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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梅雨时节,总是一片烟雨朦胧。这日午后,天色骤然暗沉,乌云压顶,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陆清源挑着油担,沿着青石板路加快脚步。他是个卖油翁,年近五十,身材精瘦,背微驼,但一双眼睛却清亮有神。这日他刚在镇上卖完油,正往家赶。
“得找个地方避雨才是。”陆清源自语道,眼见前方有座青瓦白墙的宅院,院门虚掩,便快步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穿素白衣裙,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憔悴。
“大娘,能否行个方便,容老汉避个雨?”陆清源拱手问道。
妇人微微一愣,随即侧身让开:“老伯请进,雨就要下了。”
陆清源刚踏进院子,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他放下油担,连声道谢。
“老伯不必客气,妾身姓柳,夫家姓陈。寒舍简陋,若不嫌弃,请在厅堂歇脚。”柳氏轻声说道,引着陆清源往院内走去。
陆清源边走边打量,这宅院不小,前后两进,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太过冷清,除了他们二人,似乎再无别人。
“柳娘子一人在此居住?”陆清源随口问道。
柳氏身形微微一滞,低声道:“先夫去年病故,如今只妾身一人守着这宅子。”
陆清源忙道:“老汉失言,惹娘子伤心了。”
柳氏摇摇头,领他进了厅堂,沏了杯热茶:“老伯先用茶,雨势这么大,怕是得下一阵子。”
陆清源谢过,从油担中取出一小瓶上好的麻油:“这是老汉自己榨的油,一点心意,还请娘子笑纳。”
柳氏推辞一番,终究收下。二人闲聊片刻,陆清源得知柳氏的丈夫陈文举原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一年前突发急病去世,柳氏无儿无女,又无亲戚可投靠,只得独自守着这宅院度日。
说话间,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发昏暗。柳氏起身点灯,忽听得后院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倒了。
“怕是后院的柴堆被风吹倒了,妾身去看看。”柳氏说着,匆匆离去。
陆清源独自坐在厅中,忽然觉得这宅子有些古怪——方才进门时,他分明看见屋檐下挂着一串干辣椒,色泽鲜红,显然是新挂不久;厨房门外的水缸旁,还放着一双男子穿的布鞋,鞋底沾着新鲜泥土。
一个独居的寡妇,为何要挂那么多辣椒?又为何会有男子穿的鞋?
正思忖间,忽听得后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陆清源循声走去,穿过廊道,见柳氏独自跪在一间厢房外,肩头耸动,似在痛哭,却不见一滴眼泪。
更奇的是,她手中紧握着一把黄豆,一颗颗往地上撒,嘴里念念有词。
陆清源心中诧异,悄悄退回避嫌。不多时,柳氏返回厅堂,眼圈微红,却神色平静。
“让老伯见笑了。”柳氏低声道,“今日是先夫忌辰,妾身一时情难自禁。”
陆清源忙道:“娘子情深义重,令人敬佩。”心中却越发疑惑——既是忌辰,为何厅中不设灵位,不焚香祭拜?且方才她那痛哭之状,分明是干嚎无泪。
天色渐晚,雨势仍不见小。柳氏道:“老伯,雨这般大,天黑路滑,不如在寒舍暂住一宿,明日再走?”
陆清源本欲推辞,但见窗外电闪雷鸣,的确难行,只好应下:“如此便叨扰娘子了。”
柳氏安排他在西厢房住下,又备了简单饭菜。饭后,陆清源回房歇息,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夜深人静,陆清源躺在床上,忽听得隔壁房间有细微响动。他悄悄起身,贴近墙壁细听,竟是柳氏与人低声交谈!
“...必须尽快处理,不能再拖了...”一个男子声音道。
“...我晓得,只是这几日总有人来,不好下手...”这是柳氏的声音。
“明日务必解决,否则你我都要遭殃...”
陆清源心中一惊,这宅中果然另有他人!他轻轻开门,想探个究竟,不料脚下踢到一物,发出声响。
隔壁谈话声戛然而止。陆清源急忙退回房中,闩上门闩。
不多时,脚步声渐近,有人在门外道:“老伯可歇下了?妾身煮了安神汤。”
陆清源屏息不答。门外静默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
陆清源心知不妙,这户人家必有蹊跷。他想起日间柳氏撒豆的怪异举动,又从随身行囊中摸出一把黄豆——这是他平日喂鸟所用。
忽然,他闻到一股异香,似是从门缝中飘入。陆清源急忙用衣袖掩住口鼻,悄悄将黄豆撒在门前和窗下。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接着是几声闷响和低呼,似是有人滑倒。
“这老东西有防备!”有人低声怒道。
陆清源心知不能再留,急忙推开后窗,跳窗而出。他熟悉路径,绕到前院,挑起油担便要走。
不料刚开院门,却见柳氏和两个陌生男子站在门前, blocking去路。
“老伯这是要去哪里?”柳氏冷冷问道,全无日间的温婉模样。
陆清源强自镇定:“雨停了,老汉想起家中还有事,不便久留。”
一名高个男子上前一步:“老人家,既来了,何必急着走?”说着伸手来抓他。
陆清源急中生智,将油担一掀,油桶翻滚,香油四溅。三人不及防,脚下打滑,一时难以靠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柳氏急呼。
陆清源转身便跑,却不料黑暗中又窜出两人,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陆清源厉声问道。
柳氏冷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本不是陈柳氏,那陈文举也不是病死的。你既撞上门来,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陆清源心中骇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但你们可知,我早已通知乡邻前来接应?”
众人一愣,柳氏却哈哈大笑:“老东西休要诈我!这荒郊野外,又是深夜大雨,谁会来接应你?”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犬吠声,隐隐有火光闪烁。众人皆惊,陆清源趁机抓起一把黄豆,撒向众人面门,趁他们遮挡之际,冲出包围。
“追!不能让他跑了!”柳氏急道。
陆清源年迈体弱,跑不多远便气喘吁吁。眼看追兵将至,他忽见路旁有间废弃的土地庙,急忙躲入其中。
庙宇破败,蛛网纵横。陆清源藏身神像之后,屏息凝神。
不多时,脚步声近,那伙人追至庙前。
“分头找!他跑不远!”柳氏吩咐道。
陆清源心中焦急,忽觉神像后似有异样。伸手摸索,竟触到一物,取出一看,是一本账册和几封书信。
就着微弱月光,他匆匆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这竟是一伙专事盗窃官银的贼人!那柳氏原是贼首之女,冒充陈家寡妇,以此宅为据点;陈文举并非病故,而是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被灭口。
正惊骇间,忽听庙门外一声轻笑:“老伯,原来躲在这里。”
陆清源抬头,见柳氏手持短刀,站在庙门口,眼中杀机毕露。
“柳娘子,何苦赶尽杀绝?”陆清源缓缓起身,“你们所作所为,老汉已记录在案,藏于隐秘处。若我今日不归,明日便有人呈报官府。”
柳氏面色微变,随即冷笑:“虚张声势!你一个卖油翁,哪来的本事报官?”
陆清源微微一笑:“柳娘子可知道城南赵家油坊?”
柳氏一怔:“自然知道,那又如何?”
“赵家油坊的东家,是老汉的表亲。”陆清源缓缓道,“今日出门前,我已告知他,若日落不归,便来陈家宅院寻我。”
这话半真半假。赵家油坊的东家确是陆清源的远亲,但他并未事先告知。不过此刻情势危急,只好虚张声势。
柳氏果然犹豫,回头看向同伴。那高个男子低声道:“宁可信其有。带他回去,慢慢拷问。”
柳氏点头,对陆清源道:“老伯,请吧。莫要逼我们动粗。”
陆清源心知硬拼不得,只好顺从。一行人押着他返回宅院,将他捆了手脚,关进后院柴房。
“好好想想,把账册下落说出来,或可饶你一命。”柳氏丢下这句话,锁门离去。
陆清源在黑暗中静坐,心中盘算脱身之计。忽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他白日送给柳氏的那瓶麻油!
他循味望去,见那油瓶竟被随手放在柴堆上。想必是柳氏等人不识货,不知这特制麻油的厉害。
陆清源艰难地挪动身体,用捆着的双手够到油瓶,以牙咬开瓶塞,将油小心倒在捆手的绳结上。这麻油极为滑腻,不多时,绳结便松动了些。他奋力挣扎,终于解脱双手,又解开脚上绳索。
正要设法逃走,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他急忙躲到门后。
门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提灯进来,见他不在原处,一愣神间,被陆清源从后击晕。
陆清源换上那人外衣,压低斗笠,悄悄溜出柴房。宅中似乎正在搬运什么东西,众人忙忙碌碌,竟无人留意他。
他趁机溜进正房,想寻找更多证据。在一间密室中,他发现了几箱官银和兵器,更有一本详细记录了他们罪行的账册。
正查看间,忽听身后有人道:“果然是你。”
陆清源转身,见柳氏站在门口,手持弩箭,对准了他。
“柳娘子,收手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清源平静道。
柳氏冷笑:“老伯,我本不想杀你,是你自寻死路。”说着扣动弩机。
陆清源急闪身,弩箭擦肩而过。他抓起桌上砚台掷向柳氏,趁机冲向窗口。
柳氏闪避砚台,再装箭已来不及,便拔刀追来。二人一逃一追,来到前院。
此时天已微明,雨势渐小。陆清源眼见将要被追上,忽闻宅外马蹄声声,人声嘈杂。
“里面的人听着!官府拿人,速速开门!”
柳氏面色大变:“你果然报了官?”
陆清源也感意外,但不及多想,只见宅门被撞开,一众衙役冲入院中,与贼众战作一团。
混乱中,陆清源躲到廊柱后,忽见柳氏持刀向他冲来。眼看避无可避,斜刺里忽有一人冲出,将柳氏撞开。
“赵贤侄?”陆清源惊讶地发现,救他的竟是赵家油坊的少东家赵明远。
“表叔受惊了!”赵明远道,“今早油坊伙计见您久去不归,又听闻这宅院有异,特地报官来寻!”
原来,陆清源平日为人厚道,与赵家油坊伙计关系甚好。今早伙计不见他回来,想起他昨日说要去陈家宅院送油,心生疑虑,便报知东家。赵明远知晓陈家宅院的传闻,觉得不妥,当即报官。
官兵越来越多,贼众渐不能敌。柳氏见大势已去,欲翻墙逃走,被官兵拦下。
“柳如烟,你父女二人盗窃官银,杀害无辜,还想逃吗?”为首的捕头喝道。
柳氏惨笑一声,忽然看向陆清源:“老伯,那日你为何要撒豆?”
陆清源一怔,答道:“老汉见你哭而无泪,知非真心悲痛;又见你撒豆,想起民间传说鬼怪畏豆,故而生疑。”
柳氏长叹:“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本是为祭奠亡母——她生前最爱黄豆...”话音未落,她突然咬舌自尽。
陆清源愕然,一时无言。
事后清查,这伙贼人共盗窃官银五千两,杀害三条人命。陆清源因破案有功,获官府赏银百两。
但他婉拒赏银,只请求将贼人盗窃的财物中,找出原本属于陈文举亲戚的部分,归还本主。
月余,陆清源再次路过陈家宅院,见宅门紧锁,封条尚在。他默默放下油担,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黄豆,轻轻撒在门前。
“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已了,安心去吧。”他轻声道。
一阵微风吹过,黄豆轻轻滚动,似在回应他的话语。陆清源挑起油担,继续走向前方的路,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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