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皮箱,站在我那破旧的筒子楼门口,眼神复杂地打量着我。他看起来比我儿子还有出息,可我搜刮了半天记忆,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张脸。
“您是,卫建国,卫叔叔吧?”他开口了,声音很沉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otic的颤抖。
我点点头,心里犯嘀咕,这年头找上门的可不兴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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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韵……这个刻在骨头里,四十来年没敢碰一下的名字,像一道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响起。我的手一抖,刚端起的搪瓷茶缸“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
而这一切,都要从1981年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说起。
那年我二十六,是红星纺织厂的一名机修工,凭着手艺分到了一间单身宿舍,就在厂区边上。那晚的雨下得邪乎,跟天漏了似的,黄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石棉瓦的屋顶上,吵得人心慌。我正琢磨着明天上班路上的积水,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那动静,与其说是敲,不如说是砸,还带着点绝望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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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说“站”都不准确,她像是被雨水钉在那儿的一道影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最让我心头一颤的,是她那双脚,光着,踩在冰冷的泥水里,脚背上全是划痕和泥污。
她抬起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她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但那光里全是惊恐和躲闪,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我身后的屋子。
“同志,行行好,让我……让我躲躲雨。”她的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牙齿上下打着颤,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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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犹豫了一下,那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挣扎,但外面的風雨實在太大了,她最終還是咬著牙,一瘸一拐地挪了進來。她一进屋,一股冰冷的潮气就扑面而来,地上瞬间留下了一串泥泞的脚印。她局促地缩在门边,双手紧紧抱着胳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往里走一步。
我给她找了条干毛巾,又翻出我妈给我做的一件干净的旧外套,“先擦擦,换上吧,别冻感冒了。”又转身去煤炉上给她烧了碗姜汤。
她捧着那碗滚烫的姜汤,手抖得厉害,热气熏得她眼睛发红,也不知道是暖的还是想哭。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像是在喝什么救命的灵药。我坐得远远的,不敢多问。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得避嫌,我一个单身小伙,屋里留个陌生女人过夜,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可看着她那副可怜样,我又实在狠不下心把她再赶进那片暴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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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雨停了,她执意要走。我看出她有心事,就没强留。临走前,她才嗫嚅着告诉我,她叫苏婉韵,是从乡下回城的知青,行李和钱都在火车站被人偷了,跟家里也暂时联系不上。
我信了。那个年代,这样的事不少见。我从床底下的铁盒子里,拿出了我攒了小半年的三十块钱和一些粮票,硬塞给了她。“拿着,先找个地方落脚,再想办法联系家人。”
她死活不要,眼圈红得像兔子。“同志,我不能要你的钱,我们非亲非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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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捏着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的票子,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冲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了,那背影,仓皇得像是在逃离什么。我当时看着她跑远,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我以为,这辈子,我们也就是这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三天后的夜里,她又来了。
这次,她比上次更狼狈。嘴角破了皮,带着血丝,手腕上还有一圈清晰的青紫色,像是被人用力抓出来的。她一见到我,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哭着说:“同志,求求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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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根本不是行李被偷了,而是逃出来的。她在乡下插队的时候,被村里一个叫马横的无赖给缠上了。马横家在村里有点势力,靠着耍流氓、打架斗殴横行乡里,没人敢惹。他看上了苏婉韵是城里来的文化人,就一直纠缠不休。苏婉韵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最后……最后还是被他糟蹋了。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种屈辱和绝望,隔着空气都能刺痛我的心。
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后,她以为自己终于能逃离魔爪了,谁知道那个马横阴魂不散,竟然也跟着她混进了城里,就住在不远的城中村。这几天,他天天来堵她,逼她“跟他过日子”。她手腕上的伤,就是白天被马横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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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拳头都捏紧了,胸口一股火“噌”地就往上冒。那个年代,我们年轻人心里都有一股子英雄气,最见不得这种欺负妇女的流氓败类。
“你别怕,”我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你就安心住这儿,他要是敢来,我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就这么着,苏婉韵在我那间小屋里住了下来。为了不引人注意,我让她白天别出门,我每天下班从厂里食堂给她带饭。那是一段很奇特的日子,我的小屋里,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气息。她话不多,但手很巧,把我那狗窝似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还用我换下来的破布料,给我缝了两个新坐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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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啊,最近下班咋不见你人影了?是不是屋里藏着个俊俏的小媳妇儿啊?”她堵在我的门口,皮笑肉不笑地问。
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涌来。“卫建国搞破鞋”、“拐了个乡下野女人回来”……各种难听的话传得沸沸扬扬。厂里的领导也找我谈话,让我注意“个人作风问题”。我咬着牙,什么也不解释。我不能把苏婉韵的遭遇说出去,那会彻底毁了她。我只能一个人扛着,心里憋屈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而那个马横,也终于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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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血冲上头,把自行车一扔就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嘴巴放干净点!再敢在这儿撒野,我废了你!”
马横显然没把我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工人放在眼里,他甩开我的手,骂骂咧咧地说:“你算哪根葱?这是我跟我们家女人的事,识相的滚远点!”
“她不是你家女人!”屋里的苏婉韵听到动静,也冲了出来,她哆嗦着躲在我身后,却鼓足了勇气冲马横喊道,“马横,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再敢来骚扰我,我就去派出所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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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太毒了,像刀子一样扎在苏婉韵心上。她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彻底被激怒了。我这辈子没跟人动过手,但那天,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拳就砸在了马横的脸上。他被打蒙了,反应过来后就跟我扭打在了一起。我们俩从门口打到院子里,引来了街坊四邻的围观。我虽然比他瘦,但常年在车间干活,身上有股子蛮力,硬是把他压在地上揍。
还是厂里的保卫科和派出所的人来了,才把我们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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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给我擦脸上的伤,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我手上,滚烫。“卫大哥……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她第一次这么叫我。
我咧着嘴,忍着疼,还想安慰她:“没事,一个大男人,挨几下算啥。”
她却摇着头,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绝望。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对我说了一件让我如遭雷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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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看着她平坦的小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那么恐惧,那么绝望。这不仅仅是名声的问题,这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一个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的印记。
“我想……我想去把它打掉。”她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透着一股决绝。
可那个年代,未婚流产需要单位开证明,她一个黑户,去哪儿开证明?小诊所又危险,搞不好一尸两命。我们俩坐在煤油灯下,相对无言,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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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韵,你走吧。”我说,“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她愣住了,抬头看我。
我从铁盒子里拿出我全部的积蓄,一百二十块钱,还有我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全国粮票,推到她面前。“我老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广州,我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广州是大城市,没人认识你。你把孩子生下来,就说是……就说是你男人的,你男人出意外死了。然后重新开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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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大哥……”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是个好姑娘,不该被这种事毁了一辈子。”我站起来,语气不容置疑,“天一亮,我就去火车站给你买票。”
送她走的那天,是在一个清晨。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在检票口,她把一缕头发,用手帕包好,塞进了我的口袋。“卫大哥,这辈子,我报答不了你。要是有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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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动了,她站在车窗后,冲我挥手,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我看着她的口型,好像是“谢谢”,又好像是“再见”。
从那以后,四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我遵守了我的诺言,不去打听,不去寻找,让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过着没有阴影的新生活。我后来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平平淡淡。这件事,被我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成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直到今天,她那个西装革履的儿子,跪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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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苏婉韵到广州后,嫁给了一个忠厚善良的男人,那个男人接受了他,视如己出。他们一起做生意,日子越过越好。只是苏婉韵的身体因为早年的遭遇,一直不太好,前几个月,还是走了。临终前,她才把这个埋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告诉儿子,让他一定要找到我,替她还了这份天大的恩情。
“我妈说,您不是我的生父,但您是给了我生命和尊严的恩人。”中年男人泪流满面,对着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扶起他,眼眶也湿了。我没要他的钱,也没要他的房子。我只是把他拉进屋,指着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我过世多年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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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善良,不是为了回报。在那个漆黑的暴雨夜,我只是为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撑了一把伞。而这把伞, ternyata照亮了她余生的路,也让我自己的良心,安稳了一辈子。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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