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春天,乍暖还寒,苏北沿海一带,风里还夹着未散的凛冽。
大中集镇上,日伪的岗哨林立,膏药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刺眼。协记米行的后屋里,袁志相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他个子不高,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如同磐石般的沉稳。作为大中集地下党支部书记,他表面上是米行的伙计,暗地里,却是组织安在敌人眼皮底下的一颗钉子。
这天黄昏,垦区区长蔡国方悄悄摸进了米行。他没多寒暄,压低嗓音,直奔主题:“老袁,有个任务,非常棘手。”蔡国方眉头紧锁,“沿海那边的机关和部队,快断粮了。上级命令,必须想办法尽快从兴化运回一千石米。”
一千石米!
袁志相心里咯噔一下。每石一百五十斤,这就是十五万斤粮食。要通过敌人层层封锁线,从百里之外的兴化运回来,谈何容易?这简直是在虎口里夺食。他感觉肩头猛地一沉,仿佛那十五万斤粮食已经压了上来。
“有办法吗?”蔡国方盯着他,眼神里是信任,也是沉重的期待。
袁志相沉默了片刻。窗外不远处,隐约传来伪军巡逻队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咔咔声,一声声,敲在屋内两人的心上。
袁志相抬起头,目光坚定:“有困难,但必须完成。粮食就是命,前线的同志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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垦区党组织迅速行动,利用内线关系,精心策划了一个掩护幌子:以协记米行要去兴化采购大米,运回台北(今大丰市)销售为名,设法从驻大中集的日酋高木那里搞一张“运粮派司”(许可证)。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最可能打通关节。
几经周折,那张盖着猩红印章的派司终于到了袁志相手里。薄薄一张纸,却仿佛有千钧重。同时,他还贴身藏好了另一张更紧要的凭证——苏中二专署开具的一千石公粮领粮证。这领粮证是绝密,万一暴露,不仅运粮任务失败,整个地下联络站都可能被连根拔起。
出发这天,天色灰沉。
袁志相换上一身半旧的布衫,打扮成寻常跑生意的模样。他把那张性命攸关的领粮证反复折叠,最终变成一根细窄的小纸条。
可怎么带过去?藏在鞋底?容易被搜出来。缝在衣角?敌人搜查细致,风险太大。他的目光落在路边摊还冒着热气的烧饼上,心头一动。
袁志相买了十只烧饼,趁人不注意,迅速地将那纸条塞进其中一只烧饼层层叠叠的内瓤里,外面再看不出丝毫破绽,他把这只特殊的烧饼放在最上面。
通往兴化的必经之路——通榆路封锁线,像一道鬼门关横在面前。铁丝网缠绕着木栅栏,荷枪实弹的日伪军士兵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紧张和恐惧。
快到白驹岗哨时,袁志相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掏出那只藏了纸条的烧饼,故意大口吃起来,显得从容不迫。走到哨卡前,他一边咀嚼,一边将高木开具的派司递给检查的伪军。
“干什么的?”一个伪军斜着眼问,口水几乎喷到袁志相脸上。“老总,跑点小生意,协记米行的,这是太君高木司令批的条子。”袁志相陪着笑,晃了晃手里的派司,另一只手仍举着烧饼,吃得“津津有味”。
那伪军接过派司,翻来覆去地看,又递给旁边的日本兵。日本兵咕噜了几句,眼神像刀子一样在袁志相身上刮过。两个敌人交头接耳一番,显然对这张由他们最高长官签发的派司有些顾忌,但又不完全放心。
“搜!”伪军一挥手,上来两人将袁志相从头到脚仔细摸了一遍。衣兜、裤缝、帽檐,甚至袜筒都没放过。袁志相配合地抬起手臂,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那半个烧饼上。他能感觉到捏着烧饼的指尖微微发凉。搜查的伪军的手偶尔碰到他拿着烧饼的手腕,都让他心头一紧。
“没什么。”搜身的伪军报告。
日本兵狐疑地盯着袁志相,又看了看他手里仅剩不多的烧饼。袁志相顺势又咬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还含糊地说:“老总,这烧饼味道不错,要不要也来一个?”
也许是看他吃得香,神态太过自然,不像心里有鬼的样子;也许是那张高木的派司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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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开路!开路的!”
袁志相心里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他不动声色地将吃剩下的那张烧饼悄悄搁在手中,不慌不忙地背起行囊,淡定地迈过了那道生死线。走出很远,背后岗哨的视线似乎还黏着,袁志相这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过了封锁线,后面的路程相对顺利。袁志相日夜兼程,赶到兴化,凭着那张领粮凭证,与当地组织接上了头。一千石粮食迅速筹备妥当,分批装上了几条租来的木船。
船队沿着蜿蜒的河道,悄无声息地向回驶去。
数个日夜在焦急的等待和谨慎的航行中流逝。船队终于抵达了最后一关——刘庄北闸口。这里是水路要冲,日伪设卡盘查尤为严密。
远远望见闸口上晃动的日军帽檐和刺刀的反光,船工们有些骚动。袁志相站在船头,稳住心神。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将那份皱巴巴但依旧有效的“高木派司”紧紧攥在手里。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前功尽弃。
木船缓缓靠向关卡。
一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厉声喝问:“什么的干活?!”袁志相未等船停稳,便抢先一步,高高举起那张派司,用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日语高声喊道:“阿塔尼(喂)!太君!高木司令亲批的运粮证在此!米行的,给皇军运粮的!”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表现的恭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这一嗓子,把日军哨兵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那日本兵疑惑地走近,接过派司,仔细辨认上面的印章和签名。确实是高木部队的关防。他又探头看了看船舱,里面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戳开几个口子,露出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
袁志相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脸上却堆着谦卑的笑容:“太君,你看,都是上好的大米,运回大中集的。”他生怕敌人要彻底翻查,发现藏在底层或许可能存在的其他物资,或者仅仅是拖延时间,引来更高级别的军官复查。
幸运的是,眼前的日本兵似乎认定了这张派司的权威性,也可能是不想多事。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袁志相和满舱的粮食,终于将派司递回,粗鲁地挥动手臂:“哟西!开路!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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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嗨!谢谢太君!”袁志相连连点头,赶紧示意船工开船。木船缓缓驶过闸口,将敌人的岗哨抛在身后。直到确认完全离开了敌人的视线,袁志相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但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随之涌了上来。
船队安全抵达大中集北四排的预定地点。夜色笼罩下,区长蔡国方早已带人等候多时。没有灯火,没有喧哗,只有一道道沉默而迅捷的身影。同志们用一辆辆小木车,将这一千石救命的粮食,悄无声息地转运出去,像涓涓细流,汇入沿海广袤的抗日根据地。
袁志相站在岸边,望着那些在夜色中忙碌的身影,望着那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被运走,连日来的疲惫、紧张、恐惧,都化为了无比的欣慰。
他知道,这些粮食很快就会变成战士们碗里的热饭,变成支撑他们继续战斗的力量。
春风拂过他的面庞,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远方隐约的海腥味。这风,吹过了敌人的炮楼,也吹向了那片充满希望的根据地。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坚定,就像无数个在隐秘战线上默默奋斗的同志们一样,用智慧和勇气,在至暗时刻,守护着微光,传递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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