成了红旗大队的“陈世美”。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暧昧和善意,而是鄙夷和疏远。

没人再叫我“小沈”,他们叫我“那个上海知青”。

我走在路上,背后总能听到指指点点的议论声。

“就是他,差点当了大队长的女婿。”

“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忘恩负义。”

“还是我们翠莲有骨气,没看上他!”

大队长家的门,我再也没去过。

队里派给我的活儿,又变回了最苦最累的那些。

食堂的白面馒头,自然也没了我的份。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甚至,比原点更糟。

我成了孤家寡人。

知青们都忙着复习,没人有空理会我的这点破事。

王建国倒是幸灾乐祸。

“我说什么来着?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还是得靠自己!”

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政治复习题。

我没理他。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中。

白天,我在地里干活,脑子里背着英语单词。

晚上,知青点的煤油灯下,我趴在小桌子上,一遍遍地演算着数学题。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地往上爬。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错。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想回城,我想上大学,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天经地义。

我和翠莲,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道理我都懂。

心,却还是会疼。

我再也没有在河边“偶遇”过翠莲。

她好像在刻意躲着我。

有几次,我在地里干活,远远地看见她。

她还是穿着那身蓝布褂子,还是那么拼命地干活。

只是,她的背影,看起来比以前更单薄,更孤单。

有一次,我们离得很近。

我能看到她鬓角的汗水,和她抿得紧紧的嘴唇。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一瞬。

她立刻就移开了,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冬天来了。

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地都冻住了,农活也少了。

知青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复习。

我的复习进度很快。

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知识,很快就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我甚至有信心,只要我能参加考试,我一定能考上。

考试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

离考试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像是钻着风。

我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喊着胡话。

一会儿喊“妈”,一会儿又喊着上海弄堂的名字。

知青点的同伴们,轮流照顾我。

给我喂水,用冷毛巾给我敷额头。

可是,高烧一直不退。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给我扎了几针,开了一包黑乎乎的草药。

喝下去,一点用都没有。

“这得去县医院。”赤脚医生摇着头说,“再烧下去,人就烧坏了。”

去县医院?

说得轻巧。

县城离我们这儿,有几十里山路。

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大队部那台三天两头抛锚的拖拉机。

而且,谁送我去?

大家都在准备考试,时间比金子还宝贵。

我躺在炕上,心里一片绝望。

难道,我沈辉,就要这么窝囊地死在这儿了?

我奋斗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却要倒在终点线前?

我不甘心!

就在我烧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给我喂水。

水是温的,还带着一丝甜味。

是糖水。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

是翠莲。

她正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小心翼翼地往我嘴里喂着糖水。

她的眼圈是红的,像是哭过。

“翠莲……”我沙哑地叫了一声。

她身子一颤,手里的碗差点掉了。

她没看我,只是低声说:“你发烧了,喝点糖水,有力气。”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以为,她恨我。

我以为,整个红旗大队,都把我当成了仇人。

可在我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来照顾我的,竟然是她。

“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了。”她的声音还是很低,“我……不放心。”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对不起,翠莲……”

她没说话,只是继续喂我喝水。

过了一会儿,王建国从外面进来了。

他看到翠莲,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翠莲同志,你怎么来了?”

翠莲站起来,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

“我……我来看看沈知青。”

“哦。”王建国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他没事,死不了。就是自己作的。”

“你!”翠莲猛地抬起头,怒视着王建国。

“我怎么了?”王建国摊了摊手,“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他朝三暮四,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大队长能不借拖拉机给他去看病?”

我心里一沉。

原来,他们去借过拖拉机了。

大队长,没借。

他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

我理解他。

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借。

“你胡说!”翠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沈知青不是那样的人!”

“哟,你还护着他呢?”王建国笑了,“人家心里可没你。人家想的是考大学,回上海,当城里人。你算什么?”

王建国的话,又准又狠,句句都戳在我的痛处。

也戳在了翠莲的痛处。

翠莲的脸,又白了。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跟她解释。

可是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王建国,你少说两句!”另一个知青张强看不过去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王建国不依不饶。

“你给我出去!”

翠莲突然爆发了,她指着门口,对王建国吼道。

她那样子,像一只被惹怒了的母狮子。

王建国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悻悻地撇了撇嘴,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翠莲,我……”

“你别说了。”她打断我,“你好好养病。考试要紧。”

她把碗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

“别走!”我急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但很温暖。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翠莲,”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等我考上了,我就回来。我……”

我说不下去了。

我回来干什么?

带她走吗?

她愿意跟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吗?她的户口能迁过去吗?

还是我留下来?

那我千辛万苦考大学,又是为了什么?

我发现,我根本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我就是一个自私的、懦弱的混蛋。

翠莲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眼里的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她慢慢地,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回去。

“沈辉,”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是个好人。”

“你快点好起来,去考试吧。”

“别耽误了前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的烧,奇迹般地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知青点的门口,就响起了一阵“突突突”的声音。

是拖拉机。

大队长,周全胜,亲自开着拖拉机来了。

他跳下车,黑着一张脸,冲屋里喊:“那个上海知青,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滚出来!去县医院!”

我被人扶着,走出了屋子。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们谁都没说话。

但我知道,他肯来,一定是翠莲求他了。

我不知道翠莲是怎么求他的。

是跪下了,还是哭了,还是绝食了?

我不敢想。

我只觉得,我欠他们父女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到了县医院,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药。

他说,就是普通的流感,加上营养不良,急火攻心。

没什么大碍。

在医院待了两天,我就回了村里。

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不影响复习了。

离考试,只剩下一周。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我再也没见过翠莲。

她像是从这个村子里消失了一样。

考试那天,我们所有参加考试的知青,都坐着大队的牛车,去了县城的考点。

临走前,我环顾着这个我生活了两年,爱过,也恨过的小村庄。

我想找到那个身影。

可是,没有。

考场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拿到试卷,深吸了一口气。

题目,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这些知识,早就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下笔如有神。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了一样。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知道,我考得不错。

回城的希望,又大了几分。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村里的气氛,也很诡异。

知青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我和大队长一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

我们谁也不提那天的事,谁也不提翠莲。

但我们都知道,那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所有人心里。

春节前,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邮递员骑着车,像个报喜的信使,在村里大喊着。

“王建国!北京广播学院!”

“张强!西安交通大学!”

每念到一个名字,知青点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我吗?

一定有我!

“沈辉!”

邮递员终于念到了我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沈辉!上海复旦大学!”

复旦大学!

是我做梦都想上的学校!

我成功了!

我真的成功了!

我冲出去,从邮递员手里抢过那封印着红色油墨的通知书,一遍遍地看着上面的字。

是真的!

我不是在做梦!

知青们围过来,把我举起来,抛向空中。

我笑着,喊着,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两年了。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那天晚上,知青点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

我们把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买了酒,买了肉。

我们喝着,唱着,闹着,庆祝着我们劫后余生。

王建国喝多了,抱着我哭。

“沈辉,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嫉妒你。”

我拍着他的背,说:“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苦难,那些煎熬,那些嫉妒和纷争,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酒席散了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我一个人,走出了知青点。

我走到了村头的小河边。

那个我第一次和翠莲说话的地方。

河水已经结了冰,在月光下,像一条白色的带子。

我站了很久。

我想,我该去跟她告个别。

无论如何,我都要走了。

我欠她一个正式的告别,和一个正式的道歉。

我鼓起勇气,朝大队长家走去。

他家还亮着灯。

我走到院子门口,却停住了脚步。

我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是翠莲她娘。

“……彩礼都收了,下个月初八,就办事。”

“赵老师人不错,是个民办教师,有文化,以后前途无量。”

“比那个没良心的上海知青,强一百倍!”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动一步。

翠莲……要嫁人了?

嫁给村里小学的赵老师?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风,真冷。

刺骨的冷。

我回到知青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夜无眠。

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选择了我的前程,放弃了她。

她选择她的归宿,这再正常不过。

我应该祝福她。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

离开红旗大队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大队长开着拖拉机,送我们这些考上大学的知青去县城火车站。

村里很多人都来送行。

老支书,食堂大师傅,还有那些曾经一起干活的乡亲。

他们拉着我们的手,一遍遍地嘱咐。

“到了城里,好好学习。”

“别忘了我们红旗大队。”

我一直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

可是,没有。

她没有来。

拖拉机发动了,“突突突”地,载着我们的青春和梦想,驶离了这个小村庄。

我坐在车斗里,看着越来越远的村庄,越来越小的土坯房。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就在拖拉机拐过一个山坳,村庄即将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

我看见了。

在远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在萧瑟的冬日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是翠莲。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们离开。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我猛地站起来,想冲她挥手,想冲她喊些什么。

可是,拖拉机一个颠簸,我差点摔倒。

等我再站稳的时候,山坡,已经被挡住了。

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颓然地坐下。

我知道,我跟她,跟这个地方,彻底地,结束了。

很多年过去了。

我从复旦毕业,成了一名工程师。

我留在了上海,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生活,就像我当年梦想的那样,甚至更好。

我住进了高楼大厦,开上了小汽车。

我再也不用吃剌嗓子眼的窝窝头,再也不用睡在跳蚤窝里。

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回到那个七八年的夏天。

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红旗大队。

我会梦见那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梦见那碗浑浊的井水。

还会梦见一个穿着蓝布褂子,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

她站在河边,回头看着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有光。

我听说,她嫁给了那个赵老师,生活得很好。

赵老师后来成了校长,她也跟着过上了好日子。

他们有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大学,走出了那片黄土地。

我为她感到高兴。

真的。

只是,我再也没有回过红旗大队。

我不敢。

我怕看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怕,她看我的眼神,会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箱子底,一直珍藏着一双布鞋。

是她当年给我纳的。

鞋底已经磨得很薄了,鞋面上也有些破损。

我妻子问过我很多次,一双破鞋,留着干什么。

我总是笑笑,不说话。

她不懂。

那不是一双鞋。

那是我回不去的青春。

是我欠下的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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