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生病的消息,是周三下午砸到我手机上的。
当时我正对着电脑核对社区最新的“助老套餐”申领名单,外卖小哥的催单电话一个接一个,办公室的空调大概是年久失修,吹出来的风都带着一股铁锈和灰尘的混合味。
电话是堂哥,大伯的大儿子打来的。
“林岚啊,你快来市三院一趟!爸突发脑梗,倒在家里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火急火燎,背景音里却夹杂着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
我脑子“嗡”的一声。
“哪个科?哪个病房?”
“急诊!你快点啊,医生等着家属签字交钱呢!我这儿走不开!”
电话“啪”地挂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那句“我这儿走不开”像根针,扎得我心里冒火。
走不开?
麻将桌上确实不好走开。
我抓起包,跟主任打了个招呼,一路小跑冲出办公楼。
六月的风裹着热浪,吹得人脸上发烫,像被人甩了一巴掌。
赶到医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急诊抢救室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我那三个好堂哥。
一个护士行色匆匆地拦住我:“你是陈建国(我大伯)的家属?”
“是,我是他侄女。”
“赶紧去把住院押金交了,一万块,病人要立刻转去神经内科,不能再拖了!”
我点点头,直奔缴费窗口。
从我自己的卡里刷了一万块,捏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手心全是汗。
回到病房区,大伯已经被推了出来,躺在移动病床上,眼睛紧闭,嘴歪着,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
我心里一酸。
小时候,就是这个大伯,每次过年都给我塞最大最红的那个红包。
我跟着移动病床,一路到了神经内科的病房。
三人间,大伯被安排在最靠窗的位置。
安顿好他,我刚喘口气,大堂哥陈伟的电话又来了。
“岚岚,到了吗?情况怎么样?”
“刚办好住院,在12楼3号病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他那边麻将声小了点,估计是挪了个地方,“那个……住院费你先垫一下,我们哥仨回头凑给你。”
我冷笑一声。
“我已经交了一万。”
“哎呀,还是我妹妹懂事!”他立刻顺杆爬,“行,那你先在那边照应着,我这把打完就过去!”
又是“打完这把”。
我挂了电话,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大伯,一股无名火“蹭”地就顶到了天灵盖。
他有三个儿子,不是一个!
结果亲爹躺在医院,当儿子的却在血战到底。
晚上七点,我点的外卖刚送到,病房门被推开了。
大堂哥陈伟,二堂哥陈勇,三堂哥陈斌,三个人跟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出现了。
陈伟手里拎着一袋苹果,皱着眉在病房里扫了一圈,像个来视察的领导。
陈勇,我那个做小生意的二堂哥,一进来就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看,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计算什么成本。
陈斌,那个游手好闲的三堂哥,两手空空,一脸不耐烦,好像来医院会染上晦气。
“岚岚辛苦了。”大堂哥把苹果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了沉闷的“砰”一声。
“医生怎么说?”二堂哥开门见山。
“脑梗,右侧肢体偏瘫,后续需要长期康复治疗。”我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三个人都沉默了。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滴滴”的单调声,和隔壁床大叔沉重的呼吸声。
“那……得花多少钱?”三堂哥陈斌小声问了一句,眼睛却瞟向他大哥。
“钱是小事,关键是人手!”大堂哥立刻把话头接过去,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我们哥仨都得上班,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我看着他,气得想笑。
上班?他那个所谓的“班”,不就是在麻将馆里“上班”吗?
“那你们的意思是?”我抱着胳膊,冷冷地问。
“要不……请个护工?”二堂哥提议,他永远能找到用钱解决问题的最快路径。
“请护工也得有人在这儿盯着啊!”大堂哥反驳,“万一护工偷懒怎么办?爸这么大岁数了,可经不起折腾!”
他说得义正辞严,好像他多孝顺一样。
“那大哥你说怎么办?”我盯着他。
陈伟清了清嗓子,终于图穷匕见:“岚岚,你看,你工作比较清闲,时间自由……”
我心里的火“腾”一下就烧起来了。
又来了。
每次家里有事,他们都用这套说辞。
“我工作清闲?”我直接打断他,“我一个社区网格员,手机24小时不能关机,管着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谁家水管爆了,哪家夫妻吵架了,楼上漏水了,我都得第一时间到场!这叫清闲?”
我指着自己因为长期看电脑而酸痛的眼睛:“我这叫时间自由?”
三个人被我怼得哑口无言。
病房里的空气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最后还是二堂哥出来打圆场:“哎呀,岚岚你别生气,大哥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的意思是,咱们商量个办法。”
“行啊,商量。”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摆出谈判的架势,“大伯有三个儿子,养老送终,天经地义。你们仨,一人一个月,轮流来。谁也别说自己忙,谁还没个爹?”
“一个月?”三堂哥第一个跳起来,“我可不行!我那个小店刚开张,一天都离不开人!”
“我老婆身体不好,孩子马上要中考,家里一堆事。”二堂哥也皱起了眉。
大堂哥叹了口气,一脸的为难:“我倒是想,可你大嫂那个脾气,你知道的……我要是整天泡在医院,家里非得翻天不可。”
我算是听明白了。
说来说去,就是谁都不想管。
他们不是没时间,不是没精力,就是单纯地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大伯的退休金卡,可是在大堂哥手里攥着呢。
“行啊。”我点点头,笑了起来,“既然各位哥哥都这么为难,那也别商量了。”
我站起身,走到病床边,替大伯掖了掖被角。
“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
三个人都愣住了。
“岚岚,你这是什么话?”大堂哥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我们是那个意思吗?我们是想找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就是你们都当甩手掌柜,让我这个侄女来顶着,对吗?”我转过身,一字一句地问。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话难听,总比你们做事难看要强。”我指着门口,“要么,你们现在就商量出个一二三,谁出钱,谁出力,白纸黑字写下来。要么,就都给我回去,别在这儿杵着碍眼,影响病人休息!”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还是大堂哥黑着脸,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
然后,三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病床上沉睡的大伯,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和愤怒。
这叫什么事儿啊。
养儿防老?我看是养儿防自己老得太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那三位堂哥像是人间蒸发了。
一个电话没有,一条微信没有。
只有在护士催缴下一笔费用的时候,我给大堂哥打电话,他才不情不愿地用微信转过来三千块钱。
还特意备注:三人均摊。
我看着那行小字,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大伯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可以出院了,但医生的意思是,回家需要人24小时看护,而且康复治疗一天都不能停。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阳光很好,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亮得晃眼。
我给大堂哥打电话:“大伯今天出院,你们谁过来接一下?顺便把后续的康复计划跟医生对接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
“岚岚啊,你看……我今天公司有个重要的会,实在走不开。要不你先帮忙接一下,接到你家,或者先送回老房子?”
“老房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一个偏瘫的老人,自己住?谁给他做饭?谁扶他上厕所?晚上出事了怎么办?”
“这不是……这不是有你二弟三弟嘛!”他开始踢皮球。
我立刻挂了电话,打给二堂哥。
“我在外地出差呢,赶不回来啊!你找大哥!”
再打给三堂哥。
“我?我车送去保养了!没法接啊!”
借口一个比一个离谱。
我站在医院嘈杂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行。
真行。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老公周明的电话。
“老公,你下午请个假,开我们的车来一趟市三院。”
“怎么了?大伯情况不好了?”周明有些紧张。
“不,他出院。”我顿了顿,说,“我准备把他接回我们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家就一个两居室,儿子马上要上初中,正是需要空间的时候。而且,照顾一个偏瘫病人,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
“岚岚,你……想好了?”周明的声音很轻。
“想好了。”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异常坚定,“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老房子里等死。他那三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
“行。”周明只说了一个字,“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眼眶有点热。
这世上,总还是有靠得住的人。
下午,我和周明一起,把大伯从医院接回了我们家。
我们把朝南的那间小屋收拾了出来,那本来是给儿子准备的书房。
大伯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看着陌生的天花板,眼神里有些茫然和不安。
我走过去,握住他那只还能动的手。
“大伯,您安心在这儿住下,就当是自己家。”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泪。
我心里堵得难受。
安顿好大伯的第二天,我建了一个微信群。
群名就叫“陈氏亲族议事群”。
我把三个堂哥,还有几个沾点边的亲戚都拉了进来。
然后,我发了第一条信息。
“各位,跟大伙儿说一下,大伯昨天已经出院,现在住在我家。鉴于三位堂哥工作繁忙、分身乏术,大伯的日常起居和康复,暂时由我负责。”
群里一片寂静。
过了大概十分钟,大堂哥发了个“抱拳”的表情。
“辛苦岚岚了。”
紧接着,二堂哥和三堂哥也跟队形,发了同样的表情和文字。
我看着屏幕,冷笑。
“不辛苦。”我敲下这三个字,然后发了一张照片。
是我昨天垫付的医药费、护理用品费,还有叫车的费用,总计三千二百八十八块。
“这是昨天的费用清单,请三位堂告兄核对一下。另外,关于后续的护理费、伙食费、康复费,我做了一个初步预算。”
我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Excel表格截图发了上去。
护工费(我本人暂代,按市场价八折计算):4000元/月。
伙食费(营养餐):1500元/月。
康复理疗(社区医院):800元/月。
杂项(纸尿裤、药品等):500元/月。
合计:6800元/月。
“以上费用,由三位堂兄均摊,每人每月2267元。请于每月一号前,打到我卡上。大伯的退休金卡,请大哥交给我,用于支付他自己的医药费。”
这一下,群里炸了锅。
三堂哥第一个跳出来:“一个月两千多?怎么这么贵!岚岚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趁火打劫?”我立刻回复,“陈斌,你要是觉得贵,没问题,你来照顾。我一分钱不要,还倒贴你伙食费。”
他立刻没声了。
二堂哥发了一串语音,点开一听,还是他那套算盘经。
“岚岚啊,这个护工费是不是有点高了?你毕竟是自家人,怎么能按市场价算呢?这不成了生意了吗?亲情哪能用钱来衡量呢?”
“二哥,亲情是亲情,账目是账目。你们用亲情当借口,把我当免费保姆使唤的时候,怎么不谈钱?”
“我把话放这儿,钱,一分不能少。你们要是觉得我在赚钱,大可以自己来。谁来,这笔钱我就给谁。”
我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懒得再看他们在群里演戏。
周明走过来,给我递了杯水。
“跟他们说不通的。”
“我知道。”我喝了口水,压下火气,“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想当甩手掌柜,就得付出代价。”
果然,到了月底,一分钱都没到账。
我也不催。
到了下个月一号,我直接在群里发了一段话。
“鉴于三位堂兄未能按时支付上月赡养费,本人将保留采取法律手段追讨的权利。另,从今日起,谢绝一切不相干人等上门探视,以免影响病人休养。”
我把话说得很绝。
我知道,他们最在乎的,就是面子。
果然,不到半小时,大堂哥的电话就打来了。
“岚岚!你这是干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你还想去告我们?你让外人怎么看我们陈家!”他在电话里咆哮。
“大哥,在我决定把大伯接回家的那一刻,我就没打算再要什么面子。”
“你们有时间在乎面子,怎么就没时间来看看你们的亲爹?”
“钱,什么时候到账?不到账,谁也别想进我家的门。”
我“啪”地挂了电话,然后把他拉黑了。
世界清静了。
照顾大伯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
他因为偏瘫,脾气变得很古怪,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发火,把饭碗扫到地上。
有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白天要去社区上班,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
晚上回来,要给他擦身、换洗、做康复按摩。
周明帮我分担了很多,但他工作也忙,经常加班。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弦,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
有一次,我给大伯喂饭,他突然伸手把碗打翻了。
滚烫的粥洒了我一手,瞬间就红了一大片。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疲惫、愤怒,全都涌了上来。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任凭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手背。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图什么啊?
我为什么要受这份罪?
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累,会委屈,会想撂挑子不干。
可是,一想到大伯那双无助又带着愧疚的眼睛,一想到他那三个跟白眼狼一样的儿子,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我不能认输。
我认输了,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我擦干眼泪,从卫生间走出去。
大伯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说:“大伯,没事的,地我待会儿拖,我们重新盛一碗,好不好?”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为了补贴家用,也为了让自己有个情绪的出口,我开始在社区妈妈群里,搞起了“社区团购”。
我利用自己网格员的身份,对各家供应商知根知底,总能找到最新鲜、最便宜的货源。
从水果生鲜,到日用百货。
每天下班后,我就在楼下的架空层里理货、分拣。
群里的邻居们都很支持我,她们知道我家的情况,有时候会多买一些,有时候会主动来帮我搭把手。
有个大姐跟我说:“小林啊,你真是好样的,换了我,可做不到。”
我笑了笑。
其实,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钱虽然没多少,但这份忙碌,和邻里间的温暖,让我觉得生活有了新的奔头。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和琐碎中一天天过去。
大伯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居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他能含糊不清地说话了,左边的手也能稍微抬起来了。
医生说,这是坚持康复的结果。
我很高兴,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而我的那三个堂哥,除了在月初不情不愿地把钱打过来之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大概觉得,用钱买断了责任,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转眼,半年过去了。
这天,我正在家里整理团购的订单,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请问是林岚女士吗?”
“是我,您是?”
“我是XX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关于您大伯陈建国先生名下房产的继承问题,您的几位堂兄委托我们,想跟您谈一下。”
我愣住了。
大伯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就开始惦记房产了?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我没什么好谈的。”我直接拒绝。
“林女士,您先别急着拒绝。您的堂兄们认为,您现在照顾陈先生,是别有用心,目的就是为了图谋他的房产。”
张律师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在念一份文件。
“他们提出一个方案,由他们三位来接手照顾陈先生,并且一次性支付给您这半年的‘辛苦费’五万元。前提是,您必须签署一份声明,自愿放弃对陈建生先生任何财产的继承权,并且搬离现在的住处。”
我被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
“搬离住处?你们搞清楚,这是我的房子,不是大伯的!”
“抱歉,我说错了。是请您将陈先生送回他的老房子。”
“然后呢?让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独居?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接手照顾’?”
“具体的照顾方式,他们会自行安排,这就不在您需要考虑的范畴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
无耻!
简直是无耻到了极点!
他们这是要把大伯当成一个物件,从我手里“买”回去,然后扔在老房子里,自生自灭!
目的,就是为了那套房子!
“你告诉他们,”我一字一顿地说,“做梦!”
挂了电话,我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周明下班回来,看到我脸色不对,急忙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他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怎么能这样?!”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吼道,“为了钱,什么亲情、良心,都可以不要!”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我和大伯。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咨询了一位懂法律的朋友。
朋友给我支了个招。
“既然他们这么在乎房子,那你就跟他们谈房子。”
“怎么谈?”
“签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赡养协议。白纸黑字写清楚,谁负责养老,房子就归谁。如果他们愿意负责,你把老人交给他们,从此一刀两断。如果他们不愿意,那就让他们也签一份声明,自愿放弃赡养义务,同时也放弃财产继承权。”
我眼睛一亮。
这是个好办法!
把皮球,重新踢回给他们!
我立刻联系了那位张律师,告诉他,我同意谈。
时间定在周末,地点就在我们家。
我就是要让大伯亲眼看着,亲耳听着,他养的这三个好儿子,是怎么算计他的。
周末那天,三位堂哥跟着张律师,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
大堂哥还假惺惺地拎了一篮水果。
我没让他们进屋,直接把桌子搬到了楼下的院子里。
夏天的午后,蝉鸣声声,搅得人心烦。
我把大伯用轮椅推了出来,让他坐在我们旁边。
他虽然说话不利索,但脑子是清楚的。
“岚岚,你这是干什么?家里的事,怎么还找外人了?”大堂哥一上来就兴师问罪。
“大哥,是你先找律师的,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把朋友帮我拟好的协议,拍在桌子上。
一式四份。
“别废话了,看看吧。”
三个人狐疑地拿起协议,脸色瞬间就变了。
“林岚!你什么意思?想要爸的房子?”三堂哥陈斌第一个拍了桌子。
“我什么意思?”我冷笑,“这话该我问你们。你们急吼吼地找律师,不就是为了这套房子吗?”
“现在,选择权在你们手上。”
我指着协议上的条款,一字一句地念给他们听。
“方案一:三位亲生儿子,共同承担陈建国先生的全部赡养义务,包括但不限于日常起居、医疗康复、精神慰藉。作为回报,陈建国先生名下房产,由三位儿子平均继承。”
“方案二:三位亲生儿子,自愿放弃对陈建国先生的赡养义务。本人林岚,将独立承担全部赡养责任。作为交换,三位儿子需签署放弃财产继承权的声明,陈建国先生名下房产,将由本人林岚继承。”
“你们选吧。”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脸色比调色盘还精彩。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显然也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这……这不合规矩!”大堂哥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怎么不合规矩了?”我反问,“赡养换继承,天经地义。你们要是愿意养,房子我绝不沾边。你们要是不愿意养,凭什么还想着分房子?”
“我们……我们当然愿意养!”二堂哥抢着说,但眼神闪烁。
“好啊。”我点点头,“那就在方案一上签字。今天,现在,你们就把大伯接走。是接回老房子,还是你们谁家,自己商量。从此以后,大伯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我把笔递了过去。
三个人,谁也不接。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院子里乘凉的邻居们,都远远地看着我们这边,指指点点。
我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那不是老陈家的三个儿子吗?”
“听说老头子病了,都是侄女在照顾。”
“啧啧,养儿子有什么用。”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三位堂哥的脸上。
他们的脸色,从红到紫,再从紫到白。
“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大-堂哥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他们走到院子的另一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无非就是算一笔账。
照顾一个偏瘫老人,要花多少钱,多少精力。
而那套老破小,又能卖多少钱。
值不值。
过了足足二十分钟,他们才走了回来。
大堂哥的脸色很难看。
“我们……我们选第二个。”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看着他们,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阵悲哀。
为大伯感到悲哀。
我转头看向大伯。
他一直沉默地坐着,此刻,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面前的三个儿子。
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他那只能动的手,微微颤抖着,指了指桌上的协议,然后,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他心里最后一丝对儿子的期望,也彻底熄灭了。
我拿出印泥。
“签字,按手印吧。”
三个人,像犯人一样,排着队,在“自愿放弃赡-养-义务及财产继承权”那一行下面,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下了红色的手印。
那一抹红色,在我看来,刺眼极了。
签完字,他们一刻也不想多待,几乎是落荒而逃。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我收起协议,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走到大伯身边,蹲下,轻声说:“大伯,都过去了。”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两个字。
“……谢……谢……”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这个不大的社区里传开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敬佩。
我的社区团购生意,也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
大家都说,信得过我的人品。
我哭笑不得。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生活回归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没有了那三个堂哥的骚扰,我的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我用团购赚的钱,给大伯请了一个专业的康复师,每周来家里两次。
大伯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他已经能拄着拐杖,在屋里慢慢地走几步了。
话也说得清楚了一些。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有时候,他会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又坐在那里。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显得很安详。
“大伯,看什么呢?”我走过去问。
他回过头,指了指楼下玩耍的孩子们,笑了。
“……真好……”
我心里一暖。
是的,真好。
秋天的时候,大伯突然跟我说,他想回一趟老房子。
“……拿……东西……”
我有些不解,但还是答应了。
周六,我开车带着他,回到了那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房子因为很久没人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空气中弥漫着旧家具和尘土的味道。
大伯拄着拐杖,径直走向卧室。
他指着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示意我打开。
钥匙,他一直贴身带着。
我打开箱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细软,而是一堆……木头?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
“大伯,这是……”
“……黄……花……梨……”他抚摸着其中一块颜色深沉的木头,眼神里充满了怀念,“……我……我年轻时……是木匠……”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大伯还有这手艺。
他颤颤巍巍地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小马。
那木头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给你……你儿子……属马……”
我接过那只小木马,入手温润,沉甸甸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箱子里,可能不只是普通的木头。
我拍了照片,发给我一个懂行的朋友。
朋友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声音都在发抖。
“岚岚!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些?这……这全是海南黄花梨的老料啊!还有这几块,是小叶紫檀!就你手上那块,做个手串都得几十万!这一箱子……我的天,你发财了!”
我握着电话,整个人都懵了。
发财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老人,看着这满箱子其貌不扬的木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这才是大伯真正的“家底”。
不是那套老破小的房子,而是他年轻时的手艺,和他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宝贝。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他的儿子们。
却在今天,把它们交给了我。
“大伯,这……这太贵重了!”我回过神来,急忙要把东西还给他。
他却摆了摆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箱子,然后,露出了一个孩子般固执的笑容。
我明白了。
这是他给我的。
不是因为我签了那份协议,而是因为,这近一年来,我为他做的一切。
从老房子回来,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那只小木马,放在了儿子的书桌上。
儿子放学回来,爱不释手。
“妈妈,这是谁做的?太酷了!”
“是太姥爷。”
“太姥爷还会这个?他好厉害!”儿子满眼都是崇拜。
我笑了。
是啊,他很厉害。
那箱木料,我没有声张。
我找专业的人鉴定了一下,估值高得吓人。
但我一块也没卖。
我把它们好好地存放在家里的储藏室里。
这是大伯的心意,也是他手艺的传承。
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团购赚的钱,给大伯请了最好的康复医生。
他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
年底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扔掉拐杖,自己走一小段路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家特别热闹。
周明的父母也来了,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包饺子。
大伯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忙活,脸上一直带着笑。
儿子挨着他坐,缠着他讲过去当木匠的故事。
一老一小,说得津津有味。
电视里放着春晚,窗外是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那一刻,我看着满屋的欢声笑语,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突然觉得,这,或许才是我“赚大了”的真正含义。
我赚到的,不是那一箱价值连城的木料。
而是人心。
是一个老人的信任和托付。
是家庭的温暖和和睦。
是儿子眼中,对善良和责任的理解。
是我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坦然。
年后,我的那三位堂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木料的事。
大堂哥第一个打来电话。
电话里,他一改之前的嚣张,语气谄媚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岚岚啊,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之前的事,是哥哥们做得不对。爸那箱东西,你看……是不是也该有我们一份?”
“是吗?”我淡淡地问,“我怎么记得,你们已经签了放弃继承权的声明了?”
“哎呀,那不是一时糊涂嘛!法律不外乎人情嘛!”
“抱歉,我这人,只认法律,不认人情。”
我直接挂了电话。
接着,二堂哥、三堂哥,轮番上阵。
有的打感情牌,有的甚至带着威胁的口气。
我一概不理。
后来,他们甚至找到了我们社区,想让我的领导给我施压。
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听完我的叙述,只说了一句话。
“小林,你做得对。这种人,不用给他们留情面。工作上的事,你放心,我给你顶着。”
我心里暖烘烘的。
这世界,终究是公道自在人心。
他们闹了一阵,看我软硬不吃,也只好偃旗息鼓了。
只是听说,他们三家因为这件事,闹得鸡飞狗跳,互相埋怨,兄弟情分,算是彻底走到头了。
而我呢,用那箱木料里最普通的一块,请人给大伯做了一套全新的家具。
剩下的,我打算成立一个小的基金。
就用大伯的名字。
专门用来资助我们社区里那些,像他一样需要帮助的孤寡老人。
春天的时候,大伯已经能在我家楼下的小花园里,自己散步了。
他还会指点那些下棋的大爷们,虽然话说得慢,但思路清晰,头头是道。
邻居们都说,大伯像变了个人,精神头比好多年轻人都足。
我看着他硬朗的背影,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真正的财富,从来不是账户里的数字,而是当你在风雨中时,有人愿意为你撑伞,并且告诉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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