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砚石,六十二岁,刚从干了一辈子的国企设备班长位置上退下来。退休手续办完那天,我去银行查账,第一笔退休金到账了,短信提示音清脆地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出一个数字:5100。
不算多,但在我们这个小城市,足够我和老伴宋眉安稳度日。我心里踏实了,盘算着晚上回家让宋眉炒两个好菜,开瓶酒。
刚走出银行大门,手机就震个不停,屏幕上跳动着嫂子刘春花的名字。我接了,她直接开了视频。
屏幕里,刘春花那张精明强势的脸挤得满满当当,她笑得像地主收租,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来:“砚石啊,恭喜恭喜!正式退休,享清福了!”
“嗯,刚办完。”我应了一声。
“退休金多少啊?”她问得直接,眼睛里放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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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瞒着,都是一家人。“五千一。”
刘春花一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清了清嗓子,身体往后靠了靠,摆出一副谈正事的架势:“砚石,咱们一家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五千一,你不能一个人拿着。你大哥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咱们讲个理,这钱,你一半,我一半。”
我当场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嫂子,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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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退休金,一人一半。”她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商量,“两千五百五十,每月准时打给我。要不是当年你大哥把顶班的机会让给你,你能有今天?你能有这五千一的退休金?”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银行门口人来人往,我压着声音:“嫂子,你讲点道理!这钱是我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挣来的!什么叫你一半我一半?”
“道理?我这就是道理!”她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周砚石,你摸着良心问问,没有你大哥,你现在还在农村刨地!你这份工作,是你大哥的!他的工作换来的退休金,我这个当老婆的,凭什么不能分?”
“我的工作是我自己考进去的,手续是我自己办的!”
“放屁!”刘春花在视频那头一拍桌子,镜头晃了一下,她把手机摄像头一转,对准她家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桌上赫然摆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最中间的是一张岗位调令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看见没有?证据都在这儿!周砚石,你要是认账,咱们还是亲戚。你要是不认,我就把这些东西发到你们家族群、你们村里群,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周砚石是怎么吃人不吐骨头的!”
她说完,不等我回话,直接挂断了视频。
我站在银行门口,手里攥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人情被她做成了一副冰冷的手铐,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扣在了我退休的这一天。
晚上回到家,宋眉已经做好了饭,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儿子周一鸣和女儿周一诺也都回来了,说是给我庆祝退休。
我一进门,宋眉就看出了我脸色不对。“怎么了?办手续不顺利?”
我把手机往饭桌上一放,开了外放,把刘春花的通话录音播了一遍。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宋眉听完,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她是个硬脾气,从来不肯吃亏。“她想得美!这钱是你的养老钱,是咱们家的命根子!周砚石,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分一分钱给她,我跟你急!”
我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我不是怕她,我是怕娘那边……她最会挑唆娘。”
儿子周一鸣正低头戳着手机,闻言抬起头,眉毛拧着:“爸,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顶班的事?我小时候听你提过,你不是参加厂里的招工考试,考上的吗?哪来的让位一说?”
我被问得一哑,努力在脑子里搜寻几十年前的记忆。太久远了,很多细节都变得模糊。我只隐约记得,当年大哥确实在厂里做合同工,后来厂里有一批转正名额,好像是发过一个类似“顶班通知”的东西。但具体流程是怎么走的,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记忆的模糊,在此刻成了一把最钝的刀,割得我生疼。而这模糊,正好被人拿来当做了砸向我的锤子。
女儿一诺比较冷静,她给我夹了一块排骨:“爸,你先别急。嫂子说有证据,那就让她拿出来。一张模糊的复印件能证明什么?她说让,就让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刘春花的为人。她要是豁出去闹,根本不会管证据不证据,她要的就是一个“理”,一个她自己嘴里的“良心理”。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们老家村里的微信群就炸了锅。
刘春花洋洋洒洒地发了一篇几千字的长文,标题刺眼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为弟弟前途让出铁饭碗,哥哥去世后弟弟翻脸不认人,月领5100退休金却不肯分文报恩!》。
文章里,她把我大哥塑造成了一个无私奉献、为家庭牺牲一切的圣人,而我,则成了一个忘恩负负义、踩着亲哥骨血上位的白眼狼。她文笔“极好”,写得声泪俱下,把大哥生前的辛苦、她守寡的不易、我如今的“风光”做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文章下面还配了几张图。一张是我和大哥年轻时在工厂门口的合影,他穿着蓝色的工服,意气风发,我站在旁边,还是个毛头小子。另一张,就是昨天视频里那份模糊的岗位调令影印件,上面的公章和签名都打了马赛克,只留下几个关键的字眼,被她用红圈圈了起来,旁边配文:“铁证如山!”
一时间,群里说什么的都有。有替她抱不平的,有劝我“做人要讲良心”的,还有一些远房亲戚开始私聊我,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电话一接通,那头就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砚石……我的儿啊……你大哥在天之灵看着呢……他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啊!”
我听着母亲的哭声,胸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嫂子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你真的占了你哥的名额?”
“妈,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母亲的哭声变成了尖锐的质问,“全村人都在说!你让你娘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周砚石,你大哥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他活着的时候那么疼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我沉默了。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刘春花已经成功地把我钉在了道德的十字架上。我身上最软的那一块肉,被她毫不留情地拿来撒上了一把盐,疼得钻心。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宋眉走过来,把烟从我手里拿走掐灭:“别抽了,解决不了问题。回老家一趟,当着娘的面,跟刘春花把话说清楚。”
我点了点头。事情必须解决,不能让她这么败坏我的名声。
第二天,我请了假,和宋眉一起回了农村老家。
一进门,就看到刘春花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正中间的太师椅上,我妈和小姑子周砚兰一左一右地陪着她,像两个护法。
看到我进门,刘春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我妈看到我,眼圈一红,站起来想说什么,又被刘春花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小姑子周砚兰向来是个墙头草,谁强势她就帮谁。她站起来,拉着长腔对我说道:“二哥,你可算回来了。嫂子都等你好久了。这事儿,你得给个说法啊。”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刘春花面前:“嫂子,我们单独谈谈。”
“有什么好单独谈的?”刘春花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就在这儿谈,当着娘和妹妹的面!周砚石,我也不跟你废话,两条路。要么,退休金分我一半,这事儿就当过去了,咱们还是一家人。要么,我就去你厂里堵门,去你家小区拉横幅,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这是敲诈!”宋眉气得站了出来。
“我敲诈?”刘春花冷笑一声,指着宋眉的鼻子,“你算老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们周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我是他老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宋眉寸步不让。
眼看就要吵起来,我拉住宋眉,看着刘春花,一字一句地说:“嫂子,凡事要讲证据。你说我顶了大哥的班,证据呢?就凭那张看不清字的复印件?”
“我有人证!”刘春花一拍桌子,指着我妈,“娘就是人证!当年你大哥是不是亲口跟娘说,要把机会让给你?”
我扭头看向我妈。
我妈眼神躲闪,偏着身子,像是要护着刘春花一样,嘴里囁嚅着:“砚石啊……你大哥……他是这么说过……他说你比他聪明,让你去更有出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我妈老了,记性不好,再加上刘春花这几年在她耳边吹风,真真假假,她恐怕自己也分不清了。
“做人不能亏良心。”刘春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周砚石,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钱,我势在必得。你要是认,就痛快点。要是不认,咱们就慢慢耗!”
我看着她,又看看一脸为难的母亲和事不关己的小姑子。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屋子,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寒冷。我站在这里,像个外人,一个等待被审判的罪人。
回自家的屋,却找不到一把能让我安稳坐下的椅子。
我和宋眉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回城的公交车上,车厢里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手机突然响了,是我的旧同事老秦打来的。
老秦和我一个车间,前后脚退休的,关系一直不错。
“砚石,听说你家里出事了?”老秦的声音很关切。
“嗯,一言难尽。”
“我听人事科的老钱提了一嘴。你嫂子是不是拿顶班的事说事儿?”
“是啊。”我心里一动,“老秦,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我刚跟老钱核实了一下。”老秦压低了声音,“他说,咱们厂当年根本就没有‘让位’这一说!那一批转正,要么是内部技术考试,要么是工伤优先。他说他记得你,因为你档案里有工伤记录,所以排位比较靠前。”
工伤记录!
老秦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记忆。我猛地抬起右手,看着手背上一道早已褪色的旧疤。那是进厂第二年,一次设备抢修时被钢板划伤的,缝了十几针,当时还被评了工伤。
原来是这样!不是什么让位,是工伤优先!
沉在心底几十年的委屈,伴随着愤怒,一起汹涌地往上翻涌。刘春花,她不仅是撒谎,她是在用我去世的大哥,来编造一个勒索我的弥天大谎!
我立刻给刘春花发了条信息:“当年的事,我会去厂里查清楚。等我把人事档案翻出来,我们再谈。”
她的信息秒回,只有一句话,充满了威胁:“你敢把当年的事都公开,我就敢跟你撕到底。”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攥紧了手机。有人靠着嚷嚷就能站住理,而我,决定用白纸黑字来证明我自己的清白。
第二天一早,我就直奔厂里的人事科。当年的老同事大多都退休了,还好钱敏还在,她是从前的内勤,现在是人事科副科长。
我说明来意,钱敏的表情有些为难。
“砚石哥,这都快四十年的档案了,不好找啊。”她叹了口气,还是起身带我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里一股陈年的纸张味,一排排的铁皮柜子顶天立地。钱敏踩着梯子,在一堆落满灰尘的牛皮纸袋里翻找着。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呛得她直咳嗽。
“找到了!”过了快一个小时,她才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上面用钢笔写着我的名字:周砚石。
她把档案袋吹了吹,递给我。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我小心翼翼地翻着,终于,在几张履历表后面,我找到了两份关键文件。
一份是《1985年度青年职工岗位竞聘综合排名表》,我的名字排在第三位,后面备注着笔试和实操成绩。另一份是《工伤评定通知单》,上面详细记录了我受伤的时间、地点、伤情等级,以及根据厂里规定,在岗位调配中应予以优先考虑的决定。
白纸黑字,公章鲜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半。
钱敏看我找到了东西,也松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对我说:“砚石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你那个嫂子,刘春花,上个星期来找过我。”
我心里一惊,“她找你干什么?”
“她也想查当年的档案,但我说时间太久,没找到。她就问我,能不能……能不能帮她出个证明。”
“什么证明?”
钱敏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为难又鄙夷的神色:“她说,让我手写一份证明,就写当年确实是你大哥周砚青主动放弃名额,推荐你顶班的。就写‘哥哥让位’这四个字就行。她说,只要我肯写,她……她可以给我好处。”
我气得血往上涌:“她还想收买你做伪证?”
“我当然没同意。她看我不答应,就开始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帮她,她就到处去说我收了你家的钱,故意藏匿对她有利的证据。”钱敏一脸的无奈,“砚石哥,这女人,太不讲道理了。”
我握紧了手里的复印件。有人写不出真相,就想凭空写个故事。刘春花,她为了钱,已经疯了。
我复印了那两份文件,郑重地向钱敏道了谢。
回到家,我把复印件小心翼翼地摊在餐桌上,宋眉拿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照,存了电子档。
“这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宋眉解气地说。
儿子一鸣凑过来看了看,还是有点不放心:“爸,这玩意儿虽然是官方的,但她要是在网上耍赖,说这是你找关系伪造的,也还是有很多人会信。现在网上的人,就喜欢听那种离奇的故事。”
我瞪了他一眼:“假的也要跟真的站在一起,才能看出哪个是假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当晚,刘春花的语音信息又发了过来,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周砚石,我给你最后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要是拿不出钱,就别怪我亲自去你单位,在你家小区门口,给你拉横幅唱大戏!”
这一次,我没有沉默。我直接回拨了过去,电话一通,我就开了口,怒火直冲脑门:“刘春花,你尽管来!你来拉,我也拉!我把我当年的工伤评定和考试排名复印一百份,你拉一条横幅,我就在你旁边贴一百张!我看看到底是谁没理,谁不要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尖锐的叫骂:“好啊你周砚石!翅膀硬了是吧!你以为几张破纸就能洗白你了?我告诉你,没用!人情大过天!就算你是考上的,那也是你哥先进厂给你铺了路!没有他,你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心里又堵又乱。我知道,跟她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她已经把“人情”这张牌打到了极致,不管我拿出什么证据,她都能用“良心”两个字把我驳回去。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而是买了些祭品,一个人坐车去了大哥的坟前。
墓碑上的照片,大哥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工服,笑得憨厚。我把那两份文件的复印件摆在墓前,点了三支烟,插在坟头的土里。
“哥,我拿证据来了。”我蹲下来,用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砚青,你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跟娘说过,要把机会让给我吗?”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没有人回答我。
心里还是堵得慌。毕竟,他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这份所谓的“人情”,成了死无对证的悬案。
我从坟地回来,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我给刘春花发了条信息:“我们都别私下闹了,去街道调解委员会,让大家评评理。”
她的回复很快就来了,充满了不屑:“调解室是给那些心里有鬼、想装糊涂的人去的。我们是亲戚,不讲法,我们讲良心。”
我看着手机屏幕,冷笑一声,回复她:“良心不是嘴上说的,要靠证据撑着。”
她没有再回。
我知道,她不敢去。因为在调解员面前,她那套胡搅蛮缠的“良心论”根本站不住脚。
晚上,我和母亲视频。屏幕里,母亲的头发又白了一些,眼窝深陷,满脸愁容。
“砚石啊……”她一开口,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你嫂子今天又来家里哭了半天,说你不认账,要跟她对簿公堂……砚石,娘就你和你哥两个儿子,现在你哥不在了,你就不能让一让她吗?”
我咬着牙,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娘,不是我不让,是她要我的命根子!我和你媳uff宋眉这辈子没攒下什么钱,就指着这点退休金吃饭、看病。这钱要是分她一半,我们以后怎么办?”
“那……那就让她这么骂你一辈子?”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让她骂,不也是在骂娘吗?”
“娘,你听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骂声不致命,可要是钱没了,就真致命了。骂是风,刮一阵就过去了。钱是伞,伞要是丢了,人就得活活被雨淋透。”
母亲在视频那头沉默了,只是不住地抹眼泪。
我知道她为难,一边是逝去的大儿子留下的孤儿寡母,一边是活生生的二儿子。可她的心,终究是偏的。
挂了视频,我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宋眉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别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正说着,门铃响了。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姑娘,自称是社区的网格员小朱。
“是周砚石师傅家吗?”小朱客气地问。
“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社区服务平台接到匿名投诉,说您……侵吞兄长家产,拒绝赡养寡嫂。”小朱说得有些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我气得笑了出来:“侵吞家产?我这套住了三十年的破房子,也算家产?”
小朱摊了摊手,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周师傅,我们也是按流程办事。现在网络舆情对您不太好,社区的建议是,您最好还是跟您嫂子坐下来好好谈谈,最好是去街道调解一下,把事情解决了。影响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小朱同志。我会考虑的。”
送走小朱,我关上门,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刘春花的影子,无孔不入。
晚上,家族微信群里又有了新动静。
这次,刘春花没发长文,而是发了一段十几秒的录音。
录音里,背景音嘈杂,像是在酒席上,一个酷似我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大着舌头说:“……那肯定的!我大哥……他好啊!当年那个机会……就是我大哥让给我的!我得记他一辈子好!”
录音一发出来,群里瞬间炸了。
“听见没!他自己都承认了!”
“这下没得跑了吧?亲口说的!”
小姑子周砚兰第一个跳出来@我:“二哥,你自己说的话,总不能不认账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拼命回忆。这段话听着耳熟,我什么时候说过?
突然,一个场景闪过我的脑海。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堂侄的婚宴上。我多喝了几杯,有人开玩笑,说我比我大哥有出息,在城里当工人。我当时为了维护大哥的面子,也为了表达对他的尊重,就借着酒劲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我大哥才是最厉害的,他是我的榜样,我这辈子都得让着他,敬着他”。
我根本没提“顶班”和“让位”的事!
刘春花,她竟然把当年的玩笑话,掐头去尾,剪辑成了一把捅向我的匕首。
(付费卡点)
第二天,我接到了街道调解委员会的电话,刘春花主动申请了调解,时间就定在下午。
我拿着我准备好的所有材料,和宋眉一起去了。
调解室里,刘春花早就到了,旁边坐着我妈和小姑子,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调解员是个姓李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很干练。
调解一开始,刘春花就先发制人。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拍,点开了那段剪辑过的录音。
“调解员同志,你们听听!这是他周砚石自己亲口承认的!他说机会是他大哥让给他的!他自己都认了,现在又反悔,这不是耍无赖是什么?”
录音播放完毕,我妈和小姑子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道:“对,我们都听见了。”
我没有急着反驳,等她说完了,才把我准备好的一沓文件,一张一张地推到桌子中央。岗位竞聘排名表、工伤评定通知单,原件的复印件,编号清晰,公章醒目。
调解员李姐拿起文件仔细看了看,然后抬头问刘春花:“刘女士,你这段录音,是完整的吗?”
刘春花被问得一呛,随即梗着脖子说:“是不是完整的有什么关系?就这一段,就够证明他忘恩负义了!”
我平静地开口:“当然有关系。因为完整的录音,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这段录音的出处,是八年前我堂侄周强结婚的喜宴上。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全程录像的同学叫阿水,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单元。只要调解员同志需要,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让他把完整的视频文件送过来。”
调解员李姐点了点头,对刘春花说:“刘女士,证据的完整性非常重要。我们建议对原始视频进行核验。”
真相,从来不怕被放得长一点。
刘春花的脸色瞬间变了,从刚才的理直气壮,变得有些慌乱。她嘴硬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伪造了视频!”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也可以找你自己的证人。那天婚宴上,你也在场。你敢不敢找几个当时同桌的亲戚来,当面对质,我到底说的是‘我得让着他’,还是‘他把位子让给我’?”
她不说话了。把剪刀从别人手里拿走,她精心缝制的故事,就再也缝不上了。
我接着说:“关于我入职的流程,我也通过人事科的同事,申请调出了完整的记录。包括当年的竞聘成绩、工伤评分细则,甚至还有厂务公开栏的公示照片截图。每一项都证明,我是通过正常竞聘和优先政策得到这个岗位的,和‘让位’没有任何关系。”
调解员逐条核对着我提供的材料,不住地点头。
刘春花急了,指着她带来的那几张老照片:“那我的照片呢?我这些照片怎么说?他和我老公穿着工服的合影,这总不能是假的吧?”
我说:“照片是你家的,记录的是你和我哥的过去,但它不能变成我的罪证。我哥是合同工,我也是从学徒工干起的,我们都穿过厂里的工服,这很正常。”
她被我堵得说不出话,眼看证据上占不到便宜,她立刻一拍桌子,换了路数,开始打感情牌:“好!就算你是考上的!就算你没顶班!那你有没有良心?我一个寡妇,拉扯孩子这么多年容易吗?你当叔叔的,工作那么好,退休金那么高,帮衬一下你侄子侄女,难道不应该吗?我不要多了,就要你一半退休金,这是看在咱们是亲人的份上!我要的不是钱,我要的是一个名声,一个公道!”
我针锋相对地回敬她:“名声是靠自己一天天过出来的,不是靠从别人身上一刀刀割下来的。你要是真为了孩子好,就该好好做你的小买卖,给他们做个榜样,而不是教他们怎么讹诈自己的亲叔叔。”
良心不是你随时能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秤上称斤两的秤砣。
刘春花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突然又使出了一个新招。她从随身的布包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拍在桌上。
是一张“借条”。
上面的字迹是我的,写着“今借到刘春花人民币贰万元整”,落款是我的签名和日期。
她得意地看着我:“周砚石,这个你怎么解释?当年你为了疏通关系进厂,找我借了两万块钱!这笔钱你到现在都没还!你要么还钱,要么,就分一半退休金,这笔账就算扯平了!”
我看着那张借条,上面的日期清清楚楚,是我入职两年后的日子。
我深吸一口气,从我的文件袋里,拿出了另一沓材料。是我当年的工资流水单,和那一年儿子周一鸣住院的费用清单。
“调解员同志,这张借条是真的,钱我也确实借了。但不是为了疏通关系,而是因为那年我儿子得了急性肺炎住院,急需用钱。我当时的工资不高,手头紧,才找嫂子借了两万块应急。”
我把医院的缴费单推过去,“大家可以看日期,借钱的第二天,我就把钱全部交了住院费。这两万块,后来我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分期还清了。这里有我每个月工资到账后,去银行取现金的记录,还有老秦帮我转交时的一些转账凭证。”
我的旧同事老秦,今天也作为我的证人来到了调解现场。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银行的回执单:“是的,我可以作证。当年砚石手头不方便,有好几次是我帮他把钱送去给春花嫂子的。”
刘春花被当场戳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里还在狡辩:“那……那也是人情!就算你还了钱,可你欠我的人情没还!你懂不懂什么叫人情?”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人情不是一笔可以随意涂抹的烂账。人情,也要有账本。你帮过我,我记着,但你不能用这份人情,来要我的命。”
就在这时,厂里退休职工群里,突然有人跳出来发言,说“我记得当年好像确实有个让位的名额”。
小姑子周砚兰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把手机递给调解员看。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直接问那个发言的人:“王叔,您说的是哪个车间的?”
那人回复:“好像是三车间的吧,一个姓李的师傅。”
我立刻用手机截图,把聊天记录递给调解员:“调解员同志,您看清楚,他说的是三车间,姓李。而我,是设备车间的,姓周。完全不是一回事。”
刘春花咬着牙,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那也差不多!说明厂里就是有这种事!”
调解员李姐冷静地提醒她:“刘女士,‘差不多’,在法律和事实上,就等于‘不是’。差不多不是证据。”
眼看所有的牌都打光了,刘春花使出了最后一招。她对我妈使了个眼色。
我妈接收到信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圈红红地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胳膊。
“砚石……娘求你了……就算是为了娘,你就让一口气,行不行?家里天天这么吵,娘……娘这心口疼啊……”
她说着,就捂着胸口,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
我心里一紧,赶紧扶住她,把旁边的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让她坐下。
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放缓了,但态度没有丝毫动摇:“娘,我可以让步,但我有我的原则。我可以每个月给你生活费,把你接到城里来住,给你最好的照顾。我愿意养你,但我不是养别人的嘴。孝顺是把一碗热饭端到你的嘴边,而不是把我的饭碗直接递给别人。”
说完,我转向调解员,提出了我的解决方案。
“第一,我要求刘春花立刻删除所有在网上发布的造谣帖子和言论,并在家族群和村里群公开发布道歉声明,澄清事实。第二,我要求她保证,今后不得再以‘顶班让位’为由,对我进行任何形式的骚扰和索要钱财。第三,作为补偿,也作为兄弟情义,我愿意承担母亲的全部赡养责任。我每个月会给母亲两千元赡养费,直接打到母亲本人的银行卡里,不经过刘春花的手。”
我的话说完,刘春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周砚石你做梦!让我道歉?门儿都没有!这事儿没完,咱们法院见!”
她说完,拉着我妈和小姑子,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平静地点了点头,对调解员说:“我等。”
我不欠的,我一分不认;该给的,我一分不少。
调解失败了。
回家后,我没有丝毫的沮丧。我把所有的证据,包括聊天记录截图、录音文件、银行流水、人事档案复印件,按照时间线,仔仔细细地整理成了一个文件夹。
儿子周一鸣凑在电脑旁,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扫描成了电子版,备份了好几份。他一边操作,一边说:“爸,你这回可千万别再心软了。对付这种人,就得一次性把她打怕,不然她就跟狗皮膏药一样,沾上了就甩不掉。”
我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又烦躁地掐灭在烟灰缸里。“我不是对她心软,我是对你大哥心软。他要是在,肯定不会允许她这么胡闹的。”
宋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别想那么多了。你大哥不在了,我们更要守住这个家。守住家,就是对他最好的交代。”
心软可以有,但不能把它垫在自家门口,任由别人踩来踩去。
我委托了社区推荐的法律援助律师,很快就写好了诉状,以名誉侵权为由,将刘春花告上了法庭。
开庭前几天,社区网格员小朱又找上了门。她给我看了一段社区门口的监控录像截图。截图里,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深夜往我家大门上贴着什么。虽然画面不清晰,但身形轮廓,很像刘春花她儿子,我的亲侄子。
小朱说:“周师傅,之前你家门上被贴‘狼心狗肺’的纸条,我们查了监控,就是这个孩子干的。刘春花说是熊孩子胡闹,已经骂过了。”
我看着截图,心里一阵发冷。我对小朱说:“胡闹,也要道歉。把‘熊’这个字扔在前面,不是免死金牌。”
开庭那天,刘春花果然又放了个大招。她找来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声称可以上庭作证,当年“听说”是我大哥让的位子。
法官很专业,只问了他们一句:“听谁说的?”
那两个亲戚顿时卡了壳,支支吾吾,一个看另一个,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轮到我呈上证据,我把厂里的公示文件、竞聘排名和工伤评定单一一递交。法官仔细核阅后,采信了这些书面证据。
刘春花一看形势不对,当庭就开始撒泼哭诉,说自己是个寡妇,拉扯孩子多不容易,说我这个当小叔子的铁石心肠,不念旧情。
我没有跟她对骂,只是回头看着审判席,平静地说了一句:“法官同志,困难不等于有理,委屈更不能成为侵权的武器。”
把委屈当武器的人,迟早会伤到自己。
法官当庭进行了释法,明确指出,亲属之间的经济往来和所谓的人情债,都应该有明确的证据支持,绝不能以道德绑架代替法理依据。
最后,法官建议双方庭外和解。和解的条件,基本就是我之前在调解室提出的那几条:刘春花必须删除所有不实网帖,公开道歉,并保证不再骚扰。如果再有类似行为,将按侵权行为严肃处理。
我当场表示同意。
刘春花咬着牙,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走出法庭,她在门口堵住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周砚石,我不服!这事儿没完!”
我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不服,你可以上诉。但别再拿我哥当枪使。”
拿已经去世的人当旗子,是对所有活着的人最大的羞辱。
判决下来后,刘春花果然耍起了无赖,拒不执行道歉。她只是把群里那些长篇大论删了,但道歉信迟迟不发,反而在一些只有她亲信的小群里,继续发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暗示我“有钱有势,欺负孤儿寡母”。
我没有再跟她废话,直接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并以她持续性的侵权行为为由,正式提起了名誉侵权损害赔偿的诉讼,同时申请了行为禁令,禁止她再通过任何渠道对我进行诽谤。
法院的强制执行通知书和行为禁令一到,刘春花彻底慌了。她大概没想到,我这次会这么决绝。
最后,她还是服软了。道歉信是在村里的大群里发的,但她耍了个小聪明,把道歉信做成了一张图片,文字用的是最小的字号,不点开仔细看,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信的末尾,还加了一句“如有冒犯,敬请谅解”。
我看到了,也没跟她计较。我只是把那张图片截了下来,然后在群里回复她:“谢谢配合。”
你的敷衍,我就当是你完成了任务。从此,我们两清。
这件事过后,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愧疚:“砚石,你是不是……觉得娘做得太绝了?”
我心里酸了一下,但语气很平静:“娘,都过去了。你收拾一下东西,住到我这边来吧。你的医保卡我帮你拿着,以后看病方便。春花嫂子那边,我答应给你的赡养费,会每个月按时打到你卡上,一分都不会少,但不会再经过她的手。”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那就,过来吧。”
把该给的钱,给到对的人手里,这钱就不再是绑架我的绳子,而是我尽孝的本分。
母亲搬来那天,刘春花气急败坏地冲到我家楼下大吵大闹,骂我不孝,把老娘从她身边抢走,断了她的财路。我没有下楼跟她争吵,直接给物业打了电话。最后,她被几个保安给劝离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来闹过。
过了几天,我回了一趟厂里,去拿正式的退休证书。门卫王大爷看见我,替我抱不平:“老周,你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那婆娘就是个搅屎棍,厂里都传遍了!”
我笑了笑:“吐不吐气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口气总算是顺回来了。”
我把我整理的那套证据,复印了好几份,给了老秦和其他几个关系好的老同事。“以后要是再有人提什么‘让位’的闲话,你们就把这套东西给他看。”
老秦接过文件,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嘴上的风,再大也刮不倒纸上的钉子。”
周末,一家人难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饭。儿子一鸣突然说,他准备存点钱,把他的网约车换一辆好点的。
女儿一诺则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到我面前:“爸,这事儿了了,咱们也得吸取教训。我咨询了社区的法律援助,你抽空写一份遗嘱吧。把你的财产,包括这退休金以后怎么安排,还有对奶奶的赡养义务怎么划分,都白纸黑字写清楚,然后去做个公证。省得以后再有乱七八糟的人,跳出来说三道四。”
我看着一双儿女,心里很是欣慰。我点了点头,郑重地接过了文件夹。
第二天,我就在社区法律援助的帮助下,立下了一份清晰的公证遗嘱:我的退休金和所有财产,在我生前归我和妻子宋眉共同支配,用于养老和医疗。母亲的赡养费按月支付,直到她去世。我们夫妻俩百年之后,所有遗产按法定继承顺序处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人情”或口头理由提出侵占要求。
把将来可能会发生的纠纷,提前写在纸上,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的明天,被别有用心的人随意篡改台词。
月底,我意外地接到了刘春花的电话。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尖利,反而带着一种被抽空了的虚弱:“砚石……我……我店里最近周转有点困难……你看,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平静地开口:“我可以借给你五千。但是要签正式的借条,写明还款日期,按月分期还。你要是真心想把日子过好,这钱我借。你要是还想耍别的花样,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电话那头,她没有吭声,几秒钟后,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得意。
宋眉端来一碗热汤,放到我手边:“你做得对。”
我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背上那道陈年的伤疤。几十年来,它第一次看起来如此清晰。它不再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也不是一笔还不完的人情债,它是我用汗水和伤痛,堂堂正正换来人生的证明。
我把心彻底收了回来,放回了自己的胸膛里。那一刻,我才发现,困扰了我几十年的腰酸背痛,好像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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