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我丈夫顾伟民的面,我把我一辈子攒下的800万,转给了我的亲弟弟。
他躺在病床上,已经说不出话,生命像一盏油灯,风中最后一点火苗随时都会熄灭。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操作手机,然后,笑了。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容,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我平静了四十二年的心湖。
四十二年。我和他就像合租的舍友,在一个屋檐下,分了两本账,过了大半辈子。我曾以为,他心里那杆秤,早就把亲情、夫妻情分算计得一清二楚,每一笔开销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我以为,我会带着这份怨与不甘,直到我们其中一个先走。
可现在,看着他那抹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笑容,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四十二年前,我们结婚的那个下午。
第1章 两本账簿
1980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燥热的、浮躁的气息。
我和顾伟民的婚礼办得简单。他是厂里的技术员,我是小学的语文老师,经人介绍认识,彼此觉得条件相当,人也老实,谈了半年就结了婚。没有婚纱,没有像样的宴席,只请了最亲的几家人,在单位食堂摆了两桌。
那天下午,送走所有客人,我坐在刷了红漆的新木床上,心里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某种朴素的向往。顾伟民走进来,手里没拿别的,拿了两本崭新的、牛皮纸封面的账簿,和一支钢笔。
“秀珠,”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甚至有些刻板,“有件事,我想我们结婚第一天就说清楚。”
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把一本账簿递给我,自己留了一本。“从今天起,咱们家的开销,实行AA制。”
“AA制?”我愣住了,这个词在当时还很新鲜,我只是隐约听过,意思是各付各的。我以为那是朋友之间吃饭才有的事,夫妻之间,怎么……
“对。”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眼神很认真,“我的工资是我的,你的工资是你的。家里的米面粮油、水电煤气,每个月我们列个总账,一人一半。买大件,比如以后买家具、家电,也商量着来,各自出钱。个人的花销,比如你买衣服,我买书,那就各管各的。这样,清楚明白,以后不会为钱上的事吵架。”
我捏着那本还有油墨香的账簿,手指有些发凉。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他一脸严肃,像是在车间里宣布一项重要的技术革新。
我的父母都是传统了一辈子的人,在我的观念里,结了婚,就是一家人,钱自然要放在一处,当家的女人管着,细水长流地过日子。顾伟民的提议,像一盆冷水,把我对婚姻所有温情脉脉的想象都浇灭了。
“伟民,我们是夫妻,有必要分得这么清吗?”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秀珠,我不是不信任你。”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失落,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只是觉得,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也一样。钱这个东西,最容易伤感情。我们先把规矩立好,以后才能过得安稳。你放心,该我承担的家庭责任,我一分都不会少。”
他说得条条是道,理智得让我无法反驳。可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看着他那张因为认真而显得有些固执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最终,我还是点了头。也许他说得对,也许这是一种新式的、更文明的夫妻关系。我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从我们新婚的第一天起,这两本账簿就成了我们家最特殊的存在。
每天晚饭后,我们俩就像单位的会计,坐在桌子两边,开始“对账”。
“今天买了五斤大米,一块二毛五;两斤肉,三块钱;一捆青菜,两毛。总共是四块四毛五。一人两块两毛二分五。”他用钢笔在账簿上清晰地记下,连半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
然后,我从我的钱包里,掏出两块两毛三分钱,递给他。他再从他的口袋里,找出半分钱的硬币找给我。
一开始,我觉得这种仪式充满了荒诞感。邻居家传来夫妻俩为孩子功课吵闹的声音,而我们,却在为半分钱的归属而“交易”。
时间久了,荒诞变成了习惯,习惯变成了麻木。
我教书的学校发了福利,一袋苹果,我提回家,他会客气地说“谢谢”,然后第二天,他会从菜市场买回一网兜橘子,放在桌上,说:“这是我还你的。”
他单位发了电影票,他会问我:“要不要去看?票价五毛,你给我两毛五就行,我那张算单位福利。”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想买一件呢(ni)子大衣,看中了一件,要八十多块钱,是我将近两个月的工资。我犹豫了很久,心里想着,他会不会主动说,他帮我出一半?毕竟,我穿得体面,他脸上也有光。
晚饭时,我状似无意地提起:“学校的王老师买了件呢子大衣,真好看,就是太贵了。”
他头也不抬地扒着饭,说:“喜欢就买,你的钱,自己做主。”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火苗,“噗”地一下就灭了。是啊,我的钱,我自己做主。他的钱,他也自己做主。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但坚硬的墙。
第二天,我还是去把那件大衣买了下来。刷掉我几乎所有的积蓄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和悲凉。这件大衣,是我一个人的,与他无关。就像这个家里的很多东西一样,我们能清楚地分辨出,哪样是他的,哪样是我的。
我们的日子,就在这种精确的计算中,一天天过去。我们几乎不吵架,因为所有可能引起争吵的源头——钱,都被那两本账簿提前“解决”了。但我们的家,也安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寻常夫妻那种为钱争执的烟火气,也没有你侬我侬的温情。
第2章 弟弟的难处
我和顾伟民没有孩子。
结婚第五年,去医院检查,问题在我。那个年代,不能生育的女人,在婆家是抬不起头的。我做好了准备,迎接顾伟民的责难,甚至想到了离婚。
那天从医院回来,我一言不发地做饭,心里翻江倒海。
他下班回来,看到我的脸色,似乎猜到了几分。饭桌上,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吧,我们两个人过,也清净。”
我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是他婚后对我说过的,最温情的一句话。
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把我打回了原形。
“以后我们老了,就去养老院。你存你的养老钱,我存我的。这样,谁也不拖累谁。”
我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心却又凉了半截。你看,他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那么理智,永远把未来的路算计得清清楚楚。连养老,我们都是AA制。
因为没有孩子,我把更多的感情,倾注在了我唯一的弟弟林国栋身上。
国栋比我小五岁,从小就是我带大的。父母去世得早,长姐如母,我总觉得对他有份责任。他结婚、生子,我都尽我所能地帮衬。
顾伟民对此,从不发表意见。因为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在他的“AA制”原则下,他没有立场,或许也根本不关心我的钱花在了哪里。
有一回,国栋的儿子小军,也就是我的外甥,调皮爬树摔断了腿,住院要一大笔钱。国栋两口子都是普通工人,一时拿不出来,急得团团转。
我二话不说,从我的存折里取了五百块钱,送到医院。
晚上回家,顾伟民看我情绪不高,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把小军摔断腿的事说了。
他“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小孩淘气是难免的。钱够不够?不够的话,可以从我们共同的家庭储备金里,先‘借’给你。等你发了工资再还回来。”
我们有一个“家庭储备金”账户,是每月从我们各自的工资里,按照相同比例存入一笔钱,用于应对家里突发的、必须共同承担的大事,比如房屋维修。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是不通人情,他甚至愿意“借”钱给我。但他永远分得那么清楚,“借”和“给”,是两个概念。这笔钱,最终还是要从我的账上出。
“不用了,我自己的钱够。”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他也没再说什么,拿起他的专业书,坐到台灯下,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他从不干涉我补贴娘家,我也从不指望他能对我娘家的人付出什么真情实感。那两本账簿,像楚河汉界,把我们的世界划分得清清楚楚。我的家人是我的责任,他的家人是他的责任。
有一年,他母亲生病住院,他忙前忙后,花了不少钱。我去看望过几次,买了些水果点心。放下东西,他当着他母亲的面,把钱塞回给我:“你人来了就好,这些东西的钱,我转给你。”
我尴尬得脸都红了,他母亲也觉得不像话,说了他几句。他却振振有词:“妈,这是我们俩说好的规矩。秀珠来看您是情分,但钱上不能让她吃亏。”
那一刻,我在他家人的目光中,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个被规矩隔绝在外的、客气的“同住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账簿越来越厚。我的工资从几十块涨到几百块,再到后来的几千块。我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从平房搬进了楼房。但那两本账簿,和AA制的规矩,却从未改变。
后来,我们都学会了用银行卡,用存折。账簿的形式变了,但核心没变。我们各自办了工资卡,又联名开了一个账户,每月自动转入等额的钱,作为家庭公共开销。剩下的,就躺在各自的账户里,互不相干。
我开始有意识地攒钱。也许是顾伟民那句“你存你的养老钱”刺激了我,也许是女人天生缺乏安全感。我看着我存折上不断增长的数字,心里才觉得踏实。这些钱,是我自己的,是我在这个“AA制”的家里,唯一的依靠和底气。
我不知道顾伟民存了多少钱,也从不问。就像他从不问我一样。我们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3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日子就像那本流水账,一天天翻页,平淡无波。直到三年前,顾伟民退休,我们的生活才有了些许变化。
他以前在研究所工作,是个不苟言笑的技术狂人。退休后,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他不像别的老头那样去公园下棋、钓鱼,而是迷上了侍弄阳台上的那几盆花草。
我们家的阳台不大,他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盆君子兰,一盆蟹爪兰,还有几盆叫不上名字的多肉。他每天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比对自己还上心。
有时候我看着他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用小镊子给多肉摘去枯叶的背影,会觉得有些恍惚。这个男人,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严谨、刻板,连养花都像是在做一场精密的实验。
我们的AA制,也因为退休而有了新的形式。退休金到账后,我们依然是雷打不动地往公共账户里打钱。只是,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沉默也变得更长了。
平静的生活,在去年冬天被彻底打破。
顾伟民在一次晨练时,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一系列检查做下来,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凝重。
“是胰腺癌,晚期。”
这几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炸懵了。我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那个在我生命里,像一台精密仪器一样运转了四十多年的男人,那个连买一斤白菜都要记账的男人,他的生命,竟然被按下了倒计时。
住院,化疗。医院成里我们第二个家。
起初,顾伟民还坚持要和我算账。他把每天的医药费清单收好,用笔在上面清楚地标明,哪些是医保报销的,哪些是自费的。然后对我说:“这些自费的,我们一人一半。”
我看着他因化疗而日渐消瘦的脸,和稀疏的头发,第一次对他发了火。
“顾伟民!你都要死了,还算这些账有意思吗?”我把清单从他手里夺过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几十年来,我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他沉默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望向窗外。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提过医药费的事。但我知道,他每天都在偷偷计算。我每次去缴费,回来后他都会问我花了多少钱。然后,他会从他的银行卡里,转一半的钱到我的卡上。他固执地,用这种方式,维持着我们之间最后的平衡。
我没有拒绝。我知道,这是他的原则,是他活了一辈子的方式。我拒绝,就是否定了他这个人。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神志一直很清醒。他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清醒地维持着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
而压垮我心中那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我弟弟林国栋的一个电话。
电话里,国栋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告诉我,他唯一的儿子,我二十五岁的外甥小军,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不亚于顾伟民的癌症诊断。小军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和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医生说,唯一的希望是做骨髓移植,配型找到了,但手术和后期治疗的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至少需要两百万。
国栋和弟媳,一辈子的积蓄,加上亲戚朋友凑的,还差一大截。他走投无路,才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挂了电话,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手脚冰凉。一边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丈夫,一边是命悬一线的亲外甥。命运,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
我手里有钱。这些年,我省吃俭用,加上自己做了一些稳健的理财,我的个人账户里,有将近八百万的积蓄。这笔钱,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是我在这个AA制的婚姻里,唯一的安全感。
给,还是不给?
如果给了,我的晚年怎么办?顾伟民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无儿无女,这笔钱就是我的命。
可如果不给,小军怎么办?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叫我“大姨”的孩子,因为没钱而失去生命?
我坐在那里,天人交战。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走廊尽头传来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让我感到窒息。
第4章 最后的决定
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钱没了,可以再想办法。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对小军见死不救。至于我的晚年,走到那一步再说吧。
回到病房,顾伟民已经醒了。他看着我一夜未眠的憔悴面容,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
“出什么事了?”他问,声音虚弱但清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军的事告诉了他。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哭诉,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蒙着一层灰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说完了,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能听见他呼吸机轻微的“嘶嘶”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能说一句“我帮你”?不,这不可能。这不符合他一辈子的行事准则。他或许会说,这是你的钱,你自己决定。或者更冷漠一点,他会说,这是你弟弟家的事,你要想清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的钱,都在那张卡里吧?”
他指的是我存退休金的那张卡,也是我最大的一笔积蓄所在。
我点了点头。
“密码,还是你生日?”他又问。
我再次点头,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你自己想好就行。”他说完这句,便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累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没有支持,没有反对,把所有问题都推回给了我。一如既往的顾伟民。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是啊,我还在期待什么呢?四十二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着手准备转账的事。因为数额巨大,需要提前跟银行预约。我瞒着弟弟,说钱是我找朋友凑的,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
这几天,顾伟民的精神越来越差,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忙前忙后,眼神复杂。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转账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我走到顾伟民的病床前,他难得地醒着。
“伟民,我要去银行一趟。”我轻声说。
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病房,心里空落落的。我甚至有一种荒唐的想法,如果他开口挽留,哪怕只说一句“秀珠,再想想”,我可能都会动摇。
但他没有。
银行里的人不多。我坐在VIP室里,银行经理客气地为我端上热茶。当我在转账单上,颤抖着写下“捌佰万元整”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
这不仅仅是一串数字,这是我林秀珠半辈子的血汗,是我在一个没有温度的婚姻里,为自己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我要亲手拆了它。
办完手续,走出银行,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又无比虚脱。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云很白。
我掏出手机,给弟弟发了条信息:“钱已到账,安心给小军治病。”
然后,我打车回了医院。
推开病房的门,顾伟民正睁着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好像一直在等我。
我走到他床边,坐下,心里出奇的平静。
“伟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把钱,都转给国栋了。我的那八百万,一分没留。”
我说这话,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我想看到他的反应,是震惊?是不屑?还是意料之中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方式,为我们这四十二年的荒诞婚姻,做一个最后的了结。
他静静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然后,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沉默,或者说出什么理智到冷酷的话时,他的嘴角,竟然缓缓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他笑了。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容,却清晰无比。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肌肉,这个笑容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但那双眼睛里,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第5章 一封信的秘密
我被顾伟民那个笑容,彻底钉在了原地。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冷漠,更没有愤怒。那是一种……欣慰?赞许?甚至,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温柔。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笑?
我一辈子都以为他是个自私、冷漠、精于计算的男人。我把我们共同的“家”的根基——我自己的积蓄,全部掏空,给了我的娘家。按照他的逻辑,我这个“合伙人”已经“破产”,他应该感到不安,甚至鄙夷才对。
可他笑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四十二年来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眼神示意我,看向床头柜的抽屉。
我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他的那本用了几十年的旧账簿,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字,但封口处被浆糊粘得死死的,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我颤抖着手,拿起信封。很厚,里面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的动作。他想让我打开它。
我撕开信封,从里面倒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沓沓的房产证、存单,还有一份打印好的遗嘱和一封手写的信。
我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是顾伟民那手熟悉的、刚劲有力的钢笔字。
“秀珠吾妻: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有些话,我藏了一辈子,说不出口,只能写下来。请你原谅我的笨拙和固执。
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我提出的AA制吗?你当时一定觉得我不可理喻,觉得我冷血、自私。这四十二年来,你心里肯定也怨了我无数次。
其实,我不是不爱你,恰恰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
我的原生家庭,你或许知道一些,但你不知道全部。我的父亲去世后,我的母亲和几个叔伯,为了争夺祖上留下的一点房产和田地,闹得天翻地覆,对簿公堂,最后亲人变成了仇人。我亲眼看到,我母亲是怎样因为钱,被她的亲兄弟们在背后指指戳戳,过得没有一丝尊严。
那一幕,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
所以,当我决定要和你结婚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绝不能让我的妻子,将来也面临那样的窘境。
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我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懂浪漫。我能想到的,保护你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你的钱,永远是你自己的。是任何人,包括我,都不能触碰的。
我提出AA制,不是为了和你分清界限,而是想给你一份绝对的、独立的保障。我想让你有自己的底气,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哪怕我们分开了,或者我先走了,你都能靠着自己,活得有尊严,不受任何人的掣肘。
我知道,这个过程很伤人,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你买呢子大衣的时候,我多想直接把钱塞给你,但我忍住了。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我们的‘约定’就破了。我怕自己给你的,反而会成为未来束缚你的枷锁。
我们没有孩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知道,问题在我,当年是我让你背了锅。我之所以那么说,是怕你多想,怕你觉得对不起我。我想让你觉得,我们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
这些年,你补贴娘家,我从不过问。因为那是你的钱,你有百分之百的支配权。我看着你把国栋一家照顾得很好,心里其实是为你骄傲的。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人。
我一直在等你,等一个能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时刻。
今天,你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小军。我很高兴,秀珠。真的,很高兴。
你用你的行动证明了,你支配自己财产的权利,是神圣的。你用它去救了亲人的命,这是最伟大的决定。这也证明了,我这一辈子的坚持,没有错。我成功地保护了你的这份权利。
所以,我笑了。
现在,轮到我了。
信封里的东西,是我一辈子攒下的。除了我们那个联名账户,我自己的工资、奖金、后来的投资收益,都在这里。有三套房子,还有一张一千二百万的存单。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没有别的亲人,这些,都留给你。
这是我作为丈夫,该给你的。和我们的AA制约定无关。那是我们的生活规则,而这是我的爱。
秀珠,对我来说,AA制不是不爱,而是我爱你的方式。一种笨拙的、刻板的、可能让你误会了一辈子的方式。
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伟民 绝笔”
第6章 四十二年的真相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病床上。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那些房产证和存单上。整个世界天旋地ž转,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AA制……
原来,那两本冰冷的账簿,那四十二年斤斤计较的岁月,那无数个让我心寒的瞬间,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笨拙而深沉的秘密。
他不是不爱我,他是用他以为最正确、最理智的方式,在爱我。他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用一道看似无情的“规则”高墙,为我圈出了一块绝对安全的、属于我自己的领地。他让我独立,让我强大,让我拥有随时可以动用一切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的底气。
我想起他母亲生病时,他执意要把我买水果的钱还给我。他不是在和我划清界限,他是在向他的家人宣告:这是林秀珠的钱,你们谁也别想占她一分便宜。
我想起我说想买呢子大衣时,他说“你的钱,自己做主”。他不是冷漠,他是在捍卫我花自己钱的自由,哪怕这种捍卫的方式,让我心碎。
我想起他得知我不能生育时,平静地说“我们两个人过”,然后又冷冰冰地补上一句“你存你的养老钱”。他不是不想要孩子,他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用最“公平”的方式,来规划我们没有子女的未来,让我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这个男人,他用一生的固执,给了我一生的保障。他用一辈子的误会,换来了我最后的自由。
我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看向他。
他依然在看着我,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但那抹欣慰的笑意,还凝固在嘴角。他看到我哭了,看到我手里的信,他知道,我懂了。
我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那只干枯冰冷、插着输液管的手。
“伟民……顾伟民……”我泣不成声,想说的话太多,却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所有这些,都显得那么苍白。
四十二年的怨与不甘,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迟到了近半个世纪的、排山倒海而来的爱与心痛。
他似乎想回应我,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再也没有力气。
他的呼吸,渐渐微弱下去。监测仪上的心跳曲线,从剧烈的波动,慢慢变成一条平缓的直线,发出一声绵长而刺耳的“嘀——”。
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
我被隔在人群之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我知道,我的爱人,那个用一生误会来爱我的男人,他走了。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然后,安心地、微笑着,离开了。
第7章 没有他的日子
顾伟民的葬礼,办得很简单,这是他遗嘱里交代的。
弟弟国栋和小军都来了。小军的手术很成功,正在恢复期,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很好。他跪在顾伟民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国栋拉着我的手,眼睛通红:“姐,对不起,要不是为了我们家……”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你姐夫他……都知道。他走得很安心。”
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回到那个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家。
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阳台上,他养的那盆君子兰,开出了几朵橘红色的花。我走过去,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湿润的泥土。以前,这盆花是他负责浇水,我从不插手。现在,轮到我了。
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他的东西不多,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满柜子的专业书籍。在书柜的最底层,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钥匙,就在他那本旧账簿的夹层里。
我打开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贵重物品,只有一沓厚厚的、用牛皮筋捆好的信纸。
第一张纸上,是他写的几个大字:“关于林秀珠同志的观察报告”。
我愣住了,随即失笑。这个男人,真是刻板到骨子里了。
我一页页地翻看下去。
“1980年10月3日,晴。秀珠买了一块新桌布,蓝色碎花的,很好看。花费一块五毛。记入她的个人开支。我发现她很喜欢蓝色。”
“1982年5月12日,雨。今天发工资,她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起来,只留了很少的生活费。她似乎很有危机意识,这是个好习惯。”
“1985年9月10日,教师节。学校发了奖金,她很高兴,晚上给自己加了个菜,炒鸡蛋。她没叫我一起吃,这很好,我们的原则执行得很彻底。但我看她一个人吃,好像有点孤单。”
“1993年7月22日,酷暑。她给弟弟家送去了五百块钱。国栋的孩子上学需要。她回来时眼睛有点红,是心疼钱,还是心疼弟弟?我希望她永远有能力去帮助她想帮助的人。”
一页又一页,一年又一年。
他用他那工程师般严谨的笔触,记录了我几十年来每一笔重要的个人开销,每一次情绪的波动。他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站在我的生活之外,却又从未离开。
他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知道我存钱的习惯,知道我的每一次心软和每一次要强。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从不说。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坐在地板上,从白天坐到黑夜,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原来,这四十二年,我不是一个人。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记录着。那两本公开的账簿,记录的是我们AA制的生活。而这本私密的“观察报告”,记录的,是他从未说出口的爱。
我把他的那张一千二百万的存单,单独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用于资助那些和我们一样,遭遇生育困难,或者和国栋家一样,面临巨额医疗费用的家庭。
我想,这大概是顾伟民最希望看到的,钱的用处。
第8章 最后的账本
日子还在继续。
我没有搬家,依然住在这个充满了顾伟民气息的屋子里。
我学会了侍弄他留下的那些花草,学会了在他常坐的那个沙发位置,看他没看完的书。我开始学着,过一种“我们”的生活,而不是“我”和“他”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整理书房时,找到了我们结婚时开始用的那两本账簿。一本是我的,一本是他的。四十二年,已经用掉了厚厚的一摞。
我把它们摊开在桌子上,从第一页开始看。
“1980年8月28日。大米,一块二毛五。肉,三块。青菜,两毛。合计四块四毛五。我出:两块两毛二分五。秀珠出:两块两毛二分五。”
一笔笔,一行行,清晰,冰冷,像我们过去的人生。
我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他住院期间的记录。他的字迹已经有些歪斜,但依然努力保持着工整。
“2022年11月15日。住院押金,一万。我出:五千。秀珠出:五千。”
这是他记的最后一笔账。
我拿起笔,在那两本账簿的最后一页,郑重地写下了我们婚姻里的,最后一笔账。
我没有写具体的项目和金额,只写了一行字。
在他的账簿上,我写:“顾伟民,付出:一生守护。收入:林秀珠的余生。”
在我的账簿上,我写:“林秀珠,付出:半生误解。收入:一个男人最笨拙也最深沉的爱。”
写完,我把两本账簿,轻轻地合在了一起,放进了同一个抽屉里。
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再也没有AA制了。
窗外,阳光正好。阳台上的君子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对我微笑。我知道,那是顾伟民在天上看着我。
我们的爱情,算计了一辈子,糊涂了一辈子,也遗憾了一辈子。
但最终,我读懂了他。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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