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旅行顺道看望了几位老同学,我才发现:43年的同学情也淡如水
办完退休手续那天,档案室的小姑娘替我合上那本厚重的、记录了我三十年职业生涯的档案夹,笑着说:“林老师,恭喜您,以后就是海阔天空了。”
海阔天空。
我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转身走出这栋我走了上万遍的大楼。
天确实是阔的,只是心里那片天,被经年的尘埃蒙着,看不出颜色。
我对丈夫魏东说:“我想出去走走。”
他正在厨房里给我炖汤,闻言,举着汤勺从门里探出头,眼镜后的眼睛笑得眯起来。
“应该的,早就该出去散散心了。想去哪?我陪你。”
“不用,”我说,“你公司里忙。我自己就行。”
我看着他鬓角新增的白发,和他眼角那怎么也藏不住的疲惫,补充了一句。
“就当是我的退休旅行。顺道,去看看南边那几个老同学。”
他没再坚持,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钱要带够,别不舍得花。
那锅汤是玉米排骨,香气从厨房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像一只温暖的手,试图抓住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没来由地想,我们结婚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可以独立签署合同、承担法律责任的成年人。
而我们的婚姻,也像一份执行了二十五年的合同。条款清晰,权责分明。
至少,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出发那天,是个雨天。
魏东开车送我到高铁站,他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提出来,又撑开伞,一路把我送到进站口。
雨丝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肩膀上,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夹克。
“到了就给我打电话。”他把我的背包带理了理。
“知道。”
“那边也降温,衣服带够了吗?”
“够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平静的脸,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
“去吧,好好玩。”
我点点头,转身,刷身份证,过闸机。
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那张我看熟了二十五年的脸上,会出现我不想看见的、类似于“愧疚”的表情。
那会让我觉得,这场筹谋已久的旅行,像一出事先张扬的滑稽剧。
而我,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导演,兼唯一的女主角。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城市的高楼变成郊野的农田,又变成连绵的丘陵。
雨没有停。水珠在玻璃上汇聚,滑落,像一行行写不尽的注脚。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订票软件。
在“我的”页面里,有一个选项,叫“常用同行人”。
我点进去。
第一个,是我的名字,林漱。
第二个,是魏东。
第三个,备注是“小安”。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我一张毫无表情的 face。
小安。
听起来,像一个年轻女孩的名字。
我点开魏东的同行人信息,下面有一长串共同的出行记录。
G1305,上海到南京。
G7582,南京到杭州。
D3125,杭州到厦门。
最近的一次,是半个月前,他去广州出差。
G1321,去程。G1324,返程。
同行人那一栏,赫然也是“小安”。
两天前,魏东说他要去广州出差。
我像往常一样,给他收拾行李。衬衫,西裤,领带,叠得整整齐齐。
他站在我身后,有些心疼地说:“漱漱,我自己来就行。”
我没回头,只是把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放进行李箱。
“你懂什么,商务场合,衬衫的领子和袖口,就是你的脸面。”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
“辛苦你了。”
他的呼吸温热,带着我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和须后水的混合味道。
我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个。”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他的睡颜。
我们年轻时,魏东是很英俊的。眉骨很高,鼻梁挺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
现在,他老了。眼角的皱纹像细密的网,皮肤也松弛了。
我也是。
岁月是最公平的法官,它给每个人都判了无期徒刑,缓期执行。
我拿起他的手机。
他的密码,是我的生日。二十五年,从未变过。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那个订票软件。
然后,我就看见了“小安”。
那一瞬间,世界并没有天旋地地转,心脏也没有漏跳一拍。
它只是,非常安静。
安静得像深冬的湖面,瞬间冻结成冰。冰层之下,所有的鱼,所有的水草,都保持着上一秒的姿态,凝固了。
我甚至还有闲心去想,这个“安”,是安静的安,还是安心的安?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悄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我把他送到门口。
他拎着我为他收拾好的行李箱,对我挥挥手。
“我走了,最多三天就回来。”
“嗯。”我说,“注意安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靠在门板上,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客厅里空荡荡的,那锅他早上特意为我煮好的小米粥,还在餐桌上冒着热气。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冷。
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吵过架。最凶的一次,我把家里一个青花瓷瓶摔了。
那是他从潘家园淘来的,宝贝得不得了。
他看着一地的碎片,眼睛都红了,却一个字都没骂我。
只是走过来,把我拉起来,检查我的手有没有受伤。
“人没事就好,”他哑着嗓子说,“瓷器碎了,可以再买。你伤了,我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红过脸。
我们不是没有过孩子。
结婚第三年,我怀孕了。但五个月的时候,意外流产。
后来,就再也要不上了。
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大医院,吃了无数的中药西药,都没有用。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像一件残次品,一个有瑕疵的容器。
是魏东,一直陪着我。
他把所有的检查报告都收起来,对我说:“漱漱,我们不要了。有没有孩子,你都是我的妻子。我只要你。”
他把家里所有关于婴儿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他开始学着做各种各样的菜,变着花样地哄我吃饭。
他说:“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把以前亏的都补回来。”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相濡以沫,一直到老。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底牌,是生活的最后一道防线。
原来,都只是我以为。
高铁到站的提示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
广州南站。
外面依旧下着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网。
我没有急着出站,而是找了个角落,给魏东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漱漱?到了吗?怎么这么久才打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嘈杂,像是在户外。
“嗯,到了。”我淡淡地说。
“安顿好了吗?住哪个酒店?我让广州分公司的同事去看看你。”
“不用了。”我说,“我不在酒店。”
“那在哪?”
我看着出站口川流不息的人群,灯火通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奔赴某个目的地的急切。
“我在广州南站,出站口。”
电话那头,有那么几秒钟,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他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广州南站。”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不是来广州出差吗?我顺道过来看看你。”
我又听到了那种寂静。
这次,还夹杂着雨打在伞面上的、噗噗的声音。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这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事风格。我从不查岗,从不突击检查。
我给过他最完整的信任。
或者说,我懒得把精力耗费在这些无謂的猜忌上。婚姻对我来说,是合作,是同盟,不是谍战。
“你……你等我,”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马上过来。”
“不急。”我说,“你把手头的事处理完。”
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不是一个人吧?把你的同事也一起带上吧。我请你们喝咖啡。”
“我退休了,时间多。”
挂掉电话,我拉着行李箱,走进旁边一家连锁咖啡店。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雨幕如织。城市的霓虹在水汽里氤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晕。
我点了杯美式,没加糖,没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
我不是来捉奸的。
捉奸,是泼妇的行为。把不堪撕开来,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人看,除了让自己显得更可悲,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我只是来确认一件事。
确认一份执行了二十五年的合同,是否出现了根本性的违约。
以及,如果违约成立,我该如何启动索赔程序。
大概半个小时后,我看到了魏东。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快步走来。
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共撑着一把粉色的伞。
女孩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针织开衫。长发及腰,素面朝天。
是那种,很干净、很青春的模样。
像一颗刚刚剥开的、汁水饱满的荔枝。
他们在我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停了下来。
魏东和那个女孩说了几句什么,女孩的脸色有些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魏东一个人向我走来。
他把湿漉漉的雨伞收好,放在门口的伞桶里,然后脱下外套。
他走到我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漱漱,你……”
“她是谁?”我打断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个 still 站在原地的女孩。
魏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不敢看我,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渍上。
“她……她叫安然。是公司的实习生。”
安然。
原来是这个“安”。
“小安?”我问。
他的肩膀塌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了。
“是。”
“让她过来吧。”我说,“站那么远,不累吗?”
魏东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回头,对那个叫安然的女孩招了招手。
女孩走了过来,步子很小,很 hesitant。
她在魏东身边站定,低着头,不敢看我。
“坐。”我说。
女孩看了魏东一眼,魏东没说话。她便拉开椅子,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水味飘了过来。
很年轻的味道。
我看着她。
她很紧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涂着透明的指甲油。
“你叫安然?”我问。
“……是。”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
“多大了?”
“二十二。”
“刚毕业?”
“嗯,今年六月刚毕业。”
我点点头,不再问了。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咖啡馆里舒缓的背景音乐,和窗外的雨声。
魏东终于忍不住了。
“漱漱,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哦?那是什么样?”我看着他,“你来广州出差,带着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实习生。你们一起坐高铁,或许还住同一个酒店。你告诉我,这是哪一种‘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魏⚫️东的脸色,却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们……我们没有住同一个酒店。”他辩解道,声音有些干涩。
“是吗?”我转向安然,“你住哪里?”
安然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我……我住在公司协议的酒店。”
“他呢?”
安然不说话了。
我笑了笑,那笑意肯定很冷。
“看来,你们连口供都没对好。”
“魏东,”我把目光重新移回他脸上,“我们结婚二十五年。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的掌纹。你撒谎的时候,左边的眉毛会不自觉地挑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这个小动作,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脸上。
也抽在我心里。
“我不想在这里,和你讨论你们是怎么开始的,发展到了哪一步。”我放下咖啡杯,杯子和碟子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我今天来,也不是来听你忏悔,或者看她表演楚楚可怜的。”
我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我只是来通知你一件事。”
“魏东,你违约了。”
魏东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
“漱漱,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违⚫️约了。”我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们的婚姻,是一份合同。这份合同的核心条款,是忠诚。你违反了这一条。”
“婚姻……不是合同……”他喃喃地说,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吗?”我反问,“那是什么?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还是搭伙过日子的亲情捆绑?”
“魏东,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今年五十三,你五十五。我们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
“我们的婚姻,建立在共同财产、共同生活、共同抵御风险的基础上。它有明确的权利,也有明确的义务。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排他性的忠诚义务。”
“这不是我发明的,这是法律规定的。”
“现在,你违反了这条义务。所以,你违约了。”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包裹着我们婚姻的、温情脉脉的表皮。
露出了下面,冰冷、严酷的契约本质。
魏东的嘴唇在颤抖。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哀求,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旁边的安然,已经开始小声地抽泣。
“对不起……林老师……对不起……”她断断续續地说,“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魏总……他……他对我很好……”
我没有理她。
我只是看着魏东。
“所以,作为违约方,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们离婚。财产分割方面,我会聘请最好的律师,来核算你名下所有婚内财产,包括你这些年,以出差名义花在她身上的每一分钱。你是过错方,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魏东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第二,”我继续说,“我们不离婚。”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
“但是,我们需要签订一份补充协议。”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婚内财产协议》和《忠诚协议》的补充条款。我咨询过律师,条款内容完全合法有效。”
“主要内容有三条。”
“第一,从今天起,我们名下所有共同财产,包括房产、存款、股票、基金,全部转由我一人管理。你每个月可以从我这里领取固定数额的生活费。所有超过一万元的重大开支,必须经过我的书面同意。”
“第二,你必须立刻、马上、无条件地,和这位安然小姐,断绝一切联系。包括工作和私人关系。我会要求你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提供她离职的证明文件。”
“第三,这份协议签署后,如果你再次出现任何违反忠诚义务的行为,哪怕只是暧昧的短信,一旦被我发现并证实,你将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分割权利,净身出户。”
我把话说完,整个咖啡馆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魏东呆呆地看着那份文件,像是在看一份死亡判决书。
安然的哭声也停了。她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或许,在她年轻的想象里,原配的出现,应该是哭闹、撕扯、咒骂。
而不是像我这样,冷静地,像个律师一样,一条条宣读合同条款。
“你……你怎么能这样……”魏东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漱漱,我们二十五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只剩下这些冷冰冰的条款吗?”
“感情?”我笑了。
“当你带着她,用着我们共同的财产,享受着二人世界的时候,你在跟我谈感情?”
“当你一次次对我撒谎,说你去出差,实际上是去和她幽会的时候,你在跟我谈感情?”
“魏东,是你,先把感情从我们的婚姻里抽走了。我现在,只是在跟你谈剩下的东西。”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忠诚不是选择,是契约。”
“是你,撕毁了契at,而不是我。”
我从包里拿出一支笔,放在文件旁边。
“签,还是不签。你选。”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从痛苦,到挣扎,到绝望,最后,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我签。”他说。
他在文件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魏东。
那两个字,他签了无数遍。在我们的结婚证上,在房产证上,在各种各样的文件上。
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写得如此艰难,如此屈辱。
安然看着他签完字,脸色比纸还白。
她站起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老师,对不起。”
然后,她转身, almost 逃也似的,冲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那把粉色的伞,被她遗忘在了门口。
咖啡馆里,只剩下我和魏东。
相对无言。
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一些。
“我们谈谈吧。”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他点点头。
我们离开了咖啡馆,没有回他住的酒店。
我拉着行李箱,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半年前。”他的声音很低。
“为什么?”
这是一个很蠢的问题。
但我想知道答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漱漱,”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你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说,我要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
我没说话。
“我拼命工作,从一个小职员,做到现在分公司的总经理。我以为,我做到了。”
“可是,我越来越觉得……累。”
“公司里的人事斗争,业绩压力,客户的刁难……每天回到家,我不想把这些垃圾情绪带给你。所以我什么都不说。”
“我看着你,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你的生活那么平静,那么……干净。”
“我越来越觉得,我配不上你的那份干净。”
“我的世界,是个黑洞。充满了算计、妥协、虚伪……我怕把你拉进来,污染了你。”
“所以,我离你越来越远。”
“安然的出现,是个意外。她很年轻,很崇拜我。在她面前,我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戴着面具。我可以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魏总,也可以是那个会感到疲惫的中年男人。”
“她让我觉得……我好像还活着。”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只觉得荒谬。
“所以,”我说,“你在外面找了个年轻女孩,来证明你还‘活着’。然后回到家里,面对着我这个‘干净’的妻子,继续扮演你的好丈夫角色。”
“魏东,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世界,就一定是干净的吗?”
“我退休前,是高三的班主任。我每天要面对几十个孩子的升学压力,要和各种各样的家长打交道。我也会遇到不讲理的同事,也会有评职称的烦恼。”
“我也会累,也会烦。我之所以不在你面前表现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你也很累。”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各自在自己的战场上厮杀,回到家,是彼此的避风港。我们可以舔舐伤口,但我们不把战争的硝煙带回家里。”
“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原来,在你看来,这叫‘污染’。”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他自我辩解的那个脆弱的气泡。
他停下脚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漱漱……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好像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
“道歉就不必了。”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我们的契约,是我们这二十五年的 partnership。”
“那份协议,不是惩罚你。”我看着他,“是修复。修复被你破坏的信任机制。”
“婚姻就像我们家的那盏吊灯,由很多个小灯泡组成。现在,你亲手砸碎了一个。我们不能假装它还亮着。”
“我们要么,把整盏灯都扔掉。要么,就换上一个新的灯泡,并且重新检查一遍所有的线路,确保以后不会再有短路的风险。”
“我选择了后者。不是因为我有多爱你,多离不开你。”
“而是因为,拆掉一盏用了二十五年的灯,工程太浩大了。我退休了,没那么多精力。”
我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走吧,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话。
他帮我买了最近一班回程的高铁票。
我们并排坐着,像两个陌生的旅伴。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山峦,在暮色里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剪影。
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我打开门,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换了鞋,把行李箱放在玄关,然后走进厨房。
那锅我离开前他炖的玉米排骨汤,还放在冰箱里。
我把它拿出来,倒进锅里,开火加热。
魏东默默地走进来,从我手里接过勺子。
“我来吧。”
汤热了,他盛了两碗。
我们坐在餐桌前, silently 喝汤。
汤还是那个味道,很香,很浓。
但喝到嘴里,却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一种被“协议”规范的模式。
魏东把所有的银行卡、存折、理财产品的密码,都告诉了我。
他手机的锁屏密码,也换成了我的指纹。
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不再有不必要的应酬。
他会主动跟我报备他一天的行程,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
他开始学着做更多的家务。拖地,洗碗,收拾房间。
他做得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一个星期后,他把一份文件递给我。
是安然的离职证明,上面盖着公司鲜红的公章。
我看了看,点了点头,把文件收了起来。
我们的交流,依然很少。
但那种冰封一样的沉默,似乎在慢慢融化。
有时候,我在客厅看电视,他会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热茶,或者削好一个苹果。
有时候,我伏案写点东西,他会悄悄地给我披上一件衣服。
他没有再说过“对不起”,也没有再试图解释什么。
他只是在用行动,一点一点地,修复那条被他砸出的裂缝。
我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就好像,广州那场雨,那场谈话,那个叫安然的女孩,都只是我的一场梦。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信任,一旦碎过,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会有裂痕。
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努力让那裂痕,不那么刺眼而已。
这次“退休旅行”,我并没有真的去见什么老同学。
广州之行,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回到家后,我大病了一场。发烧,咳嗽,整个人昏昏沉沉。
魏东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喂我喝水,喂我吃药,用温水一遍遍地给我擦身体。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他握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臉上。
很烫,湿漉漉的。
不知道是我的汗,还是他的泪。
病好后,我瘦了一大圈。
魏东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心疼。
“漱漱,我们出去走走吧。”他说,“这次,我陪你。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想了想,说:“我想回趟老家。”
我的老家,在一个很远的小县城。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我妈还住在那里。
我妈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她的人生信条就是“忍”。
忍丈夫的大男子主义,忍生活的艰辛,忍岁月的漫长。
她和我爸,吵了一辈子,也过了一辈子。
我回去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摘石榴。
今年的石榴长得特别好,一个个红彤彤的,像挂在枝头的小灯笼。
看到我,她很高兴。看到我身后的魏东,她更高兴。
“哎哟,漱漱回来了!魏东也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又拉着魏东的手,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她让魏東陪我爸下棋,自己则拉着我,进了厨房。
“怎么瘦成这样了?”她一边择菜,一边心疼地念叨,“退休了,该享福了,怎么还把自己搞得这么憔ё悴?”
我笑了笑:“没事,妈。前阵子感冒了。”
“感冒了?魏东没照顾好你?”她立刻警惕起来。
“不是,他照顾得很好。”
我妈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
“漱漱,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她放下手里的菜,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夫妻过日子,就像牙齿和舌头,哪有不磕碰的。”
“男人嘛,有时候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外面貪玩,忘了回家。你把他领回来,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千万别动什么离婚的念头。一把年纪了,离了婚,让别人怎么看你?你自己又怎么过?”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就是我母亲那一代人的婚姻观。
隐忍,妥协,为了面子,为了所谓的“完整”,可以吞下所有的委屈。
我曾经也以为,我会和她一样。
但现在,我知道,我不会。
“妈,”我抽出自己的手,继续帮她择菜,“时代不同了。”
“我们这一代人,结婚的时候,是要签名的。签名,就意味着契约。契约,就要讲究精神。”
“家不是避难所,更不是垃圾场。不能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可以回家来,把另一个人当成理所当然的出气筒和安慰剂。”
“我不是他妈,没有义务无条件地包容他的一切。”
“我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合伙人。他表现好,我们继续合作。他表现不好,我可以选择散伙。”
我妈被我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大概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歪理邪说”。
“你这孩子……读了几天书,净说些胡话。”她嘟囔着。
我笑了笑,没有再和她争辩。
代沟,就像一条河。你可以在河上架桥,但你填不平那条河。
临走的时候,我妈把一个红布包塞给我。
打开一看,是她戴了一辈子的那个玉坠。
成色并不好,但被摩挲得很光滑,温润。
“拿着。”她说,“这是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你外婆给我的。保平安的。”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玉坠收好,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
“妈,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
我知道,她听不懂我的“契约论”。
但她用她的方式,表达了对我的支持。
这就够了。
从老家回来后,我真的开始计划我的退休旅行了。
我拿出一张中国地图,在上面圈圈画画。
我想去看看那些我教过的、考到全国各地的学生。
也想去看看那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老同学。
我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在成都的老李。
老李是我大学同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毕业后,他就回了成都,进了当地一家国企。
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紧张。
“喂,哪位?”电话那头,是一个有点沙哑的陌生声音。
“是我,林漱。”
“林漱?哪个林漱?”
我的心,沉了一下。
“清华,88级中文系的林漱。”
“哦哦哦!”他恍然大悟,“林漱啊!哎哟,老同学!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客套的惊喜。
“我退休了,准备出去走走。想去成都看看你。”
“是吗?那好啊!欢迎欢迎!什么时候来?我请你吃火锅!”
我们又寒暄了几句。
聊了聊彼此的近况。
他问我,孩子多大了,在哪里工作。
我说,我没有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干巴巴地说:“哦,那也挺好,清静。”
我又问他,我们班的其他人,他还有没有联系。
他说,联系得少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忙。
一通电话,打了不到十分钟。
挂掉之后,我心里空落落的。
43年的同学情。
从1988年我们入学算起,到如今,整整43年。
这43年里,我们各自经历了人生的起伏,从青葱少年,变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
我以为,那段同窗岁月,会像陈年的酒,越放越香醇。
没想到,它更像一杯隔夜的茶。
淡了,凉了。
甚至,连当初的味道,都快想不起来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夕阳,发了很久的呆。
魏东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了?”他问。
我把和老李通话的事,跟他说了。
“有点……失望。”我承认。
魏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刚到广州分公司那会儿,举目无亲。有个老乡,对我特别好。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一起吃饭,钓鱼。我把他当亲兄弟。”
“后来,公司有个副总的位子空出来了。我们俩都是候选人。”
“他开始在背后搞小动作,给我使绊子,甚至匿名举报我。”
“如果不是总公司的领导信任我,我可能早就被踢出局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
“人啊,是会变的。环境会变,位置会变,心也会变。”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感情不是,友情也不是。”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还握在手里的东西。”
我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
我忽然发现,他好像又老了一些。
但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些我曾经熟悉、后来又陌生的东西。
真诚。
我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把老李的电话号码,删除了。
然后,我又打给了在杭州的另一个老同学,陈洁。
她是当年我们班的班花。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还和年轻时一样,甜美,清脆。
“林漱?哎呀,真是稀客!我前几天还在同学群里念叨你呢!说你退休了,也不出来冒个泡。”
“最近有点忙。”我说。
“忙什么呢?都退休了。”她笑着说,“是不是跟你家魏东二人世界呢?你们俩可是我们当年的模范夫妻。”
模范夫妻。
我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 irony.
“我准备去杭州玩几天,有空见个面吗?”
“当然有空啊!你来了我全程陪同!西湖、灵隐寺、宋城……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她的热情,和老李的客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和她约好了时间。
魏东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好。”
去杭州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们依然是坐高铁。
魏东主动把我的手机拿过去,点开订票软件,给我看他的“常用同行人”列表。
现在,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林漱。
魏东。
那个叫“小安”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到了杭州,陈洁开着一辆红色的宝马,来车站接我们。
她还是那么漂亮,保养得很好。穿着精致的套装,画着得体的妆容。
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漱漱!想死我了!”
她热情地跟魏东打招呼,夸他越来越有魅力。
她带我们去西湖边最好的酒店住下,又带我们去吃了最正宗的杭帮菜。
席间,她一直在说。
说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公司,她刚买的别墅,她下个月准备去的欧洲旅行。
她的生活,光鲜亮麗,像一本時尚雜誌。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魏东话不多,只是很体貼地给我布菜,给我倒茶。
吃完饭,陈洁提议去唱歌。
在KTV的包厢里,她点了很多老歌。
我们当年在学校里最喜欢唱的那些。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她拿着麦克风,唱得很投入。
唱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漱漱,还是我们那时候好啊。多单纯,多美好。”
我看着她,她眼角的细纹,在KTV迷离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怀念我们。
她是在怀念那个,单纯美好的、年轻的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别人的故事,不过是用来映照自己的一面镜子。
从杭州回来后,我取消了剩下的所有旅行计划。
我觉得没必要了。
见与不见,那些逝去的岁月,都回不来了。
那些曾经的感情,也都在各自的人生轨迹里,变成了不同的形状。
强行去凭吊,不过是徒增伤感。
就像魏东说的,不如珍惜当下还握在手里的东西。
我和魏东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一种新的平静。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我们会一起研究菜谱,尝试做各种没吃过的菜。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以失败告终。
我们会一起在晚饭后散步,沿着小区的林荫道,一圈一圈地走。
我们聊的话题,不再是工作,不是股票,不是那些沉重的东西。
我们聊今天的天气,聊邻居家的狗,聊电视剧里的剧情。
我们像两棵相邻的树。
曾经,有一棵树,偷偷地把根,伸向了别处。
现在,它又把根收了回来。
虽然地下的土壤,已经被搅动过,不再那么紧实。
但两棵树,依然站在一起。
共同面对着,未来的风风雨雨。
那天,我在阳台上给一盆君子兰浇水。
魏东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和那天早上,他去“出差”前,一样的姿势。
但我没有再感到僵硬。
“漱漱,”他在我耳边说,“谢谢你。”
我没有问他谢我什么。
谢我没有离婚?
谢我给了他一个机会?
还是谢我,给了这段婚姻,一个机会?
我只是转过身,看着他。
“魏东,”我说,“那份协议,还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它永远有效。”
他的眼神黯了一下,但随即,又亮了起来。
他点点头,很郑重。
“我知道。”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稳。
二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安稳。
第二天早上,阳光很好。
我醒来的时候,魏东已经不在身边了。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
我走到客厅,拿起我的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有一条未读短信。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姐,我是小安。有些事,关于魏哥公司的,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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