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铁
《一路走来四十年》系列共四篇,曾发于2021年3月,现应广大读者要求重发。
二 、我们“历史系”的执着坚守(上)
我1982年在河北师院历史系毕业后,考取了云南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师从李埏先生学习唐宋经济史,有三年的时间在昆明。我在《不自小斋问学琐议》中写过这段经历,刊登在《宋史研究通讯》2008年第2期。为了叙述的连贯,跳过这三年,接着说我研究生毕业回到河北师院历史系教书以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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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代老师的传承
我国高校教师的退休制度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才逐渐确立,此前似乎没有严格的规定或没有执行,加上“文革”结束以后高校教师队伍青黄不接,一些知名教授七八十岁才开始带研究生,甚至终身担任教职。所以,我在这里读书教书的40年间,我们历史专业的老师可以分为四代:清末民初出生、解放前读大学的是第一代;二三十年代出生、解放初读大学的是第二代;“文革”前读大学、“文革”后读研究生的是第三代;我们“七七、七八级”可以算作第四代。至于“文革”期间毕业留校的“工农兵学员”老师,年龄与第三、第四代交叉,后来多数调离教学岗位,算不上单独的一代。
我们学校1952年在天津期间建立历史系,后来到北京参与组建了“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再后来才搬到宣化和石家庄。我们历史专业最初有十几年的时间在天津和北京,学术起点比较高,当年国内史学界对我们有一种似誉非誉的评价,说我们是三流大学、二流专业、有一流教授。就老师们的学术水平来看,这个说法是符合实际的。我们这里把大学教职作为谋生职业的相对多一些,不可能像一流大学那样潇洒超逸、群贤毕至,我们的每一代老师中都能有一两位知名学者已经很不容易了。四代老师经历的时代不同,学问和风格也不一样,却有着相同的执着和忠诚,一代代地讲授历史专业,坚守教育事业,也传承了学术精神。
我们读书的时候,第一代老先生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他们大都有家学渊源,有很好的国学功底,都曾师从名家,治思想史的张恒寿先生是抗战前清华国学院的研究生,刘文典先生的学生;研究文献学的王树民先生是顾颉刚先生的学生,从禹贡学会时代就从事学术活动。他们年事已高,住在北京和平里的留守处,很少来宣化,我们读书期间张先生只做过两次报告,王先生做过一个讲座。他们曾经被称为“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我们称他们“老先生”或尊称“老”,不只是年长,是因为他们有传统的士人精神,属于被传统文化所“化”之人,在时代风云变换中坚守着传统的价值观念,可以说是“中国最后的知识分子”。他们不是大师,是追随过大师、传承了大师精神的一代。
老先生们经历了清朝、民国和共和国,经历过解放前的战乱和解放后的政治运动,所以不像民国年间的大学教授那样张扬放肆,也不像后来影视剧描写的那样猥琐。张恒寿老先生属于光风霁月的清醇儒者,荒村野岭素心人,有同学说,看到张老清癯瘦小的身影,就会想起拄着拐杖定时散步的康德。张老在哲学史论著中不时流露出对浅人乃至常人、常识的蔑视看不起,内心清高孤傲,平常又很谦和,学问和生活分得很清楚,说话做事很得体很有涵养。在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张老与很多老先生一样也力求跟进,真诚地接受思想改造,参与了对胡适、傅斯年的批判,说过一些违心的话,内心深处的价值观念不曾动摇过,表达分寸也把握的比较好。“文革”结束后张老担任过省政协常委,1988年教师节河北电视台采访他,他没有说现在多好多满意,只是说现在可以说真话,不用说假话了。弄的年轻的主持人很为难,接不上去。其实,这正是张老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价值观,他们看重的不是生活待遇,也不是当家作主,是精神的独立和自尊。
第二代老师当时四五十岁,给我们“七七、七八级”上课的主要是这个年龄段的老师。胡如雷老师和苑书义老师在“文革”以前已经小有名气,“文革”结束后很快提升为副教授和教授,学术上很活跃。不过,这个年龄段的老师中有名气的就他们两位,其他人的专业水平都很一般。1958年大学搞“史学革命”,拔白旗插红旗,用出身好的年轻教师取代旧知识分子,他们正好赶上了,一大批人,有的甚至是三年制的专科生,被留下来当老师了。他们读书期间和毕业以后的五六十年代,反右、大跃进、四清,运动不断,接着是十年“文革”,该出成果的时候光搞革命了,没有时间读书。还有,冒犯地说,这些老师当初被选中留下来,并不是因为专业好,主要是出身好,他们中的很多人实际上不适合搞专业。后来强调业务的时候他们很吃力很受罪,很多人到退休还是副教授。
这一代老师最初是以批判的方式介入历史专业的,他们最注重的是阶级立场,他们的专业论文往往也带着学习心得或批判文章痕迹,传统的士人精神在他们身上整体退化,甚至没有出现过。只有胡如雷老师是个例外,他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真懂《资本论》;又有着传统士人“狂”的一面,我行我素,形神颇似梁启超。他是阎锡山的堂外甥,解放前夕正在大学读书,阎锡山撤离大陆的时候劝他一同去台湾或出国留学,他说读过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觉得共产党不错,愿意跟着共产党干;阎锡山说你不懂,共产党对你们是先甜后苦。没能说服他,他还是留了下来。解放后历次运动胡老师都挨整,“文革”结束后成为统战对象,受到重视,做过省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常委,有段时间省委宣传部长跟他“交朋友”,每年教师节春节都去家里看望他,他每次都问部长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然后就提意见,弄的大家都很尴尬。无论挨整还是走红,胡老师的个性一如既往,有话就直说,也特别敢说,当年曾经有个说法,“河北两杆枪,漆侠胡如雷”,说他与河北大学宋史专家漆侠先生一样学问大,脾气也大。
与现在京师高校是大腕教授唯一产地的情况不同,那些年地方院校也藏龙卧虎,有很多知名教授,尤其是“古”字头的“遗老”专业如中国古代史、中国古文字学、中国古代文学史。我们学校除了历史系,还有中文系的萧望卿先生,清华大学毕业,是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的最后一位研究生,研究陶渊明的权威;朱泽吉老师辅仁大学毕业,余嘉锡先生的研究生,研究明清文学的大家。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象征,营造出了地方师范院校少有的学术氛围,奠定了我们学校文史专业的层次和走向,也使我们一开始接触专业就有了高山仰止的机会和追求。尽管难以风景再现,也由此得以薪尽火传。
第三代老师在“文革”前夕上的大学,毕业后在工厂农村劳动锻炼了十多年,“文革”结束后考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已经40岁左右,错过了做专业研究的最佳年龄,已经不是引进师资的最佳选择。当时苑书义老师是我们的系主任,有远见有魄力,他知道我们系这个年龄段的老师大都顶不上去,就排除阻力引进了9位刚毕业的研究生。别的专业也有引进,比我们力度差多了,我们是整体“换血”。最初那两三届研究生中有很多“同等学力”考取的,就是没有读过大学直接考研,类似逆袭的“民间科学家”;我们引进的这些老师都有历史本科学历,专业基础扎实,治学路子也纯正。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大都是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学校毕业的,大都师从名家,赓续道统,自然续接上了第一代老先生的学术精神。
这一代老师经历了“文革”的全过程,当过红卫兵造过反,有过狂热的冲动,也有过痛苦的反思,独特的人生体验对于认识中国历史问题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不过,他们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入职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没有了书生意气,沾染了一些底层社会的生活痕迹和习性,有的散漫怪戾不思上进,有的沉溺杂务不愿自拔,过早地放弃了学术追求。他们当中也有的人天分很高,教学能力和科研能力都很强,在前面两代老师退下来以后,为我们的历史专业支撑了很多年,避免了青黄不接的断层问题。最有成就的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沈长云老师,赵光贤先生的学生,是先秦史领域的学术权威,2005年我们成功申报中国古代史博士点,他是至关重要的第一学术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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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代就是我们“七七、七八级”这些人。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试推迟到年底,所以“七七级”入学和毕业跟我们“七八级”都在同一年,都比我们早半年,后来被合称为“七七、七八级”。我们大都是50年代出生,“文革”期间读的小学中学,没有学到多少东西,考上大学才有了读书的机会。当时第一代老先生还健在,读研究生跟的也是这一代老先生,我在云南大学读的研究生,导师李埏先生是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学生,我入学那年李先生已经68岁。我越来越感到,可能是对我们这代人学业荒殖的补偿,能见一见这一代老先生,亲炙他们的教诲,零距离感受一下民国范儿的学问风貌,真的很幸运。老先生教给我们专业知识的同时,也给我们传授了大学精神,给了我们内在的定力,这些年不论外界怎么变化,不管有过多少彷徨与无奈,我们的价值观念没有改变,对传统学问有着一如既往的敬畏。
不过,由于“文革”的影响,我们这代人的知识结构和人文素养都有缺陷,写一般的东西还可以,做真学问做到一定程度就深不下去了。我们对老一代的学问和精神只是知道,没有能力真正学到,达不到老先生那样的精神境界,也很难有老先生那样的学术成就。这一点已经有人看出来了,认为我国人文社科界的第一第二代退下来以后,第三代人数过于稀少,第四代人多拉不开距离,群体素质比较平均;说白了,就是与前面三代相比,我们这代人都很努力,但水平都差不多都不行,没有真正的学术大家。
至于士人精神,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已经很难看到了。我们读小学中学的时候,甚至刚读大学的时候,传统的士人精神都是作为“封建糟粕”批判的,我们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这是我们先天性的缺陷。随着我们这代人资历的增长,这个缺陷的消极影响越来越明显,就像《围城》里说的猴子的烂红臀,蹲在地上的时候看不见,爬到树上就供大家瞻仰了。对我们做专业的人来说这个缺陷只是局限,做不出大的成就;对从政掌权的人来说则是没有底线,容易出大问题,就全国来看,这几年被双规的高官大都是“七七、七八级”出身,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第一代老先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已经退休,现在大都不在了;第二代老师在世纪之交退休,健在的也不多了;第三代老师在进入新世纪的头几年退休,已经卸去了教学任务,身体好的还可以做自己的学问。进入新世纪以后,我们“七七、七八级”成了教学和科研的主力,已经支撑了十几年的时间,现在也陆续退休了。现在看来,我们学校的历史专业连续四代有这样的师资力量,得益于当年学校在北京时期的人脉和积累,也得益于计划经济时代的人事管理体制,大家一辈子被束缚在这个地方了。对张老、胡老师和沈老师来说,这个平台确实小了些,他们的学术影响本来应该更大;至于我自己,中等偏上的智商,土生土长的草根,栖身于此也算不上浪费。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这40年是一个完整的时期,随着我们“七七、七八级”的陆续退出,已经到了翻篇的时候;往大处说,静下心来做传统学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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