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眼神热切又带着一丝怯懦。
他身边的女人则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着又喊了一声:“爸!”
吴建国的大脑嗡地一声,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锤。
他握着门把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眼前这对自称是他“儿女”的陌生人,孤独了六十五年的心脏,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01
南昌的夏天,总像是被一个巨大的蒸笼罩着,密不透风。
船山路的老城区,更是把这份湿热发挥到了极致。
电线像杂乱的蜘蛛网,缠绕在斑驳的墙壁上。
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暗红色的砖体,上面爬满了青苔。
空气里混杂着油烟、下水道的潮气,以及家家户户飘出来的饭菜香。
吴建国(老吴)就住在这片喧嚣的中心。
他的家,是巷子尽头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
这是他父母留下的祖产,也是他住了六十五年的地方。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
老吴准时被窗外麻雀的啾鸣声吵醒。
他慢悠悠地起床,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
走到院子里,他拿起一个用了三十多年的搪瓷杯,杯沿的瓷釉已经磕掉了好几块。
他熟练地在水龙头下接满水,拿起一把刷毛快掉光的牙刷,开始刷牙。
院子里的小花坛里,几株月季开得正盛,那是他母亲在世时种下的。
如今,只有老吴一个人在打理。
洗漱完毕,他拎起挂在门后的一把旧蒲扇,踱步走出小院。
巷子已经活了过来。
早起的大爷在遛鸟,大妈们端着盆在公用水池边洗衣服,孩子们光着膀子追逐打闹。
“老吴,又去买油条啊?”隔壁的张婶大声打着招呼。
老吴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不善言辞,一辈子都是这样。
巷口的早点摊,老板早就熟悉了他的习惯。
“一根油条,不要豆浆。”老吴递过去一块钱。
“好嘞。”老板麻利地用纸袋装好。
老吴的早餐,几十年如一日,就是这一根油条。
回到家,他拧开那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
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评书演员清亮的嗓音传了出来。
他一边听着《隋唐演义》,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油条。
这就是他的一天,也是他的一生,平静,规律,像一台老旧的座钟,缓慢而坚定地走着。
然而,这台老钟的摆锤,很快就要被人强行按停了。
“拆!”
一个巨大的红色圆圈,中间一个触目惊心的“拆”字,被刷在了巷口的墙上。
这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整个老城区都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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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间的问候,从“吃了吗”,变成了“你家评估了多少钱?”
张婶家分了三套房。
李木匠家要了全款,据说有两百多万。
大家聚在一起,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焦虑和对未来的憧憬。
只有老吴,像个局外人。
他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听着邻居们的议论。
他心里不是不明白,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院子里的月季,看着门框上自己小时候刻下的身高线,看着屋里那张父母睡过的旧木床。
这里的一切,都刻着时间的痕跡,也刻着他全部的记忆。
他年轻时,不是没想过结婚。
媒人也介绍过几个,但都因为他要照顾常年卧病的父母而告吹。
他得端屎端尿,得煎药喂饭,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跳进这样的火坑。
一来二去,他就耽搁了。
等到父母都送走,他也已经四十多岁,心气儿早就磨没了。
他想,就这么守着老宅,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这一守,就又是二十多年。
孤独,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几次上门。
他们说着各种政策和条款,什么货币补偿,什么产权置换。
老吴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给他留一间屋子,让他继续住在这里。
工作人员笑了,说:“老师傅,这里要全部推平建新楼盘,怎么可能给您留一间屋子呢。”
最终,在工作人员的耐心解释下,老吴选择了大部分人都选的方案。
全额货币补偿。
他的小楼,上下两层,加上院子,还有户口本上孤零零的一个名字,七算八算,最终的数字出来了。
两百三十七万。
外加一个回迁房的优先购买名额。
当工作人员把那张补偿协议递给他签字时,老吴的手抖得厉害。
他活了六十五年,见过最大的一笔钱,就是父亲当年看病时,他去银行取的五千块。
两百三十七万,那是一串他想都不敢想的零。
他拿起笔,在签名处写下了“吴建国”三个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第一次学写字的孩子。
签完字,他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钱很快就到账了。
老吴特意去银行打了张存折。
看着上面那串数字,他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反而觉得那薄薄的纸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
他把存折和银行卡用一个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
先是藏在床板下面,觉得不安全。
又拿出来塞进米缸里,觉得不安全。
最后,他爬上凳子,把它们塞进了衣柜顶上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里。
那个铁盒子,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里面装着几枚已经不值钱的军功章。
他觉得,只有放在那里,才算安稳。
那一晚,老吴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翻来覆去。
收音机里的评书也不香了。
他满脑子都是那串数字,像一群蚂蚁,在他心头爬来爬去。
他开始害怕。
怕小偷,怕抢劫,甚至怕那些已经几十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
这笔钱,没有给他带来安全感,反而让他失去了唯一的安宁。
02
搬家的日子到了。
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像一头钢铁巨兽,在巷口咆哮。
老吴的东西不多。
几件衣服,一床被褥,还有那台宝贝收音机。
搬家公司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搬空了。
临走前,老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空荡荡的屋子,回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射出一道光斑,灰尘在光斑里飞舞。
他仿佛看到,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的模样。
他转过身,锁上了门。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
这一声,像是锁住了他全部的过去。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掉进了脚下的尘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老吴在城郊的一个普通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是新装修的,地板锃亮,墙壁雪白。
可他住进去,却浑身不自在。
大门是智能门锁,他研究了半天,还是只会用最原始的钥匙开门。
抽水马桶的水声太大,每次上完厕所,他都感觉像是要发洪水。
楼上邻居家的孩子半夜哭闹,隔音效果太差,吵得他心烦意乱。
更让他不习惯的,是这里的人情味。
邻居们关门闭户,住了半个月,他对门住的是谁都不知道。
不像在老城区,谁家晚上多炒个菜,香味都能飘到隔壁屋里。
孤独,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这套陌生的房子,更像是一个牢笼,而不是家。
他开始尝试用那笔钱来改善生活。
他去了市中心最大的超市。
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想买点好吃的,可是在进口水果区转了一圈,看到那些几十块一斤的价格牌,又默默地走开了。
他想买台新电视,大屏幕,带网络功能。
可导购员热情地介绍着各种功能,什么4K,什么HDR,他一个也听不懂。
最后,他看着那动辄几千上万的价格,又摇了摇头。
逛了两个小时,他最终只买了几包最便宜的挂面和一瓶酱油。
他发现,节俭了一辈子,花钱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心理负担。
他唯一的一次“奢侈”,是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台全新的、音质更好的收音机。
当清晰流畅的评书声在新家里响起时,他才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慰藉。
这台收音机,成了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精神寄托。
但麻烦,还是不可避免地找上了门。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了出去,说船山路那个孤寡老头吴建国,发了一笔横财。
很快,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电话,开始打到他的手机上。
有的是几十年没见过的表侄,有的甚至是连名字都叫不上的拐弯亲戚。
电话里的声音,一个比一个亲热。
先是嘘寒问暖,问他身体好不好,新住处习不习惯。
聊了没几句,就开始转入正题。
“三舅公啊,我最近做生意,资金周转有点困难,您看能不能先借我十万块周转一下?”
“表叔,我家孩子要出国留学,学费还差一大截,您是长辈,得帮帮我们啊。”
老吴嘴笨,不知道怎么拒绝。
他只能含糊地说:“我……我没钱,钱都存了死期,取不出来。”
对方一听,语气立马就变了。
“哎呀,你这么大岁数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帮衬一下小辈不是应该的吗?”
还有更难听的。
“真是为富不仁,守着金山当乞丐,活该一辈子孤家寡人!”
老吴被气得浑身发抖,只能默默挂掉电话。
后来,他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不再接任何陌生来电。
他更加怀念过去的日子了。
虽然穷,虽然清贫,但至少清静。
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扔进狼群里的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
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孤僻。
除了买菜,他几乎不出门。
每天就守着那台收音机,从早听到晚。
评书里的刀光剑影、侠肝义胆,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唯一出口。
这天下午,南昌的天空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
老吴刚吃过午饭,正在客厅里听收音机里重播的《杨家将》。
“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那一段,说书人讲得是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老吴听得入了迷,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摇。
“咚咚咚。”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老吴愣了一下。
他在这里住了快两个月,从来没有人上门找过他。
他以为是社区来登记信息的网格员,便起身去开门。
他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往外看。
外面站着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
男的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衬衫,手里提着一个果篮。
女的穿着朴素,眼眶红红的,似乎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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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满心疑惑。
他不认识这两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你们找谁?”他警惕地问。
门外的男人看到老吴,脸上立刻挤出一丝激动又带着试探的笑容。
“请问……您是吴建国师傅吗?”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神里的疑惑更重了。
男人身边的那个女人,在看到老吴的脸之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往前抢了一步,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对着目瞪口呆的老吴,喊出了一个字。
“爸!”
这一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在老吴的头顶炸开。
老吴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男人也顺势跟了上来,扶住那个似乎要“站不稳”的女人。
他也红了眼眶,看着老吴,语气真挚无比。
“爸,我们可算找到您了!”
“我们是您的儿女啊!”
老吴呆立在门口。
客厅里,收音机还在响着。
“……穆桂英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冲入阵中……”
那慷慨激昂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无比遥远和荒谬。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03
老吴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收音机关关键还没来得及按下,里面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电流的沙沙声。
他呆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儿女”,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表情“诚恳真挚”。
“爸”这个称呼,像一颗凭空炸开的惊雷,在他孤独了六十五年的世界里,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是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自己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里,真的遗忘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老吴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他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你们……你们认错人了吧?”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
“没错!就是您!”男人李强斩钉截铁地说,“我叫李强,这是我妹妹李红。我们的母亲,叫陈秀英。”
陈秀英?
老吴在脑海里拼命搜索这个名字。
很陌生。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李红还在一边哭哭啼啼,李强则半扶半抱着妹妹,一边对老吴说:“爸,我们先进去说吧,在门口……影响不好。”
老吴还没反应过来,李强就已经扶着妹妹挤进了屋里。
他顺手把门关上,将老吴与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
只剩下这间小小的客厅里,三个人面面相觑,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李强把果篮放在茶几上,然后扶着妹妹在沙发上坐下。
他自己则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老吴面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老吴。
老吴摆了摆手。
他不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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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爸,我知道您现在肯定很乱,一下子接受不了。”
李强缓缓开口,开始讲述一个尘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