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本暗红色的房产证被我轻轻放在冰凉的茶几上时,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哥哥陈伟脸上的错愕与嫂子李莉眼中的不可置信,像两把钝刀,在我心里来回地割。
十几年了,从我大学毕业放弃了外地的工作机会回到家,到妈妈彻底卧床不起的最后五年,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时光,都浸透了我的青春和心血。我以为这一切的付出,家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原来,我所以为的“家”,在妈妈离开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了一间“房子”。
故事,要从妈妈头七那天下午说起。
第1章 告别与开始
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吊唁的亲戚,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和饭菜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像一层厚重的纱,蒙住了墙上妈妈的黑白遗像,也蒙住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心。我机械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手腕酸得抬不起来。这七天,我几乎没怎么合过眼,悲伤和疲惫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哥哥陈伟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嫂子李莉则拿着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着电视柜,眼神却时不时地往我这边瞟,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审视和盘算。
“静静,你也累了好几天了,歇会儿吧。”嫂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嗯”了一声,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热水流进胃里,总算驱散了一点点寒意。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指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我知道,有些话,他们迟早要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妈妈的身体都还没有凉透。
“静静啊,”陈伟终于摁灭了手里的烟,抬起头看我,眼神有些闪躲,“你看,妈……也走了。这房子,接下来……”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李莉立刻接了过去,语气比陈伟直接得多:“静静,你哥的意思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一个人住着吧?你一个女孩子家,我们也不放心。”
我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抖,热水溅出来一点,烫在手背上,一阵刺痛。
我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不及防地扎进了我混沌的脑子里。自从妈妈病倒,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个家,这张病床。我从没想过“以后”,因为妈妈的“以后”就是我的“以后”。现在,妈妈没有以后了,我的人生,好像也跟着停摆了。
“我……我还没想好。”我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该好好想想了。”李莉把抹布一扔,坐到了陈伟身边,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你看,你也不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老住在这里,圈子也小,怎么找对象结婚?”
她的话听起来句句是为我好,可我却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嫂子,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些。”我摇摇头,心里一阵烦躁。
“怎么能不考虑呢?”李莉的声音拔高了一点,“你跟我们不一样,我跟你哥,有乐乐要养,压力大。我们那套小两居,你也知道,才七十多平,乐乐一天天长大,马上就要上初中了,连个正经写作业的书房都没有,天天在客厅饭桌上趴着,眼睛都快搞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重点在这里。
我看着他们,哥哥始终低着头,又点上了一根烟,缭绕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表情。嫂子则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要求,而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家庭规划。
“所以呢?”我轻声问,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一点点下沉。
“所以……我跟你哥商量了一下,”李莉清了清嗓子,图穷匕见,“你看,这房子是爸妈留下来的,按理说,就该是留给陈伟的。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虽然现在还没嫁……但道理是这个道理。我们想着,等过了百天,你就搬出去,在附近租个小点的房子,也方便我们照应。这房子呢,我们一家三口搬进来住。乐乐大了,正好需要个大点的空间。你看,这样安排,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对大家都好?”我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十几年来,是我,放弃了保研的机会,放弃了心仪的工作,回到这个小城。是我,在爸爸去世后,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是我,在妈妈瘫痪在床的五年里,端屎端尿,彻夜不眠。
而他们呢?哥哥陈伟结婚后,就搬了出去,美其名曰“年轻人要有自己的空间”。逢年过节,他们会带着乐乐回来吃顿饭,送点水果牛奶,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妈妈住院的费用,我跟哥是对半开,可日日夜夜的护理和陪伴,那些熬干心血的辛劳,却全是我一个人的。
我从没计较过这些。因为这是我妈,这是我家。
我以为,我的付出,他们不说,但心里是懂的。
可现在我才明白,在他们眼里,我的付出,不过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应尽的“本分”。本分尽完了,妈妈走了,我也就该像一件用旧的工具,被理所当然地清理出去了。
悲伤之上,是更深的寒心。那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看着他们,看着我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看着那个管我叫了十年“小姑子”的嫂子,第一次感觉他们是那么的陌生。
“哥,”我把目光转向陈伟,声音里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陈伟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抬起头,眼睛通红,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愧疚。他避开我的视线,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静静,你嫂子……说的也有道理。乐乐……确实需要个好点的环境。”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熄灭了。
第2章 褪色的承诺
夜深了,哥嫂已经离开。
他们走的时候,李莉还特意加了一句:“静静,你别多想,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再来帮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们自以为是的“善意”,也把巨大的空洞和寂静留给了我。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一个人坐在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那张藤编摇椅上。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摇椅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在唱一首古老而悲伤的歌。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张摇椅上,妈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那时候,爸爸刚走没两年,妈妈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我,正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选择:是接受南方那家知名设计公司的offer,还是留在本地,守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守着妈妈。
陈伟那时已经和李莉结了婚,住在单位分的单身宿舍里,正计划着买房。他拍着胸脯对我妈说:“妈,你放心,以后我养你!静静想去哪就让她去,女孩子家,就该出去闯闯,见见世面。”
妈妈听了,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晚上,她把我叫到身边,叹了口气:“静静,妈知道你心气高,想出去。可是……你哥那个性子,粗心大意,李莉又是个精明人,凡事都先想着他们自己的小家。妈这身体,怕是拖累你哥,也怕……你哥靠不住。”
“妈,你说什么呢,哥不是那样的人。”我当时还替哥哥辩解。
“妈不是说你哥坏,”妈妈拍拍我的手背,那时的手还很温暖,“妈是说,人心都是偏的。妈只希望,你能陪在妈身边。当然,妈不逼你,你自己选。无论你选什么,妈都支持你。”
最后,我还是留下了。
我忘不了做出决定那天,哥哥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静静,还是你懂事!你放心,以后家里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等哥将来发达了,一定好好补偿你!”
李莉也在旁边附和:“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静静在家照顾妈,我们也能安心在外面打拼。以后啊,这个家,咱们一起撑着!”
“一起撑着”,多么动听的承诺。
可后来呢?
他们用我们一起凑的首付,买了那套七十多平的“小两居”,从此,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从高血压、糖尿病,到后来并发症引起的中风,最后彻底瘫痪。
这期间,我的人生,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同龄的朋友们,结婚生子,事业有成,朋友圈里晒的是旅行、美食、孩子的笑脸。而我的朋友圈,常年静悄悄,偶尔发一条,也是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养生知识。
我不是没有过抱怨,尤其是在那些被妈妈的呻吟声惊醒的深夜,在一次次替她翻身、擦洗、换尿布,累到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我也会问自己,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可每当看到妈妈在清醒时,用那双浑浊却充满依赖的眼睛看着我,努力地想说一句“辛苦了”,我所有的怨气就都烟消云散了。
这是我妈,我能怎么办?
我以为,我的牺牲,哥哥是看在眼里的。我以为,他当年的承诺,虽然没有兑现,但那份心意总还在。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留下,不是牺牲,而是“懂事”。我的照顾,不是付出,而是“本分”。我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小家,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应该承担起这一切。
而如今,妈妈走了,我这个承担“本分”的人,连同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麻烦”。
“吱呀……吱呀……”
摇椅还在晃着,可那个坐在上面对我微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起身,走到妈妈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床头的药盒,柜子上的收音机,还有阳台上那盆妈妈最喜欢的桂花树。秋天还没到,但已经能看到细小的花苞。妈妈总说,等桂花开了,满屋子都是香的,人的心情都会变好。
我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那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子。
这是妈妈一个月前,趁着一次难得的清醒,颤颤巍巍地把钥匙交给我,示意我收好的。她当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力地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有泪,有不舍,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决绝。
她说:“静静……以后……保护……好自己……”
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在叮嘱我,她走后,我要好好生活。
现在想来,妈妈或许早就预见到了今天。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也太了解人性的凉薄。
我用钥匙打开木盒,里面没有存折,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沓厚厚的医疗单据,一份泛黄的遗嘱,和一本静静躺在最下面的,暗红色的房产证。
我的手抚上那本房产证,冰凉的触感,却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我。
我翻开它,在“房屋所有权人”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陈静。
第3章 温水煮青蛙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异常缓慢。
哥嫂没有再逼我,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像一张网,越收越紧。
李莉几乎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但话里话外,总离不开“房子”两个字。
“静静啊,吃饭了吗?别总一个人闷在家里,要多出去走走。”
“静我跟你说,我一个同事的亲戚,就在中介公司上班,人特别靠谱。我让他帮你留意留意,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一居室,租金便宜,环境又好的。”
“对了,乐乐的学校最近要搞什么兴趣小组,要交一笔不小的费用。哎,现在养个孩子真是不容易,什么都要钱。不像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轻松。”
这些话,就像温水煮青蛙。
一开始,只是试探水温,让你觉得温暖舒适,渐渐地,水温升高,等你察觉到滚烫,想要挣扎时,已经无力跳出。
我每次都只是淡淡地应付几句,说“不急”、“我再看看”、“知道了”。
我不想和她争吵,妈妈刚走,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拖着,他们或许会念及一点兄妹情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但我错了。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他们一家三口,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熟食,直接杀了过来。
“静静,我们来看看你。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烤鸭。”李莉一进门,就热情地张罗着,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侄子乐乐已经十一岁了,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他一进屋,就扔下书包,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最后直接穿着鞋就跳上了沙发。
“乐乐,下来!把沙发踩脏了!”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那沙发是妈妈在世时,我特意给她买的,软硬适中,她说坐着舒服。
乐乐冲我做了个鬼脸,非但没下来,反而蹦得更欢了。
“哎呀,小孩子嘛,活泼一点好。”李莉嘴上说着,却没有半点要管教的意思。她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环视了一圈屋子,然后像个女主人一样,开始指点江山。
“这墙纸都有些发黄了,该换了。还有这灯,也太暗了,对孩子眼睛不好。”
“这间房,朝向最好,采光也好,正好给乐乐做书房。把他那张大书桌搬过来,再买个书柜,完美!”
“你那间房,可以改成客房,或者储物间也行……”
她旁若无人地规划着这个家的未来,而这个家的“现在”的主人,我,仿佛只是一个透明的旁观者。
陈伟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把卷尺,煞有介事地这里量量,那里画画。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哥,嫂子,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因为压抑着怒火而有些发抖。
李莉回过头,一脸无辜:“量量尺寸啊。我们准备搬过来,总得提前规划一下,看看家具怎么摆放吧?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谁同意你们搬过来了?”我质问道。
李莉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拉着陈伟的胳膊,走到我面前,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陈静,你怎么说话呢?这房子本来就是我跟你哥的,我们搬进来住,不是天经地义吗?还需要经过你同意?”
“这房子是爸妈的!”
“爸妈的,以后就是你哥的!自古以来,家产都是留给儿子的,哪个不是这样?你一个女儿家,迟早要嫁人,难道还要霸占着娘家的房子不走吗?”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又快又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道理”。
我气得浑身发抖,看向陈伟:“哥,你也是这么想的?”
陈伟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收起卷尺,挠了挠头,说:“静静,你别激动。我们……我们也不是说现在就让你走。只是提前规划一下,这不早晚的事嘛。”
“早晚的事?”我冷笑一声,“在你们眼里,我搬走,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是吗?”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乐乐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停止了在沙发上的蹦跳,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打量。
“陈静,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李莉彻底撕下了伪装,双手叉腰,摆出了一副吵架的架势,“我们好声好气地跟你商量,是看在你是陈伟亲妹妹的份上。你别不知好歹!这房子,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
“凭什么?”我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就凭陈伟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子!就凭他姓陈!”李莉的声音尖锐刺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知道,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那一套根深蒂固的、自私的逻辑。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我的哥哥,陈伟。
他站在那里,眉头紧锁,一脸为难。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咄咄逼人的妻子,嘴巴张了张,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的沉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哀莫大于心死。
这一刻,我对他,对这份所谓的兄妹之情,再也没有任何期待了。
第4章 最后的通牒
那次不欢而散后,家里有过几天短暂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开始默默地整理妈妈的遗物。她的衣服,每一件我都仔细叠好,用真空袋装起来,上面还残留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味道。她的照片,我一本一本地翻看,从她年轻时扎着麻花辫的青涩,到抱着我和哥哥时的温柔,再到晚年被病痛折磨的憔悴。
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多想告诉她,妈,我好想你。
我多想问问她,妈,我现在该怎么办?
就在我以为他们会暂时消停一阵子的时候,李莉的“最后通牒”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熬粥,手机响了。是李莉。
“陈静,我长话短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我跟你哥商量好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内,你必须从那房子里搬出去。我们已经看好了一套家具,下个月就要送货上门了。”
我握着电话,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就凭我们是你哥嫂!陈静,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识相,就自己安安分分地搬走,我们以后还是亲戚。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那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客气?你们想怎么不客气?”我被她嚣张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我们有的是办法。比如,我们可以直接搬进去住。这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爸的名字,爸走了,你哥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你住着,那是我们发善心。我们让你搬,你就得搬。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住进去,我看你一个大姑娘家,好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房产证上是我爸的名字?”我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信息。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谁?”李莉的语气充满了不屑,“你不会以为妈会把房子留给你吧?别做梦了!妈再糊涂,也知道儿子才是根!”
原来,他们一直以为,房产证上的名字还是爸爸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早在爸爸去世后不久,妈妈就已经通过合法的继承和赠与手续,把房子过户到了我的名下。
这件事,妈妈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她当时说:“静静,这事你先别说出去。人心隔肚皮,不到万不得已,别让你哥他们知道。妈不是偏心,妈只是……想给你留条后路。”
当时我还觉得妈妈是多虑了。现在看来,她老人家,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说道。
我的平静似乎让李莉有些意外,她愣了一下,才说:“你知道了就好。一个月时间,你自己抓紧吧。到时候别让我们来帮你‘搬家’。”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关掉了火。锅里的粥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米香四溢,可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走到阳台,看着那盆桂花树。
细小的花苞在枝头颤动,仿佛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天。
妈妈,你说得对。
是时候,让我自己保护自己了。
我不想再退让,也不想再忍耐了。这不仅仅是一套房子的问题,这是对我十几年付出的践踏,是对我人格尊严的挑衅。
这个家,是我和妈妈最后的港湾。现在妈妈不在了,我更要守住它。
我回到房间,从那个旧木盒子里,再次拿出了那本暗红色的房产证。
我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的三个字——陈静。
我的名字。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一个法律上的符号,它是我反击的武器,是我守护自己最后尊严的盾牌。
第5章 摊牌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
这期间,我没有主动联系哥嫂,他们也没有再来烦我。双方似乎都在等待着最后期限的到来,像两名即将进入决斗场的对手,在积蓄着各自的怒气和筹码。
我利用这段时间,咨询了一位做律师的同学。他仔细看了我的房产证和妈妈留下的遗嘱,明确地告诉我,这套房子在法律上完完全全属于我个人所有,与陈伟没有任何关系。妈妈的遗嘱也写得清清楚楚,家里的少量存款,由我们兄妹二人平分,但这套房产,是鉴于我多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对家庭做出的巨大贡献,特别指定由我一人继承。
有了法律的支撑,我心里更有底了。但我依然抱着一丝幻想,希望事情不要走到最难看的那一步。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的更残酷。
最后期限那天,是一个阴天。乌云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像我此刻的心情。
下午三点,门铃被按响了。急促而响亮,一下接着一下,充满了不耐烦。
我通过猫眼看出去,是哥嫂,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陌生男人。
我的心,彻底凉了。
他们不是来谈判的,他们是来直接清场的。
我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哟,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李莉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然后侧身对那两个工人说,“师傅,就是这家。麻烦你们了,先把客厅里那些旧家具搬出去吧。”
“等一下!”我伸手拦住他们,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两个工人面面相觑,停下了脚步。
李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陈静,你脑子没问题吧?我们回自己家,还需要你同意?”
她说着,就要硬往里闯。
我用身体堵在门口,寸步不让。
“李莉,我最后说一遍,这是我家。请你们离开。”
“你的家?你疯了吧!”李莉尖叫起来,“陈伟,你看看你这个好妹妹!我看她就是想霸占房子,连亲哥都不要了!”
陈伟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我说:“静静,别闹了,让街坊邻居看见了笑话。有什么事,我们进去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哥,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懦弱,只是耳根子软。没想到,你竟然会默许她带着外人,来撬自己妹妹的家门。”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他,他的脸涨得通红,吼道:“什么叫撬你家门!这房子是爸妈的!我姓陈,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你不是。”我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弹,瞬间点燃了李莉的怒火。
“你个死丫头!我看你是真疯了!给我让开!”她猛地伸手来推我。
我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了。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那两个搬家工人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周围已经有邻居探出头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闹什么呢,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嘛。”
“就是啊,陈伟,刚走,别让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啊。”
邻居们的议论,让陈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终于不耐烦了,对我下了最后通牒:“陈静,我数三声,你让不让开?你要是再不让,我们可就硬闯了!到时候别说我这个当哥的不念情分!”
我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回到客厅,从茶几下面早就准备好的文件袋里,拿出了那本房产证。
然后,我走回门口,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缓缓地,打开了它。
“你们不是一直说,这房子是爸的,以后就是你的吗?”我举起房产证,将印着名字的那一页,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哥,嫂子,麻烦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第6章 真相与崩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门口的楼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李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暗红色的房产证,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她的嘴巴微张着,脸上的嚣张和蛮横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滑稽的、全然的不可置信。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这绝对是假的!是你伪造的!”
她说着,就要伸手来抢。
我早有预料,迅速将房产证收回怀里,冷冷地看着她:“是不是伪造的,你可以去房管局查。白纸黑字,钢印俱全,做不了假。”
陈伟的反应比李莉更剧烈。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的目光从房产证,移到我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愤怒,还有一丝被至亲背叛的伤痛。
“静静……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在颤抖,“妈……妈什么时候把房子给你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妈是什么时候给我的,不重要。”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重要的是,从法律上来说,这套房子现在是我的个人财产,与你,与你们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请你们立刻离开我的家。”
我加重了“我的家”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脸上。
那两个搬家工人一看这架势,知道今天这生意是做不成了,对视一眼,灰溜溜地说了句“那……那我们先走了”,便转身下了楼。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听明白了大概,看向陈伟和李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和嘲讽。
“原来房子是女儿的啊……”
“啧啧,这当哥嫂的,吃相也太难看了吧,妹妹照顾老妈十几年,他们倒好,老妈一走就来抢房子。”
“就是啊,太不是东西了……”
议论声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进陈伟的耳朵里。他一辈子都要面子,此刻只觉得无地自容,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李莉却像是被刺激到了极点,猛地爆发了。
“陈静!你这个白眼狼!你到底给妈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妈肯定是老糊涂了!才会把房子给你这个以后要嫁出去的赔钱货!我们不认!这份遗嘱我们不认!”
“嫂子,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我厉声喝道,“妈清不清楚,你心里没数吗?这些年,是谁在床前尽孝,是谁把家当旅馆?妈把房子给我,不是因为她糊涂,恰恰是因为她看得太清楚了!”
我从文件袋里,又拿出了妈妈亲笔写的那份遗嘱,递到陈伟面前。
“你自己看吧。这是妈留下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她为什么这么做,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陈伟颤抖着手,接过那几张已经有些泛黄的信纸。
他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我看到,他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砸在信纸上,洇开了一片片墨迹。
妈妈的遗嘱写得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事实。
她写道:“阿伟,莉莉,妈知道,你们有自己的难处,有自己的小家要顾。妈不怪你们。只是静静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我这个老婆子,耽误了自己一辈子。她放弃了她的前途,她的爱情,她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我身上。我这个做妈的,心里有愧啊。我没什么能留给她的,这套房子,就算是我对她的一点点补偿吧。希望你们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以后,你们兄妹俩,要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
读到最后,陈伟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悔恨,有羞愧,也有一丝终于被点醒的迷茫。
李莉站在一旁,看着痛哭的丈夫,看着我手里那本不容置疑的房产证,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脸上的蛮横和精明算计,被一种彻头彻尾的挫败感所取代。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悲凉。
家,终究还是被撕裂了。
第7章 空荡的房子
陈伟和李莉最终还是走了。
是陈伟自己拉着失魂落魄的李莉离开的。他走的时候,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那佝偻的背影,充满了萧瑟与颓败。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紧绷了几个星期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
我赢了吗?
我保住了房子,保住了妈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可我也彻底失去了我的哥哥,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
这真的是妈妈想要看到的结局吗?
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坐就是一下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移动的光斑,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时间已经停止。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妈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的样子,就是哥哥蹲在地上痛哭的背影,还有嫂子那张写满不甘和怨毒的脸。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折磨着我。
我开始怀疑妈妈的决定,也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如果我当初选择退让一步,把房子让给他们,或者同意跟他们共享,是不是就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付出最多的人,要退让?凭什么懂事的人,就要一直被亏待?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门铃突然响了。
我以为又是物业或者社区的人,打开门,却看到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是哥哥,陈伟。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好几天没打理了。
“我……我炖了点汤。”他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声音沙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你……你最近,还好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身子,让他进来。
他把汤放在餐桌上,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静静,对不起。”他突然开口,头垂得更低了,“之前……是哥不对。哥混蛋,哥不是人。”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
“那天回去,我跟李莉大吵了一架。我也想了很久很久……”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想起小时候,咱爸咱妈出去干活,都是你带着我。有好吃的,你总是先让我吃。我被人欺负了,也是你冲上去跟人打架……”
“我想起爸走的那年,你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高兴得又哭又笑。可最后,你还是为了妈,为了这个家,留了下来。”
“还有妈瘫痪那五年……静静,哥对不起你。哥光想着自己那个小家,光想着乐乐,把所有担子都扔给了你一个人。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他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积压的委屈和怨恨,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它们无声地滑落。
我们兄妹俩,就这么相对而坐,一个在说,一个在听,一个在忏悔,一个在流泪。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第8章 桂花又开
那晚,我和哥哥聊了很久。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替李莉开脱,只是坦诚地告诉了我他们小家庭的困境。房贷的压力,孩子教育的开销,夫妻俩微薄的工资,让他们喘不过气来。这套宽敞明亮的房子,对他们而言,就像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捷径。
所以,当这条捷径被堵死时,李莉才会那么失态,而他,也选择了默许和纵容。
“哥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陈伟最后说,“错了就是错了。静静,房子是妈留给你的,你就安心住着。以后……以后哥会想办法,我多打几份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和疲惫,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慢慢变软。
他或许自私,或许懦弱,但他终究是我的哥哥。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
“哥,”我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房子,我是不会让出去的。这是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也是我以后生活的保障。但是……”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妈留下的那笔存款,遗嘱上说我们平分。你的那一份,我过两天转给你。另外,我的那一份,也先借给你。我知道乐乐上初中要花不少钱,你先拿去应急。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不宽裕,就算了。”
陈伟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静静,我……”
“别说了,哥。”我打断他,“我们是兄妹。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因为一套房子,连兄妹都没得做。妈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我们变成仇人。”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有了一种微妙的缓和。
李莉没有再出现,听哥说,她回了娘家,还在气头上。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裂痕,很难再弥补了。但至少,我和哥哥之间,那根最重要、最根本的亲情纽带,没有被彻底斩断。
秋天悄然而至。
阳台上的那盆桂花,终于开了。
金黄色的细小花朵,一簇簇,一丛簇,缀满枝头。微风拂过,满屋都弥漫着那股清甜、熟悉的香气。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味道。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上,就像以前无数次陪着妈妈那样。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好像明白了妈妈的用意。
她留给我这套房子,不仅仅是为了补偿,更是为了给我一份底气,一份不依附于任何人,可以独立、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底气。她是在用她最后的力量,教会我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过去的人生,我为家人而活。
而从今往后,我要开始,为自己活了。
我拿出手机,翻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设计师交流群,发出了第一条信息:
“大家好,我是陈静。我回来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会孤单,或许会艰难。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我有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家。而那些曾经的伤痛与和解,终将成为我生命里最深刻的印记,提醒着我,亲情的可贵,以及,一个独立女性所必须拥有的坚强与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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