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我可以肯定，这部纪录片会在票房上一败涂地，惨淡收场…
同时我也肯定，它会在口碑和奖项上，一骑绝尘…
这部排片稀少的影片，比近期任何电影，都有资格成为票房冠军：
《胡阿姨的花园》
2012年，重庆。
人潮汹涌的市中心，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背着篮筐，穿梭在闹市之间。
匆匆而过的路人，都忍不住看向那个，占据了她三分之二体积的“恐龙蛋”——一个废弃的塑料装饰品。
她穿街过巷，回到她在十八梯经营的旅馆，把恐龙蛋小心翼翼放置在门前和角落处…
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向这边的风景侧目，赞叹…
以乌鸦美术生出身的专业审美，可以不夸张地说，这整个布置，够得上科班出身的艺术家展览了…
然而，和许多没被资本收揽的艺术家一样，创造这片艺术角落的胡阿姨，在众人的眼里，只是一个捡破烂儿的。
胡阿姨，名叫胡光荣，69岁。
她的身体已经微微佝偻，时常背着一个篮筐，巡街走巷，到处捡拾纸皮、塑料袋和旧物件，再从中搜寻着喜欢的“艺术品”。
但捡破烂儿，并不是她的“正职”。
她开设的旅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圆山山庄。
但往里走，就发现这里不过是一些砖头搭建起来的断壁残垣，几乎不见天日的光线，头顶临时覆盖的铁皮、脚下坑坑洼洼的楼梯，随时都让人摔个狠的…
住在这里，每天只需要3块钱。
但街坊们都知道，开这家旅馆，胡阿姨经常“入不敷出”…
棒棒、流浪汉、残疾人…就像捡拾艺术品一样，到处走的胡阿姨，看到周围有无家可归的人，都会捡拾回来：不给钱不要紧，你先住下来，以后再说…
真遇到长期拖欠的，嘴里也会嘟囔两句，转头居然往人家手里塞钱：一定要有工作，生活才能好，来，先拿钱吃饱肚子…
人家住一个月还不到100块，听到人家没饭吃，她一借就能借出去八九百…
女儿远嫁，在身边的儿子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好，常常流露出轻生的念头…
早些年，因为工作上遭人蒙骗，身为出纳的胡阿姨背上了十几万的债务，还被丈夫驱赶出家门…
看着儿子境况不好，又想起自己欠下的钱，胡阿姨认为总觉得是自己作孽。
她没再自己做过一顿饭，总是在路边捡吃的：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该吃人吃的东西…
但她有自己的排解方式：布置旅馆门前的艺术展览，心里默默祝愿在远方五六岁的孙子。
她在树上挂了一个灯笼，上面写着孙子的名字“星宇”。
她笑着说：我希望孩子以后，能做一个宇航员，像大树一样硕果累累，飞向太空！
但儿子却悄悄对导演说：其实，我是单身…这么多年，我说结婚有孩子，都是骗她的…
2024年6月，国产纪录片《胡阿姨的花园》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
10月23日，影片登陆中国艺联专线。
早前，纪录片获得了第25届弗拉哈迪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国际评审团银奖，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得了金爵奖最佳纪录片、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圣乔治奖最佳纪录片。
和很多国产纪录片一样，登陆艺联专线的本片，注定了只会是票房惨淡…
直到今天，票房还不到16万…
我明白，任何一个地方的电影市场，都会由商业电影主导，牵涉到宣传和成本的因素，加上纪录片题材受限，光是知道本片的观众，就寥寥无几…
但是，我仍然不忍心看到《胡阿姨的花园》悄无声息地上线，又无人知晓地下线…
因为，它记录下的，是我们生活中，经常能见到，却始终被忽略和无视，甚至逐渐被遗忘的“异类”。
2010年，导演潘志琪到了重庆生活。
偶然之间，他得知在十八梯附近，住着一个“艺术家”嬢嬢。
她一边经营着旅馆，却把钱都借给了租客；
一边捡着废品，但又和其他同样捡废品的老太太不同，她似乎不为了赚钱…
而胡阿姨和她儿子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更是激起了导演的兴趣…
就这样，从2012年开始，导演开始跟拍胡阿姨的生活，一拍就是九年。
九年间，重庆这座城市，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清理、兴建、城区改造、景点翻新、拆迁…
而胡阿姨和周围的人，也在主动或被动地朝前迈：
患病、搬离、相遇、分别、重逢、失业、工作、疫情…
众所周知，底层人民的故事里，不缺苦难…
而有的影片，只一味地展现他们的苦大仇深和悲苦寂寥，再试图歌颂他们无可选择的痛苦，试图对观众煽情和说教…
但纪录片中所看到的胡阿姨，却并非如此…
她所遭遇和经历的，因钱而起，和钱有关…
但在她的话语和选择中，却让人深信，即使腰缠万贯，她还是可能会选择这样的生活…
早年间，因为工作单位的老板犯事，不清不楚地欠下了三角债，别人欠她钱，她也欠别人的。
说不清的烂账，换别人，早跑没影儿了…
她却隔三差五地跑去找债主，承诺自己不会跑路…
跑到欠自己债的人家里，隔着电话细声软气地说自己的难处。
听到对方说过阵子就能投标成功，钱就能回来，她喜笑颜开…
天知道，这番话，已经听了十几年…
临走前还不忘感谢对方的父母，对自己又礼貌又客气，仿佛她才是不占理的那个。
而令她最开心的，似乎并不是钱能到账，而是对方的生活也能好起来…
租客欠了房钱，怕她来要债躲着不见，她最先担心的，是对方的身体健康：是不是身体不好，找不到工作？没关系，不要着急…
身无分文的异乡人生病，她二话不说掏出钱带着去看医生、买药、精心照料；
租客之中，有一个轻微智障的年轻人。
小时候被父亲和后妈虐待，被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胡阿姨把他带回旅馆，带他捡废品、分类，卖的钱通通给他，和他一起去街上捡剩饭剩菜吃。
五星级酒店扔出来的饭菜，两人吃得津津有味…
那些被她捡来的废弃品堆叠处，可以称得上是现代城市街景的艺术装置：
颜色鲜艳的花草，互相依偎；
黑马上缠着花圈，小猪身上画着鲜花，半头人身像上戴上了帽子，圆柱体上放了个仰望天空的小鹿…
一个巨大的蘑菇，像个遮阳伞，像是为其他物件遮风避雨…
房檐上立着一把彩虹伞，周围的大树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
一切的布置，看似漫不经心，但又能从中窥见精巧的构思和别致的审美…
捡来时已经快枯死的橡树，被她养得高大茁壮；
走在路上闻到香味，循着香味找到掉落在地上的花草，拍拍尘土带回家，栽种放置在门前。
儿子担心妈妈到处捡破烂，身体吃不消，一边带妈妈去逛街，看重庆日新月异的建设，一边指责妈妈的花园“丢重庆人的脸”，“没见过大世面”…
胡阿姨笑着不反驳，转身又去捡新的废品，扔在篮筐带回家。
别人不要的物件，她捡回去，擦拭、清洗、整理、搭配，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花园；
被家庭和社会遗弃的人，她安慰、照顾、收留、接济…
在镜头前，即使满身脏污，手指缝里都是黑泥，但胡阿姨总是笑嘻嘻的，唯独提起被丈夫赶出门的生活变故，红了眼眶…
善良的人，总容易将不幸，全然归结于自身的过错和罪责。
也因此，多年来即使儿子邀请她同住、也有机会凭借开旅馆获取一些收入，她也拒绝让自己过得自在和舒适…
在她的心里，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去救助身处贫苦的人，是她赎罪的方式…
生活朝她扔泥巴，她不仅拿泥巴种了花，还把泥巴积攒起来，为其他人建了栖身之地。
而她那和破旧的房子、狭窄的街道格格不入的，充满生命力，精心布置的花园，是她对美好和希望，最具像的投射和向往…
她极力建造和抓取的那一亩三分地，是偌大城市和苦痛过往中，被风吹雨打仍然不希望放弃的，坚韧的小小乌托邦…
然而，乌托邦的建造者，似乎注定要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坚持自欺欺人…
和胡阿姨相比，她儿子的状态，则和更多年轻人相似。
因为眼疾和情绪的困扰，儿子经常失业，偶尔临时工赚来的钱，除去生活开支，都寄给了姐姐。
他生怕自己，哪天就想不开，离开这个世界…
他问母亲：你有想过，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吗？等死吗？
母亲着急：你小时候我给你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忘了吗？
我走在路上，路人看到我捡垃圾，都会给我递瓶子…这个世界好人那么多，怎么不值得活呢？
几年前，为了让母亲开心，当保安的他拍下了业主孩子的照片，又在网上截图了明星的照片，谎称自己成了家…
隔三差五，胡阿姨就会买新衣服和日常用品，让儿子送去给儿媳和孙子。
高考放榜，看到路上张贴的学生录取红榜，她指着那些陌生的名字许愿：希望我家星宇以后也能考取好学校，长大了当宇航员！
一次争吵中，儿子坦白，成家只是一个谎言…
但胡阿姨坚持去相信，那个未曾谋面的孙子，是真实存在的…
租客之中，有人得知她有经济纠纷，动了歪心思，骗她官司已经打赢，但是要拿到钱，就要先给1200块手续费…
儿子和导演都告诉她是骗局，她却认为，对方是她的干儿子，不会撒谎…
“生活总是会变好的，人不会那么坏的。”
她相信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赤诚和互助，是她始终恪守的至善法则，是那个未曾向她敞开的，属于她的公平和善良乌托邦。
生活终究不是爽文，普通人的生活都是裂缝，却只有光照不进来。
疫情来临，眼疾严重几近失明的儿子，丢了工作，一个月领1000多块的补助金…
胡阿姨的旅馆已经拆卸，她的花园也保不住，那一大堆精心设计布置的艺术品，甚至找不到地方安放…
她搬进了儿子的公租房，仍然不时捡拾一些花草，放在楼道。
九年过去，她眼见的衰老，行动越发缓慢，唯有指着自己捡来的花草，依旧露出如初得笑容：走到哪里，我都有花伴随…
大家都说，我是精神富翁，我同意咧，我最富有。
部分插图来自法国纪录片《告别十八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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