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说出“把你爸送养老院”那句话时,十二年的平静仿佛被瞬间击碎的镜子,碎片扎得儿子陈哲满脸错愕。
这十二年,我像一棵被移植到新花盆里的老树,终于把根须重新扎进了属于自己的土壤里,活得舒展又安宁。我以为那些浸满苦涩与忍耐的岁月,早已被时间冲刷得褪了色,变成了偶尔会翻起的一页旧日历。
可儿子的一句话,就让那本日历“哗啦啦”地翻回了第一页,那个我决绝地签下离婚协议书的下午,空气里都是解脱的甜味和对未来的茫然。
现在想来,故事其实是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日午后开始的。那天阳光很好,我炖的莲藕排骨汤,香气正从厨房的砂锅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第1章 一碗汤的温度
“妈,你这汤啊,真是绝了。我跑遍了外头那么多馆子,就没一家能炖出你这个味儿。”
陈哲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气氤氲,模糊了他那张越来越像他父亲的脸。他今年三十了,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经理,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周末才有空回我这儿,像个归巢的倦鸟,贪恋着一碗家常的热汤。
我笑了笑,给他夹了块炖得软烂的莲藕:“喜欢就多喝点,锅里还有。”
这口炖汤用的紫砂锅,是我离婚后第二年买的,小小的,刚好够我和儿子两个人喝。以前在那个家里,用的是一口能盛下十几碗汤的大锅。陈卫东——我的前夫,陈哲的爸爸——就好那一口。无论春夏秋冬,家里的炉子上,总要为他温着一锅汤。他说,男人在外面打拼,回家喝不上口热汤,那还叫家吗?
于是,我便为他炖了二十年的汤。从猪肚鸡到羊肉汤,从清热的冬瓜薏米到滋补的花胶响螺,我的婚姻,似乎就是由这一锅锅不同功效的汤水串联起来的。汤的温度,仿佛就是我作为妻子的价值刻度。
吃得差不多了,陈哲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郑重。这种神情我见过,通常意味着他有大事要说。
“妈,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吧,吞吞吐吐的。”我收拾着碗筷,心里还在盘算着下午去逛逛花鸟市场,给阳台那几盆月季添点新肥料。
“我……我上周去看了爸。”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陈哲去看他爸爸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从不干涉,也从不打听。我们之间有种默契,尽量不提起那个男人,以免破坏了我们母子间难得的轻松氛围。
“他身体怎么样?”我淡淡地问了一句,语气像是在问一个不相干的邻居。
“老样子,血压还是高,腿脚也不太利索了。”陈哲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妈,他一个人住,我总不放心。上次回去,我看他晚饭就随便拿开水泡了点剩饭吃,那菜都放了两天了。”
我沉默着,把碗筷放进水槽。这些情景,我不用亲眼看,也能想象得出来。陈卫东这个人,年轻时就被人伺候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离了我,生活自理能力基本为零。当年他梗着脖子说“离了你我照样过”,我心里其实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
“你请个保姆给他不就行了。”我说,打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正好能掩盖我心里的波澜。
“请了,前后换了三个,没一个干得长的。我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挑剔,话又难听,谁受得了?”陈哲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上一个保姆走的时候还跟我抱怨,说我爸嫌她做的菜咸了,直接把碗给摔了。”
我关掉水,转过身,靠在水槽边,看着儿子。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也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以呢?”我问。
陈哲犹豫了很久,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妈,我在想……要不,你和我爸复婚吧?”
一瞬间,厨房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声。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带着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陈哲,那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那个曾经在我被他父亲气得躲在房间里哭时,会踮起脚尖给我递上一块糖的孩子。他长大了,成熟了,却也变得陌生了。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妈,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完。”陈哲见我脸色不对,赶忙站起来,想来扶我,“你看,你一个人,我爸也一个人。你们年纪都大了,将来万一生个病什么的,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我呢,工作忙,压力也大,将来还要结婚买房,实在是分身乏术,照顾不了你们两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具说服力的语言。
“你们要是复婚了,住在一起,相互之间好歹有个照应。我爸那套房子比你这儿大,地段也好,他的退休金也比你高。你们俩的钱合在一起,日子能过得宽裕不少。这样,我也能安心忙我的事业。这……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就当是……搭个伴,一起养老。”
“搭个伴,一起养老?”我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荒唐又可笑。原来在他眼里,那段让我耗尽了半生心血、最终不惜撕破脸皮也要挣脱出来的婚姻,仅仅是一个可以为了“方便养老”而重新拾起的工具。
那些不被尊重的付出,那些深夜里的争吵,那些日复一日的冷漠和无视,在他轻飘飘的“搭个伴”里,全都消失不见了。他只记得小时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画面,只记得他爸妈曾经是一对夫妻,却忘了他妈妈是怎么从那段婚姻里枯萎,又是怎么在离婚后的十二年里,一点点重新把自己浇灌得活过来的。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看着儿子那张充满“理性”和“算计”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你们好”的恳切,十二年的委屈和压抑,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然后,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对他说出了那句话。
“陈哲,你想让你爸有人照顾,可以。把你爸送养老院。”
第2章 看不见的伤疤
陈哲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和隐忍的母亲,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我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震惊和一丝指责的意味,“送养老院?亏你想得出来!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说我陈哲不孝,把自己亲爹送进养老院?”
“别人怎么看你,比怎么活更重要,是吗?”我冷冷地反问,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陈哲急得在原地打转,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复婚怎么了?少年夫妻老来伴,搭伙过日子,不都这么过来的吗?你至于反应这么大?”
“我至于。”我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
说完,我不想再和他争辩,转身走进我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门外,是儿子焦急的敲门声和断断续续的辩解。
“妈,你开门啊!我们好好谈谈!”
“我知道你当年受了委屈,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总要往前看嘛!”
“我爸他也老了,脾气也改了……”
“改了?”我在心里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卫东的本性,就是刻在骨子里的自私和理所当然。
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和陈卫东是相亲认识的。他当时在一家国营厂当技术员,人长得高大,话不多,看起来很老实。媒人说,这种男人靠得住,会过日子。我爸妈也觉得他工作稳定,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于是,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就像一杯温水,不冷不热,平淡无味。他确实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每个月的工资都如数上交。在外人看来,我嫁了个好男人,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杯温水下面,沉淀着多少冰冷的沙砾。
他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他从不插手。酱油瓶倒了,他会跨过去,绝不会扶一下。孩子半夜发烧,哭得声嘶力竭,他能雷打不动地在旁边鼾声如雷。我让他帮忙看一下孩子,他会不耐烦地说:“带孩子是女人的事,我上一天班累死了。”
我生陈哲的时候难产,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他除了最开始送我来医院,就只在快出院时露过一次面,手里提着一个空空的热水瓶,皱着眉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我的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点点变凉的。
他对我,没有关心,只有要求。要求家里永远一尘不染,要求他回家时饭菜必须上桌,要求我炖的汤必须滚烫。他心情好时,会夸一句“这汤不错”;心情不好时,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嫌弃道:“怎么又是这个汤?你就不能换点花样?”
他从未问过我累不累,开不开心。我的喜怒哀乐,在他眼里,似乎是透明的。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的语言暴力和对我家人的轻蔑。他总觉得我嫁给他,是我高攀了。我娘家条件不如他家,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每次我爸妈来看我,他都爱答不理,觉得他们是来“打秋风”的。
有一次,我弟弟做生意周转不开,想跟我借两万块钱。我跟他商量,他当场就翻了脸,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们林家就是个无底洞!你嫁过来这么多年,贴补娘家多少了?还想借钱?门都没有!”
那两万块钱,是我们夫妻共同的存款。我只是在跟他“商量”,而不是“通知”。可在他眼里,我连商量的资格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他把我的所有付出都贬低得一文不值,说我不过是他们陈家一个免费的保姆。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动了离婚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心里滋生。
为了陈哲,我忍了。我告诉自己,等孩子大了,等孩子上了大学,我就离开。
那些年,我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陈哲很懂事,学习也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他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是我在那段窒息的婚姻里,唯一能呼吸到的一口新鲜空气。
我以为,儿子是最懂我的人。他从小看着我怎么操持这个家,看着他父亲是怎么对待我的。我以为,他会站在我这边。
可我错了。
他长大了,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理性的男人。他考虑的是利弊,是得失,是如何以最小的成本,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而我,就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成本。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我听到儿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是大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
他走了。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陈哲的身影很快出现,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青白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像他此刻烦乱的心绪。
我没有恨儿子。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不懂。
他没有经历过我的婚姻,所以他无法理解,有些伤疤,就算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他更不会明白,对他母亲而言,复婚,不是“搭个伴”,而是重新跳回那个曾经差点将她溺毙的深渊。
十二年的自由和安宁,是我用半生的隐忍换来的。我怎么可能,亲手将它葬送?
第3章 阳台上的新生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陈哲陷入了冷战。
他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我也赌着气不联系他。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白天还好,我看看书,侍弄一下阳台上的花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一到晚上,孤单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我淹没。
我开始失眠,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陈哲说的那番话,以及陈卫东那张冷漠的脸。
这十二年,我过得有多舒心,只有我自己知道。
刚离婚那会儿,日子确实很难。我没什么积蓄,单位的效益也不好,每个月拿着微薄的薪水,租住在城中村一间阴暗潮湿的小房子里。但我心里是敞亮的。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情绪,不用再忍受那些伤人的话。
我第一次可以睡到自然醒,而不是天不亮就得爬起来给他准备早餐。
我第一次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做饭,喜欢吃辣就多放辣椒,不用再顾忌他那“清淡养生”的饮食习惯。
我第一次可以把工资花在自己身上,给自己买一条喜欢的裙子,而不是先想着给他添置新衬衫。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我自己的自由。
后来,单位改制,我拿到一笔补偿金。我用这笔钱,加上我所有的积蓄,付了现在这套小房子的首付。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有一个朝南的大阳台。
拿到钥匙的那天,我站在空荡荡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阳光,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真正意义上,只属于我林岚的家。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这个家里,尤其是那个阳台。我买来各种各样的花盆,种上了月季、三角梅、茉莉、栀子花……我从一个连仙人掌都养不活的人,变成了一个养花高手。
每天清晨,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给我的花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看着它们从一株小苗,慢慢长大,抽出花苞,然后在我精心照料下绚烂地绽放,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这个阳台,就是我的精神寄托。这些花草,就是我后半生的希望。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嫌弃我,只要我付出,它们就会用最美的姿态回报我。
这比伺候一个男人,要值得太多了。
周六的早上,我正在给一盆新开的“粉色龙沙宝石”拍照,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陈哲回来了,心里一阵窃喜,又有些紧张,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他。是继续冷着脸,还是给他个台阶下?
可当我打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我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是陈卫东。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稀疏,背也有些驼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浅浅的皱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手里提着一个水果篮,局促地站在门口,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十二年了,这是我们离婚后,第一次这样面对面。
“我……我听陈哲说,你病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我愣住了。我什么时候病了?随即反应过来,这肯定是陈哲的“计策”。他大概是想让我们见面,制造一个“破冰”的机会。
我心里又气又恼,但看着陈卫东这副苍老落魄的模样,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又咽了回去。
“我没病,好得很。”我侧过身,但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你有什么事吗?”
我的冷淡让他更加手足无措。他把水果篮往前递了递:“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陈哲那孩子,不懂事,跟你说了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他是来当说客的,没想到一开口却是替儿子道歉。
“他是不是混账话,你心里清楚。”我没有接他的水果篮。
陈卫东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他抬头,目光越过我,看到了客厅里那个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以及阳台上那些开得正盛的花。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羡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你这里……挺好的。”他喃喃地说,“比我那儿……有生气多了。”
我没有接话。
他叹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终于看向我:“林岚,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一个人过,也想了很多。那时候,是我混蛋,没把你当回事儿。”
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终于来了。
可我的心,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泛起丝毫涟漪。如果这番话是在十二年前,甚至二十年前说,我或许会激动得痛哭流涕。
但现在,太晚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无法重建。
“陈卫东,”我平静地看着他,“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希望你也能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我们……就这样吧。”
说完,我准备关上门。
“等等!”他急忙伸手挡住门,“林岚,我们……我们真的不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吗?为了陈哲,也为了我们自己。我老了,真的折腾不动了,就想找个伴,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保证,我这次一定好好对你,家里的活我干,饭我做,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看着他卑微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可悲。年轻时,他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年老了,需要人照顾了,才想起我的好。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林岚这个人,而是一个能照顾他饮食起居、为他养老送终的“功能性”伴侣。
从前的我是“保姆”,现在的我是“护工”。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挡着门的手上。那是一双粗糙、布满老年斑的手。就是这双手,曾经在我发着高烧时,把一碗冷饭推到我面前;就是这双手,曾经在我为他家人受了委
屈时,不耐烦地把我推开。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陈卫东,不可能。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用力,关上了门。门外,是他苍老的叹息,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靠在门上,闭上眼睛。阳台上的阳光正好,微风拂过,送来阵阵花香。
那是新生的味道。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毁掉它。
第4章 摊牌
陈卫东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虽然没能激起我内心的波澜,却让陈哲的攻势变得更加猛烈。
那个周末,他又来了。这次,他没有提复婚的事,而是换了一种策略。他像从前一样,陪我聊天,帮我给花松土,抢着洗碗,表现得殷勤又孝顺。
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晚饭后,他果然图穷匕见。
“妈,我爸那天来找过你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我点点头,继续看我的电视,没给他好脸色。
“他都跟你说了吧?他知道错了,他想改。”陈哲坐到我身边,语气诚恳,“妈,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他都这么大年纪了。”
“陈哲,”我放下遥控器,转头正视着他,“你觉得,一句‘我错了’,就能抹掉二十年的伤害吗?”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爸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就是……就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不懂得体贴人。”陈哲还在为他父亲辩解。
“不是有点,”我纠正他,“是极度。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妻子、儿子,都只是他生活的附属品,是用来彰显他‘一家之主’地位的道具。”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他很爱我的!”陈哲激动地反驳。
“是,他爱你。”我惨然一笑,“他爱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是你陈家的香火,是你未来给他养老送终的人。可他爱过我吗?他尊重过我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陈哲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次父亲对母亲的呵斥与无视。只是那时候他太小,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
“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不能总活在回忆里。”他试图用大道理来说服我。
“我没有活在回忆里,是你们,非要把我拖回那个地狱!”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陈哲,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么着急让我们复婚,到底是为了我们好,还是为了你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
陈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我当然是为你们好!”他嘴硬道。
“是吗?”我步步紧逼,“是为了你不用再两头跑,省心省力?是为了将来我们老了病了,可以相互照顾,不给你添麻烦?是为了把你爸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我,让你能安心地谈恋爱、结婚、过你自己的小日子?”
“说到底,你就是觉得,我这十二年的清净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应该回去继续当牛做马,伺候你们陈家父子,才算尽了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本分,对不对?”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剥洋葱,一层层剥开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露出里面那个自私的核心。
陈哲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最后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插进了头发里。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电视里还在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那些欢声笑语,此刻听来却无比刺耳。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妈,我压力真的很大。”
“北京的房价多高你知道吗?我每天睁开眼就是房贷、车贷。公司里年轻人一茬接一茬,我生怕哪天就被优化了。我女朋友家里又催着结婚,彩礼、三金、婚房,哪一样不要钱?”
“我爸那边,身体越来越差,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疼。我每次回去看他,家里都乱得跟猪窝一样。我给他请保姆,他把人气走。我劝他注意身体,他嫌我啰嗦。”
“还有你,你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万一哪天摔了、病了,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
“妈,我也是个人,我不是铁打的。我也会累,会烦,会扛不住。我只是想……想找一个最简单的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我错了吗?”
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软了。
是啊,他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忍心看他这么为难?也许,我真的应该为了他,再忍一忍?复婚,不过是回到从前的生活,那样的日子我都过了二十年,再过二十年,又有什么不可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我掐灭了。
不。不可以。
我已经为这个家,为他们父子,牺牲了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必须为自己而活。
如果说,孝顺的代价,是让我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和尊严,那么这样的“孝顺”,我宁可不要。
我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就像他小时候我安慰他那样。
“陈哲,妈知道你难。但是,你不能用我的痛苦,去解决你的难题。”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推开落地窗。晚风吹进来,带着花草的清香,也吹散了屋里的沉闷。
“你过来。”我朝他招招手。
陈哲迟疑地走过来,站到我身边。
我指着满阳台的花,对他说:“你看这些花,它们好看吗?”
“好看。”他闷闷地回答。
“我刚离婚的时候,不会养花,养一盆死一盆。后来,我慢慢学,查资料,问别人,一点点摸索。你看这盆‘龙沙宝石’,它第一年根本不开花,我差点就放弃了。可我坚持下来了,到了第三年,它就开成了这样。”
我转过头,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哲,我这十二年的生活,就像养这盆花。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从一棵快死的苗,养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为了任何人,再亲手把它毁掉。”
“你爸的问题,是他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但不是我的问题。我们十二年前就已经没关系了。你有赡养他的义务,但我没有。”
“至于我,”我笑了,笑得坦然而释然,“你更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朋友也多,退休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就算将来我真的动不了了,我也会自己去住养老院。我攒了钱,足够了。绝不会拖累你。”
我的话,平静而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陈哲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那一片绚烂的花海,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眼前的这个母亲,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婚姻里逆来顺受、毫无怨言的女人了。
她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自己的骄傲,有了不可触碰的底线。
第5章 那碗没喝的汤
那次摊牌之后,陈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我们之间的联系,仅限于微信上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接受这一切。
我也乐得清静,重新回归了我那按部就班的生活。跳广场舞,和老姐妹们逛街,报名参加了社区大学的书法班,日子过得充实而有趣。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想起儿子那天通红的眼眶,心里泛起一丝丝的疼。我不知道我的坚持,对他而言,是不是一种残忍。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卫东的主治医生打来的。他说,陈卫东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
我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陈哲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背上。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像个孩子一样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
“妈……我爸他……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就算救回来,也可能……也可能是植物人……”他泣不成声。
我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虽然我和陈卫东早已没有感情,但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沉甸甸的。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是我们曾经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人。
漫长的等待之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说:“命是保住了,但右半边身子偏瘫,以后说话和自理都会有很大问题,需要长期康复和专人照料。”
这个结果,比最坏的要好,却也足以压垮一个本就压力重重的年轻人。
陈卫东被转入了普通病房。他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曾经那个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此刻虚弱得像一张纸。他睁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看到我们进去,嘴巴歪斜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含混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陈哲开始了医院和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我心疼他,每天炖好汤,送到医院去。
起初,陈卫东对我送来的汤,是抗拒的。他会用还能动的左手,把碗推开。但陈哲会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或许是身体的虚弱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慢慢地不再抗拒,甚至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依赖。
一天下午,我照例提着保温桶去医院。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陈哲大概是去办什么手续了。陈卫东醒着,看到我,眼神动了动。
我把汤倒在碗里,用勺子搅了搅,试了试温度,然后坐到床边,准备喂他。
他忽然伸出左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很执着。
我愣住了。
他张着嘴,努力地想说什么。我凑近了些,才勉强听清几个模糊的音节。
“对……不……起……”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他,这个让我怨恨了半辈子的男人,此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祈求。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终究是会老的,会病的。当生命走到尽头,再多的恩怨,也都会被时间冲刷干净。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都过去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进了花白的鬓角。
那天,陈哲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我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陈卫东喝汤,气氛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陈卫东出院后,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谁来照顾他?
陈哲的意思,是把他接回自己租的房子里。但我知道,这不现实。陈哲要上班,根本不可能24小时看护一个偏瘫的病人。
那个晚上,陈哲在我家,我们进行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平气和的谈话。
“妈,对不起。”他一开口,就向我道歉,“之前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我笑了笑:“你能想明白,妈就很高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成熟和坚定,“我爸的事,你不用管了,这是我的责任,我会处理好。”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打听过了,附近有一家专业的康复医院,条件不错,护工也很专业。我想送他去那里。离我公司近,我每天下班都能过去看他。”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不就是我最初提议的“养老院”吗?只是换了个更体面的名字。
“你不怕别人说你不孝了?”我打趣道。
陈哲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孝顺,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父母最适合、最妥当的安排。把我爸留在家里,我照顾不好他,只会让他更痛苦,也把我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送他去康复医院,有专业的人照顾,对他才是最好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复婚的事,妈,是我混账。我爸他……配不上你。你的后半生,应该为你自己开心地活。”
听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我的眼眶一热,积压在心里最后的一点郁结,也烟消云散了。
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他懂得了尊重,懂得了理解,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责任。
第6章 一张新的全家福
陈卫东最终被送进了那家康复医院。
手续是陈哲一手办的,我陪着一起去。医院的环境确实不错,干净明亮,有专门的康复大厅和花园。护工看起来也很专业、有耐心。
安顿好一切,我们要离开时,陈卫东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角。他不能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和不舍。
我知道,他是害怕。害怕被我们抛弃在这里。
我反手握住他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安心在这里做康复,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从那以后,我和陈哲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亲密了。他不再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提供热汤和温暖的港湾,而是开始真正地关心我的内心世界。他会主动问我书法班学得怎么样,会陪我一起去花鸟市场,甚至会笨拙地学着给我那几盆宝贝月季施肥。
每周,我们会一起去康复医院看望陈卫东。我会带上亲手炖的汤,陈哲会给他讲公司里的趣事,帮他按摩瘫痪的右半边身体。
陈卫东的恢复比预想的要好一些。在专业的治疗下,他已经能拄着拐杖,勉强走几步路,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他不再是那个脾气暴躁、颐指气使的男人,病痛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让他变得温和而沉默。
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们去看他的时候。每次我们到,他都会早早地等在病房门口,看到我们,歪斜的嘴角会努力地向上扬,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有一次,陈哲带去了一台拍立得相机。他说,我们一家人,好像很久没有拍过全家福了。
在医院的小花园里,阳光正好。我坐在长椅的中间,陈哲站在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陈卫东则拄着拐杖,挨着我坐下。
“咔嚓”一声,一张新的“全家福”诞生了。
照片上,我笑得坦然,陈哲笑得阳光,陈卫东则努力地笑着,眼神里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
我们不再是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但血缘和过往的纠缠,让我们以一种新的、更健康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我们不再是夫妻,却成了共同抚养一个“大孩子”的战友。我们之间,没有了爱情,没有了怨恨,只剩下一种复杂的、类似于亲情的责任感。
那天回家的路上,陈哲忽然对我说:“妈,我跟我女朋友商量好了,我们准备明年结婚。”
“那敢情好啊!”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们不买新房了。”他看着前方,语气轻松,“就在你这附近租个房子住。这样,我离你近,也离我爸的康复医院近,方便照顾。”
我愣住了,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儿子做出这个决定,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父亲。他放弃了世俗意义上的“标配”,选择了一种更重情义、也更辛苦的生活方式。
“傻孩子,”我说,“你们年轻人,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本来就该有你们啊。”陈哲转过头,对我笑了笑,“妈,以前我总觉得,家就是一个房子,里面住着爸爸妈妈。现在我才明白,家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只要有爱,有理解,有担当,无论我们住在哪里,用什么样的方式相处,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看着儿子被夕阳映照的侧脸,忽然觉得,他比我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欣慰和感动。
回到家,我把那张新的全家福,摆在了我床头的相框里,和我那些花儿的照片放在一起。
照片里,我们三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的人生,终究没能像童话故事那样,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生活本就不是童话。能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选择热爱它,与过去和解,与自己和解,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圆满。
我走到阳台,晚风习习,花香满怀。
那口炖了二十年汤的大砂锅,早已被我束之高阁。如今,我更喜欢用我的那口小锅,为自己,也为我爱的人,炖上一碗恰到好处的汤。
不为捆绑,不为责任,只为那一份恰到好处的温暖。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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