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先生所撰写的这篇《悼念杨振宁教授》的挽联,虽看似仅有短短两行,但其意义远不止于文学层面的表达。它更宛如一幅由汉字精心绘制的“学术基因图谱”,将个人的哀思之情、物理学发展的历史脉络以及中国士大夫的叙事传统完美地融合为一体。
上联“慕双雄携手,破宇称守恒,启我后学二三辈”,其中关键在于一个“启”字。此字精准地点出了杨振宁与李政道在1957年荣获诺贝尔奖的研究成果——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这一成果的意义,远远超越了获得诺贝尔奖本身。他们所打破的,不仅仅是“守恒”这一物理概念,更是束缚人们思想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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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称不守恒理论提出之前,“对称即美”堪称物理界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杨李二人的这一重大突破,宛如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彻底打破了人们对固有美学原则的盲目尊崇,向后来者揭示了自然界的深层规律或许会挑战我们最为根深蒂固的直觉认知。正是这种敢于“破”的勇气,直接启发了后续CP不守恒等重要发现。
丘成桐先生在此处用“二三辈”而非“无数辈”,实乃写实之笔。顶尖科学的传承并非是泛泛而谈的,它往往是通过具体的学术谱系和问题意识得以延续。这一表述也暗示了杨先生的直接影响力,他通过与学界同仁的交流以及对学生的悉心指导,孕育出了诸如量子霍尔效应、拓扑物态等重大科研成果。
下联“继外尔规范,始强力物理,叱咤科坛六十年”,其精妙之处在于一个“继”字。它描绘出一条脉络清晰的学术谱系:从数学家外尔(H. Weyl)提出的规范思想发端,历经杨振宁与米尔斯携手创立非阿贝尔规范场论(即杨 - 米尔斯理论),并尝试将其应用于强相互作用领域,最终该理论成为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基石。
杨 - 米尔斯理论在诞生伊始,便因“同位旋对称性并非规范对称性”等难题而饱受质疑。然而,它最终被学界接纳并成为标准模型的重要基石,这一历程本身就是一部物理学与数学相互交融、相互滋养的壮丽史诗。这与丘成桐先生一生致力于卡拉比 - 丘流形等研究有着内在的共鸣,二者皆是运用几何语言来解读物理宇宙。
尽管后来用于描述强相互作用的量子色动力学理论,采用的是夸克的SU(3)对称性,而非最初所设想的同位旋对称性,但“始”字精准地抓住了开创性工作的本质——它能够为后人指引前行的方向,即便具体的路径可能会在后续的研究中被修正和拓展。这充分体现了丘成桐先生作为史学大家,对科学史演进规律有着深刻而独到的洞察。
这副挽联的深刻内涵,还在于它是丘成桐先生个人学术志趣与情感的真挚表达。
丘成桐向来以文才著称,其文风简洁精炼,被人赞誉具有“士大夫襟怀”。挽联是他所熟稔的表达形式,他借此将杨振宁置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立德、立功、立言”的叙事架构内进行深切追思。
他特意提及杨振宁深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喜爱引用陆游的诗词,这一表述实则是对杨先生文化根源的明确确认。挽联中所提到的“双雄携手”,或许隐隐蕴含着对杨振宁与李政道二人后期关系的些许叹惋之情。而“启我后学”这一表述,则融入了丘成桐个人的切身体验,因为他曾在与杨先生的交流中受益匪浅。
这种将个人视角融入历史评价的方式,使得这副挽联既有对宏大历史的叙事,又饱含着真切的情感温度。
总而言之,丘成桐的这副挽联,精准地提炼出杨振宁两大贡献的革命性意义:其一为打破思想禁锢,其二是搭建起数学与物理之间的桥梁。它清晰地勾勒出关键理论的发展源流与谱系,体现出对科学发展规律的深刻洞察。挽联运用中国传统士大夫典雅的语言和价值观,为一位现代科学巨匠作出了盖棺定论,这本身便是中西文化在一位大师身上相互融合的生动体现。
它承载着同行知己的深切缅怀,亦隐晦地流露出将个人学术纪念予以制度化的期许,从而让哀思超脱个体范畴,指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因此,这副挽联绝不仅仅是悼念之情的简单抒发。它仿若一把锋利且精巧的手术刀,精准地剖析并凝练出二十世纪理论物理学一条关键脉络的深刻内涵;又恰似一座庄严肃穆、巍峨耸立的丰碑,是一位数学领域的巨匠向另一位物理学界巨擘致以的至高无上的敬意;更犹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是中国学人借助自身独特的文化语汇,为世界级科学成就进行精准历史定位的一次卓越尝试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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