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年间(1041–1048),范仲淹等力倡新政,意在整顿吏治、富国强兵,然改革触动旧势,终因阻力而废。党争激烈,士风日下,灾异频仍,民间怨言四起,时有“天不祐宋”之叹。次年,赵祯改元“皇祐”,以安人心,重振朝纲。
皇祐年间(1049–1053),虽无大刀阔斧之改革,政局却渐趋稳定,为日后“嘉祐之治”奠定了制度与心理之基础。改元之初,仁宗广开选才之门,推举贤能,以儒德为本、文章为用,特于地方行“举茂才”之政,意在网罗遗贤、振作士气。不同于全国统筹的“常科”进士选拔,举茂才由地方官根据德行与才学荐送上报,朝廷据以考核任用,多在政治动荡后作为安抚士林、激发文教的手段。此举吸引了许多年长而屡试不第、心存鸿鹄之志者参试,虽无“状元震天下”之盛,却成为士林士气复苏、心志再起的重要节点,亦为一场象征意义上的文化动员。朝廷示以尊文崇儒之意,亦激励无数士人重整行装,启文心于沉寂之中。
是年,年近五旬的苏洵亦应荐而至京。彼时他已勤读多年,文思渐成,然终未被录用。名落孙山之后,他非怨尤命运,却深自反思,毅然返家,焚毁旧作,闭门谢客,潜心读书,开启人生真正的“苦读”阶段。苏洵少时不喜章句之学,及至二十五岁,方觉为学之要,始与士人游。而志起虽早,勤奋不足,初学多依傍古人,才气虽盛,然缺锻炼,常陷自得之境。直到多次失意,他才幡然醒悟:古人文章之旨趣远非表面模仿所能达。于是退隐守屋,独守寒窗,潜读圣贤,七八年间,苦读《论语》《孟子》与韩愈诸贤之文,朝诵暮思,昼夜不息。初则惶惧,继则震惊,久之则贯通融会,胸怀豁达。终于明白,古人之言,理所当然。初不解,愈读愈觉其不可易。即便如此,仍不敢妄立新说,恐未臻深微。直至所思酝酿已久,不吐不快,方试著几篇,再三吟诵自校,始觉文气自生,意脉通达。其后,《洪范论》《史论》七篇渐次问世,理致深远、文辞简奥,自成一家。其文或百字或千言,皆援物喻理、叙事析情,简中见详,写远若近,述广不杂,状微尤明。文风雄浑,如江河决堤,光彩耀人,若牵星辰。其自评:“既能温柔如诗,又能精微如骚;兼孟韩之温厚,具司马班之雄强;辞简意赅,如孙吴之兵书,文思所至,无所不能。”其文不为辞章之丽,实为志节之托。所感所思,皆形诸笔墨;所忧所望,必寓于文章。即使应酬之作,亦不离大义,启迪后人,抒己之志。观其一文,已可见其志;察其辞气,便能知其魂。
苏洵深知:世人多叹文章无力,然其病根,多在“不得熟”。读书不熟,即使博览群书,亦难得其精义。故他焚稿苦读七八年,不求捷径,不慕虚名,惟求“熟”字。韩愈《答李翊书》云:“业精于勤,荒于嬉。”欧阳修作文,必反复推敲;苏洵则胸中成文、方肯动笔,其难更甚。《朱子语类》:吕居仁记老苏说平生因闻“升里转,斗里量”之语,遂悟作文章妙处。这箇须是滥用酱熟,纵横妙用皆由自家,方济得事也。其语之熟、义之深,已臻化境。
今人多才拙志躁,稍有所得即自满,遇挫即废止,终不过浅尝辄止,难窥古人堂奥。读书作文,无他法,“熟”而已。熟能生巧,巧能生慧。孔子曰:“参也鲁”,质朴之人,终成大器。世之学者,若能如苏洵焚稿闭门,精读圣贤,日日磨炼,文自胸中生,不求浮华,方为正道。
也正是在这一年,年仅十四岁的苏轼,以一篇《却鼠刀铭》初露锋芒。刀不盈尺,鼠自惊遁;文未满篇,却动人心志。若今人读之,或视为少年意气之作,然其辞处处有理、有象、有光。刀之不动,鼠之自逃,非器有神力,乃人有诚意,寓理深远。此非炫技之文,而是文学对于现实问题的生动回应。日后,苏洵感叹:“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一场举茂才之荐,虽未造就显赫功名,却成为苏门文脉之起点。父未登科,子初发端。名落孙山,不失志气,焚稿苦修,终成文章之宗。其文如山,其气如虹。
所谓“天不祐宋”之叹,终有“皇祐”之名;所谓“名落孙山”之憾,终有“太山北斗”之誉。登科易与难,不过浮名一纸;立德、立言,方为不朽之业。真正的荣耀,往往萌芽于看似失意之年。功不唐捐,一“熟”千秋。
王国刚
2025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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