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从大伯家回来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我妈那张拉得老长的脸。他一进门,就把那杆抽了半辈子的旱烟袋“啪”地一声摔在桌上,烟灰撒了一桌子。我妈赶紧拿抹布去擦,他却吼了一嗓子:“别擦了!”
我爹这辈子,腰杆子就没弯过,可那天,他像一棵被霜打了的玉米杆,蔫了。他红着眼圈,看着我和我妈,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文昊不回来了,他说……他现在姓张,但不是咱们家的张了。”
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我妈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个从小护着我、把唯一的鸡蛋让给我吃的二哥张文昊,怎么会说出这么扎心窝子的话?
这一切,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
我们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穷,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我上面有个大哥,下面就是二哥文昊,我是老三。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吃饭都成问题,一件衣服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再给我。
大伯张建军和大娘刘桂芬在城里工作,是吃商品粮的。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结婚多年,一直没孩子。每次回村,大娘看着我们兄弟三个,眼睛里都放着光。
我七岁那年,二哥十岁。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连买盐的钱都凑不出来。那天晚上,我爹蹲在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大伯就坐在他对面,叹着气说:“建国,把文昊给我吧。我保证把他当亲儿子待,让他上学,将来有出息,总比在村里跟着咱们受穷强。”
我爹一句话没说,可我看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是我妈哭着点了头。
二哥被接走那天,穿上了大伯买来的新衣服,蓝色的确良衬衫,在村里娃中间,扎眼得很。他没哭,就是死死攥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文斌,等哥在城里挣了钱,就回来接你和大哥。”我哭得稀里哗啦,感觉天都塌了。
从那以后,二哥就成了大伯的儿子。刚开始几年,他每个月都跟着大伯大娘回来,给我们带城里的点心和文具。他还是会偷偷塞给我几毛钱,让我去买糖吃。可慢慢地,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个月一次,到一季度一次,再到逢年过节才回来待半天。
他身上的农村气息越来越淡,说话带上了城里人的腔调,穿着打扮也和我们格格不入。村里人见了都说,建国家的老二出息了,看着就像个城里人了。我爹妈听了,脸上是骄傲,可我看得出他们眼神里的失落。
我上初中那会儿,家里盖新房缺钱,我爹抹不开面子,让我妈去城里找大伯借点。我妈去了,回来时眼睛是肿的。她说,大娘倒是客气,可二哥全程没怎么说话,临走时,大娘塞给她五百块钱,说:“弟妹,这也是文昊的意思,他现在学习紧张,你们也别老让他分心。”
从那以后,我们家和大伯家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我们知道二哥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好大学,都是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里听来的。他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也成了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
大伯出事,非常突然。听说是厂里出了安全事故,一个大铁架子倒下来,人当场就没了。消息传回村里,我爹二话不说,揣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当天就赶去了城里。他说:“你大伯没了,文昊在那边无依无靠,我得去把他接回来。不管咋样,他都是我的儿子。”
我爹去了三天。这三天,我妈坐立不安,天天在村口等。可等回来的,却是我爹一个人,和一个扎得我心窝子生疼的消息。
我不信,我死活不信二哥会变成这样。大伯大娘养育他没错,可爹妈生了他啊!血缘亲情,怎么能说断就断?我跟我爹吵,说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我要亲自去城里问问他。
我爹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吼道:“你去做什么?去自取其辱吗?人家现在是大学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妈要照顾!咱们算什么?”
那是我爹第一次打我。我知道,他不是在气我,他是在气自己。
这件事在我们家成了一个禁忌,谁也不敢再提二哥的名字。日子还得过,只是家里的空气,总是又冷又硬。
转机发生在大伯“头七”过后。那天,一个穿着黑西装的陌生男人找到了我们家。他一进门,就四下打量着我们家那破旧的院子,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
“谁是张建国的家人?”他问。
我爹站了出来。那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爹:“张建军生前欠我们公司三十万货款,他人没了,这笔债,按理该由他的继承人,也就是他儿子张文昊来还。不过我们打听过了,他儿子还是个学生,没什么偿还能力。你们是他的亲生父母,这事,你们看怎么办?”
三十万!我爹妈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爹的脸瞬间白了,他颤抖着说:“同志,这……这不可能啊!我哥他一辈子本本分分的,怎么会欠这么多钱?”
那男人冷笑一声:“本分?他那是胆子大,挪用公款去外面投机倒把,结果赔了个底朝天。我们有欠条,有他亲手签的字。要么还钱,要么,我们就只能让他儿子用下半辈子来还了。到时候,学上不成,工作找不到,档案里还得记一笔,你们自己掂量。”
男人走后,我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二哥不是无情,他是用这种方式在保护我们!他故意说那些绝情的话,故意跟我们划清界限,就是不想把这天大的债务牵扯到我们这个本就贫困的家里来。他一个人,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啊!
想到他在大伯灵堂上那张冷漠的脸,想到我爹回来时转述的那些伤人的话,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反复地割。我这个傻哥哥,他把我们推开,自己却要掉进深渊里去。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出家门,跑到村长家借了电话,拨通了之前二哥留给家里的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是二哥疲惫的声音:“喂?”
“哥!是我,文斌!”我喊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他才冷冷地说:“你打错了。”
“哥!你别装了!刚才有人来我们家了,什么事我们都知道了!三十万是吗?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当我们是死的吗?”我哭着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然后是二哥彻底崩溃的哭声:“文斌……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爸妈……我没脸见你们……”
我挂了电话,回头看着我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满脸都是泪水。他走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电话,重重地摔在地上,嘶吼道:“这个混账东西!他以为他是谁?天塌下来,有老子给他顶着!”
那天晚上,我们家开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家庭会议。大哥也从打工的工地连夜赶了回来。我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存折上只有三千多块钱。大哥拿出了他攒着娶媳妇的一万块。我爹看着那点钱,一拳砸在桌子上:“不够!远远不够!”
第二天,我爹做了一个让全村都震惊的决定——卖房子。
这栋房子,是爹妈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是我们的根。消息一传出去,亲戚邻居都来劝。我爹只有一句话:“房子没了可以再盖,儿子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老宅卖了八万块钱。加上亲戚们东拼西凑借来的钱,一共凑了十二万。我爹揣着这笔钱,带着我和大哥,再次去了城里。
我们在大伯家那栋旧楼下找到了二哥。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哪里还有半点大学生的样子。看到我们,他愣住了,然后转身就想跑。
大哥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他:“文昊!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二哥在我们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爹把那个装满了钱的布包拍在他胸口,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拿着!这是咱家所有的钱。不够的,爹去卖血,你哥和你去打工,咱们一家人一起还!天大的事,一家人一起扛!”
大娘刘桂芬也从楼上下来了,看到我们,哭着说:“建国,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教好孩子,让他钻了牛角尖……”
我爹摇摇头:“嫂子,你别这么说。文昊是个好孩子,他有情有义,是我张建国的儿子,也是你张建军的儿子。咱们,是一家人。”
那笔巨额的债务,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们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身上。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得害怕。当一家人重新站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无穷的力量。
我们没有把钱直接给那些讨债的人。我爹托人打听,找到了一个懂法律的远房亲戚。亲戚告诉我们,大伯的债务属于个人行为,公司追讨也要通过合法途径。那帮人上门要挟,是违法的。
在亲戚的帮助下,我们报了警,并且主动联系了那家公司,拿出了大伯挪用公款的证据和我们愿意承担部分债务的诚意。经过协商,对方同意我们分期偿还本金,免除了大部分利息。
为了还债,大哥去了更远的矿上打工,二哥办理了休学,白天在餐馆端盘子,晚上去夜市摆地摊。我也在读完高中后,放弃了上大学,南下进了工厂。我爹妈在老家租了十几亩地,没日没夜地干活。
日子很苦,但我们的心是热的。每个月,我们三兄弟都会把各自挣的钱打到我爹的卡上,由他统一去还债。每次通电话,我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注意身体”。
五年,整整五年。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还清最后一笔钱的那天,我爹在老家摆了一桌酒。他把大伯的遗像放在主位上,倒了三杯酒。第一杯,敬大伯,感谢他的养育之恩。第二杯,敬我们兄弟,他说我们都是好样的。
端起第三杯酒时,我爹看着我们三个,眼睛里闪着泪光,他说:“这杯酒,敬我们这个家。只要家还在,人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如今,二哥已经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大哥用后来攒的钱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也在工厂里做到了小组长,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们又在村里,合力盖起了一座新的大房子,比原来的更宽敞,更明亮。
二哥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大娘回来,帮着我妈做做饭,陪着我爹下下棋。他再也不是那个遥远的、客气的“城里亲戚”,他就是我们的二哥,那个会把鸡腿夹到我碗里,会在我被欺负时替我出头的二哥。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还会想起我爹从城里回来那天,那个绝望的、压抑的下午。但现在,那段记忆不再是伤疤,而是一种提醒。它提醒我,家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而是在风雨来临时,能毫不犹豫地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的决心和勇气。
血,终究是浓于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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