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张兰的嘴唇抿成一条铁青色的线,像是在水泥地上划出的裂痕,“那房子拆了,钱你拿着不烫手?明远可是你丈夫的亲弟弟。”
林舒感觉自己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下爬,一直钻到脚心里。
“妈,那是我家的祖宅……”
“你家?”张兰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嫁到我们赵家,你的人、你的钱,哪个不是我们家的?林舒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不拿出来,就跟明凯把婚离了,我们赵家要不起你这尊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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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电话铃响的时候,南方的秋天正被一场黏腻的雨包裹着。
林舒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发呆,窗外的雨水像是永远都流不完的眼泪,沿着玻璃滑下来,把整个世界都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水渍。
电话是老家的三叔打来的。
他说,丫头,老宅要拆了。
林舒举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老宅,这两个字像一把长满青苔的钥匙,咯噔一声,打开了她记忆里最深处的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旧木头、干草垛和奶奶身上皂角粉味道的气息,穿过十多年的光阴,猛地扑了上来,呛得她鼻子发酸。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挂着蜘蛛网的屋檐,雨水从破了一角的瓦片上滴滴答答地掉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爷爷的烟杆就靠在门框上,烟锅头已经被磨得锃亮。
奶奶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手里不是纳着鞋底就是择着菜,嘴里哼着走了调的乡戏。
夏天,她就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追着蜻蜓跑,槐花的香气甜得发腻,能把人醉倒在梦里。
冬天,她就蜷在烧着柴火的灶膛前,听着毕毕剥剥的声响,闻着烤红薯传来的焦香,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暖烘烘的。
那座老宅,就是她的童年,是她被爷爷奶奶的爱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一个壳。
三叔在电话那头继续说着,声音带着点兴奋,“镇上来了文件,统一规划,你家的地段好,正好在商业街的规划线上,补偿款……估摸着有八十万。”
八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石子,砸进了林舒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挂了电话,她依然有些恍惚。
直到丈夫赵明凯下班回来,带着一身湿漉漉的凉气,她才回过神。
“怎么了?”赵明凯放下公文包,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脸怎么白得跟纸一样。”
林舒把老宅拆迁和补偿款的事跟他说了。
“这是好事啊,”赵明凯脸上露出笑容,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你总念叨着老宅子年久失修,怕哪天塌了,这下好了,拆了也好。”
林舒点了点头,情绪还是有些低落,“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钱拿到手,也算是个念想,”赵明凯安慰她,可当听到“八十万”这个具体数字时,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窗户纸,微微皱了一下。
那丝忧虑一闪而过,快得让林舒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这笔钱是你自己的,是你爷爷奶奶留给你的念想,跟别人没关系。”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你好好规划。”
然后他加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关于钱的事,先别在妈面前提。”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林舒的心一下。
不疼,但那根针就留在了那里,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失衡的天平,从来都不是一天就倾斜的。
赵家的天平,早就已经歪到了天上。
周末的家庭聚餐,是张兰雷打不动的规矩。
说是聚餐,其实更像是一场针对大儿子赵明凯和儿媳林舒的“工作汇报会”,汇报的核心,永远是小儿子赵明远。
油腻的红烧肉在盘子里堆成一座小山,张兰的筷子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工蜂,不停地把肉夹到赵明远碗里,直到他的碗里也堆成了一座油光锃亮的小山。
“吃,多吃点,看你瘦的,”张兰的声音里充满了母亲特有的、带着点夸张的疼爱,“在外面瞎混,有一顿没一顿的。”
赵明远,二十八岁的男人,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耷拉着眼皮,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母亲的投喂。
他工作换得比衣服还勤,前几天还在一个什么网络公司当销售,没干满一个月,就嫌太累,辞了。
“唉,”张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又长又重,仿佛能把天花板上的灰尘吹下来,“明远这工作,就是不稳定。”
她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赵明凯身上。
“前两天我托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人家姑娘倒是没说啥,就是她妈,话里话外地嫌我们明远没房没车。”
林舒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感觉每一粒米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知道,戏肉来了。
“明凯,你当哥哥的,可要多帮帮你弟弟,”张兰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赵明远配合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声音黏糊糊的,像是从沼泽里冒出的气泡,“我看中了一套小户型,就在城西,首付还差一大截呢,算了算了,不提了,提了也白提,烦。”
他嘴上说着“不提了”,眼睛却像两盏小探照灯,直勾勾地射向自己的哥哥和嫂子。
林舒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婆婆张兰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那种挑剔和审视,而是一种露骨的、毫不掩饰的打量,像是在估算一件货物的价值。
那眼神黏在林舒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橘子,每一瓣果肉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她内心的不安像藤蔓一样,开始疯狂地滋长,缠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妈,明远都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该自己上心,”赵明凯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我们这个月房贷和车贷加起来就一万多,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他巧妙地把话题岔开了,聊起了自己公司的项目和最近加班的辛苦。
张兰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但饭桌上的空气已经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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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像是一块又湿又重的抹布,捂住了每个人的口鼻。
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
02
秘密这种东西,就像藏在被子里的屁,总有办法钻出来,还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味道。
八十万的拆迁款,最终还是没能成为一个秘密。
钱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正式打到了林舒的银行卡上。
看着手机短信里那一长串的零,林舒的心跳得像是擂鼓。
她和赵明凯躲在卧室里,像两个偷了糖吃的孩子,兴奋地规划着这笔“巨款”的用途。
“我们把现在这个小两居卖了,加上这笔钱,可以在高新区换个大点的三居,”林舒眼睛里闪着光,“以后有了孩子,爸妈过来帮忙带,也能住得开。”
“剩下的钱,”赵明凯搂着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可以买个理财,或者给你开个小店,你不是一直想开个花店吗?”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对未来的憧憬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他们以为,新的生活就要这样开始了。
然而,一个远房亲戚的电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捅破了他们美好的幻想。
那个亲戚是赵明凯家那边的,在林舒老家镇上的一个单位上班,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拆迁款的事。
他在电话里跟张兰闲聊,当成一件喜事说漏了嘴。
“哎呀,大姐,恭喜恭喜啊,你们家明凯媳妇真是好福气,老家房子一拆,就拿了八十万,这下你们可要享福喽!”
张兰当时正在搓麻将,听到这话,手里的“八万”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接下来的几天,世界变得有些诡异。
张兰一反常态,对林舒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她一天三个电话,嘘寒问暖,从“早饭吃了没”问到“晚上盖的被子厚不厚”,那种黏糊的关心让林舒浑身起鸡皮疙瘩。
甚至有一次,她还主动给林舒买了一件羊毛衫,说是天气转凉了,怕她冻着。
林舒捧着那件颜色老气的羊毛衫,只觉得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里发慌。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赵明凯。
赵明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沉默了很久,只是不停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晦暗不明。
最后,他捻灭了烟头,看着林舒,一字一句地说:
“暴风雨要来了。”
张兰嘴里的“全家一起商量大事”,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地点选在他们家的老房子,一个常年不住、空气里都飘浮着陈旧灰尘味道的地方。
墙壁像是得了皮肤病,一片一片地往下掉着墙皮,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灯光是昏黄的,像一颗得了白内障的眼球,散发着浑浊无力的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像蒙上了一层蜡。
饭菜是张兰亲手做的,油放得特别多,每一盘菜都油汪汪的,像是在向这个贫瘠的家炫耀着某种虚假的富足。
饭桌上,公公赵建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雕。
小叔子赵明远则低着头,用筷子不停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碗里藏着什么深仇大恨。
张兰没有立刻进入主题。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耐心地布置着陷阱。
她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脸上堆满了凄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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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不容易啊,”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眶迅速地红了,像是被人用红墨水染过一样,“辛辛苦苦把你们两个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她的控诉像一条又湿又长的裹脚布,开始冗长地展开。
从赵明凯小时候发高烧她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医院,说到赵明远长到五岁还不肯断奶。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被她翻出来,用眼泪和委屈浸泡着,变成了一锅黏稠的、散发着霉味的苦情汤。
林舒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明镜一样。
她知道,这一切的铺垫,都指向一个最终的目的。
03
果然,在诉说了足足半个小时的“养育之恩”后,张兰话锋一转,像一把磨得锃亮的刀,直直地插向了核心。
她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舒,那目光里有算计,有贪婪,还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压。
“小舒,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孝顺,懂事,”她先是戴上了一顶高帽子,然后图穷匕见,“你老家拆迁,拿了八十万,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欣赏林舒瞬间变得僵硬的表情。
“你看,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兰的语调变得理直气壮,仿佛她接下来要说的是天底下最公道的道理,“明远,他不是外人,是你亲弟弟(她故意把小叔子说成了亲弟弟,以此来模糊界限),他现在要结婚,要买房,这是我们赵家的大事,是给我们赵家留后啊!”
“当嫂子的,能眼睁睁看着他犯难,见死不救吗?”
“那钱,你拿着也是存在银行里,那点利息够干啥的?还不如先拿出来,拿个五十万,给明远把首付付了。”
“这不仅是帮明远,也是帮我们赵家,帮明凯减轻负担,你说对不对?”
张兰的这番“逻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蜘蛛网,每一个节点都沾满了名为“亲情”和“家族”的黏液,要把林舒死死地困在中央。
林舒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钻进了一窝蜜蜂。
她想反驳,想大声地告诉她,那不是我的钱,那是我爷爷奶奶留给我的念想!那是我原生家庭的根!跟你赵家没有一分钱关系!
可是她张了张嘴,只发出了几个干涩的音节。
她的犹豫,在张兰眼里,就是顽抗。
张兰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前一秒还挂着悲天悯人的表情,下一秒就变得狰狞可怖。
“啪!”
她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盘子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指甲划过玻璃,“你还犹豫什么?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
她霍地站起身,用手指着林舒的鼻子,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我告诉你林舒,你嫁到我们赵家,你的人就是我们赵家的人,你的钱当然也是我们赵家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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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自私,心里根本就没有明远这个弟弟,没有我这个妈!”
“明凯!”她猛地转向自己的大儿子,发出了最后的通牒,“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她要是不拿这个钱,就是不认我们这一家子!这样的媳妇,要来干什么?离了!马上跟她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两颗炸弹,在林舒的耳边轰然炸开。
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也变成了无数个模糊的光圈。
她下意识地看向赵明凯,她的丈夫。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是她在冰冷的海水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赵建国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衣领里。
赵明远则抬起了头,眼神里不再是委屈,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期待和幸灾乐祸。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赵明凯身上。
等待着他的“最终审判”。
林舒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谷底。
她看着丈夫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绝望像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04
赵明凯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异常平静。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纠结,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没有看林舒,而是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直视着自己的母亲。
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这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池塘。
张兰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得意的、扭曲的笑容,像是风干的橘子皮。
赵明远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起,眼神里满是胜利的喜悦。
他们都以为,赵明凯屈服了。
他同意了母亲的条件,同意逼迫妻子拿出那笔钱,甚至,同意了离婚。
林舒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像是一张被揉皱的宣纸。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尘埃。
然而,赵明凯接下来的话,却让满屋的死寂变成了另一种——一种被震惊扼住了喉咙的死寂。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