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到第一笔退休金那天,我特意取了三百块现金,崭新的,一张张在老伴儿的遗像前铺开。
“老李,你看见没,”我摸着相框里他憨厚的笑脸,眼眶发热,“咱儿子没做错。”
这笔钱,我等了整整八年。
八年里,那十万块钱像一座山,压在我心上。亲戚们的闲言碎语,像一把把钝刀子,时不时就来割一下。我无数次在夜里翻来覆去地想,儿子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我是不是真的拖累了这个家。
可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八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一切,都是从我那台老掉牙的蝴蝶牌缝纫机开始的。
第1章 一台缝纫机和十万块的执念
我叫陈玉珍,今年五十二岁。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宽裕过。年轻时在镇上的纺织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我就靠着一手裁缝手艺,在家里接点零活。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是我结婚时的嫁妆,比我儿子李凯的年纪都大,“嗒嗒嗒”地响了小半辈子,也算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老伴儿李卫国在一家国营老厂做维修工,工资不高,但胜在安稳。儿子李凯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程序员,刚工作两年,正攒钱准备首付。
日子就像我们家门前那条老街,平淡、悠长,一眼能望到头。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守着这台缝纫机,一直“嗒嗒”到眼睛花了、手也抖了为止。
变故发生在那个夏天。
那天下午,我正趴在缝纫机上给邻居改一条裤子,多年的老毛病犯了,腰椎疼得像针扎一样,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头栽下去。李凯正好周末回家,一进门就看到我扶着腰,脸色煞白地撑着桌子。
他二话不说,抢过我手里的活儿,把我按在椅子上。
“妈,你别干了。这活儿挣几个钱?把身体熬垮了值得吗?”儿子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满是心疼和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缓过劲来,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你张阿姨等着穿呢,耽误了不好。”
“什么张阿姨李阿姨的,以后都不许接了!”李凯的声音陡然拔高,他走到那台油光锃亮的缝纫机前,手掌在上面摩挲着,“妈,你跟我爸辛苦了一辈子,连个正经的养老保险都没有。以后老了怎么办?真指望我一个人?”
我心里一酸。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话了。自从他工作后,每次回家都要念叨社保的事。我和老李都是老观念,觉得那玩意儿虚无缥缈,每个月交钱,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拿到手,不如把钱攥在自己手里踏实。
“我和你爸有手有脚的,干点活儿不碍事。再说,养儿防老,不指望你指望谁?”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李凯却没笑,他转过身,表情严肃得吓人:“妈,时代不一样了。我以后也要结婚,有自己的家庭,有孩子。我当然会养你们,但那种‘养’,和有退休金的‘养’,是两码事。我不想你们以后看媳妇脸色,不想你们买包药都得伸手问我要钱。我希望你们有自己的钱,活得有底气,有尊严。”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我打听过了,像你这种情况,可以一次性补缴十五年的养老保险。大概……需要十万块钱。”
“十万?!”我和恰好走进屋的老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十万块,对我们这个工薪家庭来说,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那时候我们家所有的存款加起来,也就三万出头,还是准备着给儿子将来结婚用的。
李卫国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凯子,你刚工作,正要用钱的时候,哪能让你背这么大个担子?我和身体还行,再干几年没问题。”
我更是急得站了起来,腰都不疼了:“你这孩子,是不是疯了?十万块!你拿什么交?你还要不要买房结婚了?我跟你爸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不需要那个。你把钱留着,自己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李凯看着我们,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固执,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爸,妈,这钱你们不用管,我自己想办法。房子可以晚点买,婚也可以晚点结,但你们的养老问题,一天都不能再拖了。这不是一笔开销,这是一份投资,是对我们整个家未来的投资。”
“你想什么办法?去借高利贷吗?”李卫国气得脸都红了。
“我跟公司申请一笔无息贷款,再找同学朋友凑凑,剩下的我加班做项目,很快就能还上。”李凯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妈,你到退休年龄就能领钱了,一个月千把块,以后还会涨。这笔钱,能让你和我爸后半辈子有个最基本的保障。难道这份保障,不值十万块吗?”
我哑口无言。
我看着儿子晒得有些黑的脸,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和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心里五味杂陈。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我们好,可那沉甸甸的十万块,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辈子没欠过别人一分钱,怎么能让儿子为了我,年纪轻轻就背上这么重的债?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谈到半夜,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和老李的态度很坚决:不行。李凯的态度更坚决:必须办。
最后,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爸,妈,你们就当是……就当是儿子求你们了,行吗?”
那一刻,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彻底软了。
第2章 一场家宴,满城风雨
儿子李凯的执拗,最终还是战胜了我和老李的固执。
我们拗不过他,或者说,我们不忍心再看他那副焦虑又恳切的模样。这件事,就在我们老两口半推半就的默许下,悄悄地进行了。李凯说到做到,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月,就东拼西凑,加上他自己的一些积蓄和公司借款,真的凑齐了十万块钱,帮我把手续给办了。
拿到那本红色的缴费凭证时,我的手都在抖。那不是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十万块垒起来的真金白银,是我儿子未来几年的血汗和压力。
我把凭证小心翼翼地锁进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不安也一并锁进去。我和老李商量好了,这事儿,天知地地知,我们一家三口知,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亲戚们。一来是怕他们说三道四,二来也是怕别人误会我们家发了什么横财,上门来借钱。
可惜,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事情的败露,源于一次家庭聚会。老李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姐李卫红,她儿子要结婚买房,办了场家宴,请我们过去热闹热闹。
李卫红这个人,怎么说呢?心不坏,就是嘴碎,有点爱攀比,见不得别人比她好,但你要是过得不如她,她又会真心实意地可怜你几句。她丈夫张建军在一家私企当司机,收入不稳定。她自己早早下岗,在超市做理货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而然就聊到了孩子们的工作和收入上。
李卫红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对大家说:“我们家强子啊,总算是定下来了。女方家里条件不错,陪嫁一辆车。我们老两口再咬咬牙,给他们凑个首付,这辈子任务就算完成了。”
众人纷纷恭维,说她有福气,儿子有出息。
李卫红听得心花怒放,话锋一转,就落到了我们家李凯身上:“弟妹,你们家凯子呢?在省城待着,工资不低吧?房子看了没?我可听说了,省城的房价一天一个价,再不抓紧,以后更买不起了。”
我干笑两声,含糊地应付:“看着呢,看着呢,不着急。”
“怎么能不着急?”大姑姐的嗓门大了起来,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房子,哪个好姑娘愿意跟你?卫国,你这个当爸的,也得上点心。实在不行,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给孩子凑凑嘛!”
李卫国闷头喝了口酒,没接话。他知道姐姐的脾气,多说多错。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不好发作。
偏偏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另一个远房亲戚,大概是喝多了,大着舌头说:“哎呀,卫国家还愁钱?我可听说了,他们家凯子出息了,前阵子一下子拿出十万块,给他妈把社保都给补上了!啧啧,十万块,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得挣多少钱啊!”
话音刚落,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和老李的脸上。那目光里,有惊讶,有怀疑,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我感觉自己像是没穿衣服被人围观一样,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李卫国也是一脸错愕,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事儿会传得这么快。
李卫红的表情最是精彩。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撇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十万?给弟妹补社保?真的假的?”
她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凑到我跟前,眼睛瞪得溜圆:“弟妹,你跟我说实话,真有这事儿?”
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就是……”
“我的天爷啊!”李卫红一拍大腿,声音尖利得刺耳,“你们家是真有钱烧的,还是脑子进水了?十万块啊!那是什么钱?那是凯子买房的首付钱,是他的结婚本!你们倒好,拿去买那个什么社保?那玩意儿靠得住吗?要交到六十岁才能拿钱,一个月能拿几个子儿?到时候政策一变,打了水漂都没地方哭去!”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有那十万块,存银行里吃利息,它不香吗?或者拿来给我家强子凑凑首付,我们还能记你们一辈子的好!你们这叫什么?这叫拿着金元宝打水漂玩儿!糊涂,真是糊涂啊!”
周围的亲戚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是啊,十万块干点啥不好。”
“这孩子,孝顺是孝顺,就是有点傻。”
“陈玉珍也是,儿子不懂事,她一个当妈的也不知道拦着点。”
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我浑身难受。我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李卫国气得脸都青了,猛地一拍桌子:“够了!我家的事,用不着你们在这儿指手画脚!我儿子孝顺我老婆,天经地义!”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我和老李一路沉默。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可我心里的火却怎么也浇不灭。那不是愤怒的火,是委屈和羞愧的火。
我觉得,是我,让儿子成了亲戚眼里的笑话。是我,让我们这个家,成了别人嘴里的“冤大G”。
第3章 十万块的重量
那次家宴之后,“李凯花十万块给他妈补社保”的事,就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我们整个亲戚圈子。
我们家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去菜市场买菜,卖菜的大姐都会“好心”地劝我:“玉珍啊,你儿子挣钱也不容易,可不能这么乱花啊。”
连多年的老邻居,见了面都会半开玩笑地说:“玉珍,你可真有福气,儿子这么孝顺。不像我们家那个,就知道问我们要钱。”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你家儿子真傻”的意味。
我心里憋屈,却无处发泄。我不能跟他们吵,说我儿子做得对,因为连我自己心里都没底。我也不能怪儿子,因为我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所有的压力和委屈,只能自己一个人往下咽。
那段时间,我晚上经常失眠。一闭上眼,就是大姑姐李卫红那张夸张的脸,和亲戚们嘲笑的眼神。我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再坚决一点,拦住儿子。
这十万块,对我们家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
李凯为了还钱,工作更拼命了。他本来就在一家“996”的互联网公司,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更是主动揽活儿,周末都在公司加班。每次打电话,他都说自己挺好,让我们别担心。可我听着他电话里疲惫的声音,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有一次视频,我看到他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凯子,要不……要不咱们把那个社保退了吧?钱能退回来不?”我哽咽着问。
视频那头的李凯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妈,钱已经交了,退不了了。你别胡思乱想,我没事,就是最近项目忙。你和爸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强。”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和老李也想尽办法帮儿子分担。老李主动跟厂里申请,去接那些又脏又累但有点额外补贴的活儿。我呢,又重新把那台缝纫机搬了出来。我不敢再接邻居的零活,怕他们又说三道四,就托人从一个服装加工厂接了些计件的活儿,给衣服锁个边,钉个扣子。
活儿不重,但特别熬人。为了多挣几块钱,我经常做到深夜。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里只有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是踩在我心上。我常常一边踩着踏板,一边掉眼泪。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不仅帮不上儿子,还成了他最大的拖累。
大姑姐李卫红倒是“关心”我们,隔三差五就来我们家串门。
她每次来,都要绕着圈子打听李凯的近况,然后唉声叹气地开始她的“说教”。
“弟妹啊,你看你,又在熬夜干活了。当初要是不办那个什么社保,这十万块钱在手,你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我听说凯子都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年轻人可不能这么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养老金,把身体搞垮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唉,说到底,还是你们两口子心软。孩子不懂事,你们当大人的,就该把把关。现在好了,孩子受累,你们也跟着受罪,图啥呢?”
我每次都默默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言语。手里的活儿不停,缝纫机的声音开到最大,试图盖过她那烦人的声音。
有一次,她又在我家念叨了半天,临走时,看着我桌上堆积如山的半成品衣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弟妹,你看你现在这样,辛辛苦苦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那十万块的利息吧?真是……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
她说完,摇着头走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是啊,图啥呢?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儿子用他未来的前程和现在的健康,给我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我,却连一句“儿子你做得对”的底气都没有。
那十万块,就像一个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我们一家三口的脖子上,勒得我们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而周围那些嘲讽和不解的目光,则像一把把盐,不停地撒在我们被勒出的伤口上。
第4章 生活的裂缝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又忙碌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里,李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凭着一股拼劲儿,慢慢把欠下的钱都还上了。他肉眼可见地成熟了许多,话变少了,眉头却总是习惯性地皱着。他很少再跟我们提那十万块钱的事,仿佛那只是他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可我知道,那不是插曲,那是在他青春最该肆意飞扬的年纪里,主动背上的一副重担。
家里的气氛,也因为这件事,变得有些微妙。我和老李之间,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钱”和“养老”这样的话题,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彼此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
生活就像一堵看似坚固的墙,被那十万块钱砸出了一道裂缝。虽然我们都在努力修补,但那道痕迹,却始终清晰地存在着。
打破这种沉闷的,是老李的病。
那天,他正在厂里检修设备,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从一人多高的梯子上摔了下来。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左腿骨折,加上轻微的脑震荡,需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本就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李凯得到消息,连夜从省城赶了回来。他守在病床前,跑前跑后地办手续、缴费,几天没合眼,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黑的胡茬。
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我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我总觉得,是我们老两口拖累了他。
大姑姐李卫红也提着果篮来医院探望。
她一进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李卫国和一脸憔悴的李凯,就开始了她招牌式的唉声叹气。
“哎哟,我的老弟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得遭多大的罪啊!”她假惺惺地抹了两下眼角,然后话锋一转,就对上了我,“弟妹,这住院看病,花销不小吧?当初我就说,手里得留点活钱,以备不时之需。你们非不听,把钱都扔到那个没影儿的社保里去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现在怎么样?急用钱的时候,抓瞎了吧?那十万块要是存着,别说看病了,就是请个护工都绰绰有余。哪像现在,还得让凯子大老远地跑回来受累。”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以前她说这些话,我都能忍,但今天,当着病床上的老李和疲惫不堪的儿子的面,我只觉得一股火“噌”地一下就从心底冒了上来。
没等我开口,李凯先说话了。
他站起身,挡在我面前,平静地看着李卫红:“大姑,我爸看病的钱,够。您不用操心。”
“够?怎么够?你不用买房结婚了?”李卫红不依不饶,“凯子,你别怪大姑说话直。你就是太实诚了,让你爸妈给坑了。这年头,什么保障都比不上手里有钱来得实在!”
“我给我妈交社保,不是为了投资,也不是为了占什么便宜。”李凯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是想让她老了以后,能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稳定的收入。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因为想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而觉得愧疚。这份尊严和底气,在我看来,比十万块钱重要得多。”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温柔而坚定:“妈,你别听别人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
病房里一片寂静。
李卫红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悻悻地说了句“好心当成驴肝肺”,就提着果篮走了。
我看着儿子的背影,他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单薄,但在那一刻,我却觉得他像一座山,稳稳地挡在了我的面前,为我遮蔽了所有的风雨和非议。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悄悄地松动了。
我不再纠结于那十万块钱到底值不值,也不再为亲戚们的闲言碎语而感到羞愧。我开始明白,儿子给我买的,不仅仅是一份养老保险。
他是在用他所有的一切,努力地告诉我:妈妈,你值得。你这辈子的辛苦,值得一份有尊严的晚年。
第5章 悄然翻转的天平
老李的病,来得突然,但也让我们一家人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
出院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厂里重活儿是干不了了,只能提前办了内退,每个月拿一千多块的退休金。这点钱,在日益上涨的物价面前,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家里的经济重担,一下子全都落在了我和李凯的肩上。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的心态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不再自怨自艾,也不再觉得亏欠了儿子。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变着花样给老李做有营养的病号饭。缝纫机的“嗒嗒”声依旧在深夜响起,但我的心里却不再是苦涩,而是一种踏实的平静。我知道,我在为这个家尽自己的一份力,我在和我的儿子并肩作战。
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它不言不语,却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又过了几年,我终于到了五十五岁的退休年龄。
去办手续那天,我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激动,又有点忐忑,像一个即将揭晓考试成绩的学生。当工作人员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我,告诉我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会有1800块钱打到这张卡上,并且以后每年都会根据政策上调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1800块。
这个数字,对于有钱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但对于我来说,它意味着我陈玉珍,一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家庭妇女,从今往后,也是一个有“工资”的人了。
我拿着那张卡,一路从社保局走回家,感觉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李和李凯,他们比我还高兴。李凯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妈,你看,我没说错吧?以后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的好日子,确实来了。
而与此同时,当初那些嘲笑我们的人,他们的生活,却开始显露出另一番光景。
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大姑姐李卫红家。
她丈夫张建军所在的私企,效益越来越差,老板跑路了,别说退休金了,连最后几个月的工资都没发。张建军快六十的人了,只能到处打零工,开过网约车,送过外卖,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都是辛苦钱。
李卫红自己,在超市干到五十岁,因为体力跟不上了,被超市“优化”了。她没有社保,也没有退休金,一下子就断了收入来源。
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强子。可强子结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要还房贷,养孩子,压力也很大。每个月能给老两口的,也就千把块钱,有时候手头紧了,还得反过来问老两口要。
生活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向我们这边倾斜。
以前,李卫红来我们家,总是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对我们家的生活指指点点。现在,她再来串门,话明显少了,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有一次,她来我们家,正赶上我拿着新发的退休金,给老李买了个新出的智能血压计。
她看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羡慕,酸溜溜地说:“弟妹,你现在可真是享福了。每个月躺在家里,钱就自动打到卡上。哪像我们,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手停口就停。”
我笑了笑,没接话,给她倒了杯水。
她喝了口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唉,谁能想到呢?当年我们都笑话你们家凯子傻,花十万块钱打水漂。现在看看,傻的是我们自己啊。当初要是我家强子也拿出这笔钱,给我和你姐夫办一个,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谁也别轻易笑话谁。你以为的“傻”,在别人那里,可能是一种深谋远虑的智慧和爱。
那天,她坐在我家,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说她最近总是失眠,担心以后生病了没钱看;说她羡慕我,不用伸手问儿子要钱,活得有尊严;说她后悔,当初不该只盯着眼前的得失,没为自己的晚年做打算。
我默默地听着,偶尔安慰她几句。
临走时,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弟妹,你看……你手头要是方便,能不能……先借我五百块钱?建军这个月活儿不多,家里有点周转不开了。”
看着她那张写满窘迫和沧桑的脸,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有犹豫,回屋拿了一千块钱给她。
“姐,拿着吧,不用还了。谁家都有个难处。”
她捏着那十张崭新的钞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第6章 一桌年夜饭的滋味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
李凯带着他谈了两年多的女朋友林晓,第一次正式回家过年。林晓是个温柔又懂事的姑娘,不嫌弃我们家房子老旧,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得特别甜。我和老李高兴得合不拢嘴,感觉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按照我们家的老规矩,大年三十晚上,是要回老宅和大姑姐一家一起吃年夜饭的。
今年的年夜饭,气氛格外不同。
往年,都是大姑姐李卫红掌勺,在饭桌上指点江山,我们家像是去“蹭饭”的。今年,我主动提出,年夜饭由我来准备,食材钱也由我来出。
我用我的退休金,买了新鲜的海鲜,上好的牛腱子,还有各种平时舍不得买的蔬菜水果,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后备箱。李凯开车拉着我们去老宅时,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自豪。
饭桌上,我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红烧鱼、白切鸡、油焖大虾……色香味俱全。
李卫红一家人看着这丰盛的菜肴,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姐夫张建军默默地抽着烟,强子和他媳妇则低头玩着手机,只有李卫红,勉强挤出笑容,夸赞我的手艺好。
吃饭的时候,李凯宣布了他和林晓准备年底结婚的消息。
我和老李自然是高兴万分。李卫红也跟着道喜,但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酸味。
“凯子真是出息了,事业爱情双丰收。不像我们家强子,每个月光房贷就压得喘不过气,哪还有闲钱想别的。”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儿子。
强子被说得脸上挂不住,把筷子一放,没好气地说:“妈,吃饭呢,你提这个干嘛?”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我赶紧打圆场:“孩子们都不容易。强子也很孝顺,前阵子不还给你买了个新手机吗?”
“那手机才几个钱?”李卫红撇撇嘴,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你们是不知道,我们现在日子过得有多紧。我跟你姐夫,俩人加起来连个养老金都没有。以后真动不了了,不都得指望强子?他现在压力就这么大,以后怎么办?我一想起来,晚上就睡不着觉。”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一旁的姐夫张建军猛地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吼道:“大过年的,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一场本该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变得沉闷无比。
饭后,林晓很懂事地帮我一起收拾碗筷。厨房里,她小声对我说:“阿姨,我觉得凯哥当年那个决定,真的太有远见了。”
我愣了一下。
她擦着盘子,继续说:“我爸妈也都是普通工人,他们很早就给自己规划好了养老。所以他们现在退休了,过得很潇洒,不用我们操心,我们小辈的压力也小很多。我妈常说,父母能给子女最好的爱,除了教育,就是管理好自己的晚年。凯哥那么早就懂这个道理,真的很了不起。”
听着未来儿媳妇的话,我心里暖洋洋的。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儿子当年的决定,不仅仅是为我,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我们这个家未来的和谐与安宁。
送李凯和林晓出门的时候,李卫红也跟了出来。
她拉着我的手,看着李凯的车消失在夜色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弟妹,我真是羡慕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桑的哽咽,“以前,我总觉得你命苦,摊上卫国这么个老实巴交的,自己又没个正式工作。现在我才明白,你才是我们家最有福气的人。你不用看儿媳妇的脸色,不用为生计发愁,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这福气,不是嫁个好老公,而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我拍了拍她的手,看着远处绽放的烟花,轻声说:“姐,凯子是好。但他给我买的,不是福气,是一份保障。日子是自己过的,谁都指望不了一辈子。我们那时候没这个意识,现在想明白了,也不晚。”
李卫红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怨怼,都像那绚烂的烟花一样,在空中绽放,然后悄然散去,只留下满心的平静与释然。
第7章 缝纫机与养老金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退休生活,比想象中还要惬意。
每个月一到日子,养老金就准时打到卡上。虽然现在已经涨到了两千多块,不算多,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它意味着,我可以不用再为柴米油盐的价格而斤斤计较。去菜市场,看到新鲜的排骨和活鱼,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给老李改善伙食。
它意味着,我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我报名参加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和国画。每天和一群同龄的老姐妹们一起写字、画画、聊天,日子过得充实又开心。
它还意味着,我在儿孙面前,永远挺得直腰杆。李凯和林晓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孩子,我的小孙子。我去看孙子,可以理直气壮地给他买最贵的进口奶粉和漂亮的衣服,而不是像别的老人一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林晓也因此对我格外尊重,婆媳关系处得像母女一样。
我不再需要深夜坐在缝纫机前,靠熬坏眼睛和腰椎去换取那微薄的收入。那台陪伴了我大半辈子的蝴蝶牌缝纫机,被我擦拭得一尘不染,盖上了一块漂亮的绣花布,安安静静地放在了阳台的角落里。它像一位功成身退的老伙计,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那台缝纫机,就会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想起儿子坚定的眼神,想起老李的担忧,想起大姑姐的嘲讽,想起那些在缝纫机前伴着泪水度过的夜晚。
一切都恍如昨日,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老李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好了很多。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陪我去老年大学,看我写字画画,然后跟别人炫耀:“看,这是我老伴儿,现在可是个文化人了。”
我们俩的退休金加在一起,虽然不多,但日常开销绰绰有...余,甚至还能攒下一点钱,偶尔跟着社区组织的老年旅行团,去周边城市转一转。
相比之下,大姑姐李卫红家的日子,就越发显得艰难。
姐夫张建军因为常年打零工,身体落下了不少毛病,干不动重活了。李卫红找了个在小区里打扫卫生的活儿,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钱。老两口经常因为钱的事情吵架,家里总是笼罩着一层阴云。
有一次,我在小区里碰到她,她正在费力地拖着一个比她还高的垃圾桶。看到我,她停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弟妹,出来散步啊?”
“是啊,刚从老年大学回来。”我看着她被生活压弯的背脊,心里不是滋味,“姐,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不累不行啊。”她叹了口气,“不像你,有退休金拿着。我们是多干一天,才有一天的饭吃。”
我们俩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粗糙浮肿的手,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回到家,从抽屉里取出了两千块钱,又找到她家,把钱塞给了她。
“姐,我知道你难。这点钱你先拿着应急。以后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跟我说。我们是亲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李卫红捏着钱,愣了半天,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推辞,只是哽咽着说:“弟妹,谢谢你……当年,是姐对不住你,是姐眼皮子浅,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我摇了摇头:“都过去了。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呢。日子,总要往前看。”
从她家出来,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的。
我忽然彻底明白了。
儿子当年给我补缴的那十万块社保,换来的不仅仅是每个月卡里的那串数字,更是一种生活的底气,一种面对未来的从容,一种可以选择善良和宽容的能力。
它让我有能力去享受生活,而不是仅仅为了生存而挣扎。它让我有能力去帮助陷入困境的亲人,而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它让我,在人生的下半场,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一个独立、有尊严、内心丰盈的老太太。
这,或许才是那十万块钱,真正的价值所在。
第8章 最好的投资
李凯的儿子,我的小孙子,今年三岁了,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为了方便接送孩子,李凯和林晓商量着,想换一套离幼儿园近一点的学区房。看来看去,相中了一套,各方面都满意,就是首付还差那么一点。
小两口为了这事儿,愁得好几天没睡好。
我得知后,把他们叫到家里,拿出了一张存折,递给了李凯。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这两年攒下来的。你们先拿去用,不够我再想办法。”
李凯看着存折,愣住了,连连摆手:“妈,这怎么行!这是你的养老钱,我们不能要。”
林晓也在一旁说:“是啊阿姨,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不能动您的钱。”
我把存折硬塞到李凯手里,笑着说:“什么养老钱?妈现在每个月都有‘工资’,花不完!这钱放我这儿也是放着,给你们用,正好能派上用场。你们好了,小孙子好了,我跟你爸才能真的安心。”
我顿了顿,看着儿子已经变得成熟稳重的脸庞,继续说道:“凯子,当年,你‘脑子进水’,花了十万块给我投了一份资。现在,轮到妈给你投一笔了。妈相信,这笔投资,比放在银行里,回报率高得多。”
李凯的眼圈红了,他没有再推辞,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妈,谢谢你。”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儿子、儿媳,想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子,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我意识到,一个家庭最好的状态,不是某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而是一种良性的循环。父母为子女的未来深谋远虑,子女为父母的晚年提供保障;当子女遇到困难时,安享晚年的父母又能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
这种彼此支撑、互为底气的亲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后来,我领到第一笔退休金那天,特意取了三百块崭新的现金,回到家,郑重地铺在老李的遗像前。老李是在我领退休金后的第二年走的,走得很安详,没有受太多罪。他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最欣慰的事,就是看到了我安稳的晚年,他可以放心地去了。
我摸着相框里他憨厚的笑脸,轻声说:“老李,你看见没,咱儿子没做错。他当年种下的一颗种子,现在已经长成了能为全家遮风挡雨的大树。你啊,在那边就放心吧。我们的家,好着呢。”
说完,我收起钱,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窗外,夕阳正红,将整个屋子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的那台老缝纫机,在夕阳的余晖下,静静地立着,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我们这个普通家庭,在岁月流转中,关于爱、远见与尊严的全部故事。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还会继续。而我,会揣着这份由爱铸就的底气,从容、平静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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