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阳羡,暮色四合。
周处提着半坛残酒,踉跄走在青石板街上。两侧民居门窗紧闭,偶有孩童啼哭,也即刻被人捂住了嘴。他嗤笑一声,抡起酒坛砸在路旁石柱上,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躲什么?我周处还能吃了你们不成?”他冲着紧闭的门窗吼道,声音在街巷间回荡,却无一人应答。
这样的日子,他已过了二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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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害横行
周处,字子隐,义兴阳羡人。其父周鲂,曾任吴国鄱阳太守,早逝。周处少时失怙,家道中落,母溺爱纵容,使他自幼力大过人却性情暴戾,终日纵情肆欲,横行乡里。
“周处来了!”集市上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人群如受惊的鸟兽四散。卖梨的老翁慌不择路,推车翻倒,黄梨滚落一地。
周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大步上前,踩碎几只黄梨,汁液四溅。他抓起一个尚还完好的,狠狠咬了一口。
“周少爷,行行好,这是小老儿一家三日的口粮啊……”老翁跪地哀求。
周处眯着眼,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随手扔在老人面前:“哭什么?我周处岂是白拿之人?”
老翁连连叩首,却不敢去捡那些钱。谁不知周处的性子?若真收了这钱,明日他酒醒后,怕是会带人砸了摊位。
远处茶楼上,几位乡绅摇头叹息。
“周鲂太守一世英名,怎生出这等孽子!”
“唉,如今我义兴有三大害:南山白额虎,长桥恶蛟,再加上这周处,百姓何以为生啊!”
“听说那南山猛虎昨夜又叼走了张猎户家的孩子……”
“长桥下的蛟龙更是搅得河水泛滥,渔夫不敢出船……”
议论声虽低,却字字落入周处耳中。他内力深厚,耳力过人,这些闲言碎语听得清清楚楚。
“三害?”他捏碎了手中的梨。
幡然醒悟
是夜,周处独坐院中,月下拭刀。这是一柄环首刀,父亲遗留之物,刀身刻有“忠烈”二字,已有些模糊。
他想起日间在市集听到的议论,胸中郁结难解。
“我周处当真与禽兽并列,成了乡里一害?”他举刀问月,无人应答。
次日清晨,周处径直闯入乡中三老陆先生家中。老人正在园中修剪菊枝,见周处闯进来,手中剪刀微微一颤。
“陆先生,我且问你,乡人口中的‘三害’究竟是何意?”周处开门见山。
陆先生放下剪刀,沉吟片刻:“周公子当真不知?”
“愿闻其详。”
“南山有白额猛虎,伤人害畜;长桥下有恶蛟,兴风作浪,淹没农田;至于这第三害……”陆先生顿了顿,直视周处,“是那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恶少。”
周处脸色骤变,握紧刀柄,骨节发白。
陆先生面无惧色,继续道:“周公子今日就是杀了老朽,这话也要说。义兴本鱼米之乡,如今被这三害所困,民不聊生。老朽与令尊有旧,实不忍见周家英名毁于一旦。”
周处松开刀柄,后退一步,似第一次看清自己在乡人眼中的模样。
“好!好一个三害!”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却有几分苍凉,“我便为乡里除害!”
陆先生急道:“周公子意欲何为?”
“待我斩蛟杀虎,回来再见分晓!”
周处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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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蛟射虎
三日后,周处携弓带刀,独上南山。
山林茂密,虎啸声声。他循声而去,在一处山涧旁与白额猛虎相遇。那虎体长丈余,额间白毛如雪,目露凶光。
虎扑而来,带起腥风。周处侧身闪避,同时拉满弓弦,一箭射出,正中虎颈。猛虎负痛,更为狂暴,再次扑来。周处弃弓拔刀,迎上前去。
刀光闪处,血溅五步。
当周处拖着死虎下山时,乡人远远观望,不敢近前。他将虎尸弃于市集中央,未发一言,转身向长桥走去。
长桥下水深湍急,恶蛟潜藏。周处脱去外袍,持刀跃入河中。
河水顿时翻涌如沸。
这一战便是三天三夜。周处与恶蛟缠斗,顺流而下数十里。乡人起初在岸边观望,后来见河水泛红,再无动静,皆以为周处与恶蛟同归于尽。
“三害皆除,义兴太平了!”百姓相互庆贺,酿酒备筵,如度佳节。
第四日清晨,周处拖着疲惫身躯回到乡里。他身上伤痕累累,袍子被蛟龙利齿撕扯得破碎,但手中提着蛟首。
看到乡里张灯结彩,庆祝三害俱除,他愣在原地。
原来,在乡人心中,他周处一直都是与虎蛟并列的祸害。
改过自新
那一瞬间,周处明白了什么。他默默放下蛟首,转身离去。
当夜,他再访陆先生。
“先生,我想改过自新。”周处声音低沉,“然今年已近三十,恐终无所成。”
陆先生看着他,缓缓道:“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公子既有心改过,何患前途?只怕志不立,何忧名不彰?”
周处拜谢:“愿先生指路。”
“如今天下虽暂安,然乱世未已。大丈夫当读书明理,建功立业,以报国家。”
次日,周处闭门不出,烧了往日衣物,遣散狐朋狗友,开始潜心研读经史,修习武艺。母见他转变,喜极而泣。
一年后,周处已然脱胎换骨。他遍访名师,学识大进,且更加成熟稳重。
时值东吴末年,朝政混乱。周处因才学出众被地方举荐,初入仕途。他秉公执法,体恤民情,与从前判若两人。
乡人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昔日恶少成了百姓称道的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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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殉国
晋灭吴后,周处本可隐居不仕,然感念百姓需要能吏,遂接受晋朝征召,先后任新平、广汉太守,政绩卓著。他抚慰羌戎,化解积怨,平定边患,所到之处,皆有政声。
数十年转瞬而过,周处已官至御史中丞。他正直不阿,纠劾权贵,不避宠臣,朝中奸佞皆忌惮他。
元康六年,氐人齐万年反于关中,聚众数十万,声势浩大。
晋惠帝问群臣:“谁可为将平叛?”
满朝文武,无人应答。
时周处已年近七旬,出列奏曰:“臣虽老迈,愿为国家分忧。”
有大臣私下劝他:“齐万年兵势正盛,此去凶多吉少。何况朝中有人欲借此机会除你,何不推辞?”
周处淡然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既食君禄,当为国分忧,何惧生死?”
临行前,周处回望故乡方向,轻声道:“母亲,孩儿此行,恐难归矣。”
军中,梁王司马肜为帅,与周处有旧怨。他故意命周处率五千兵为前锋,进攻齐万年七万大军。
部下劝周处:“将军兵少,当待援军至再战。”
周处摇头:“我军粮草不足,若待援军,士卒必先饥困。今当速战,或有胜算。”
是夜,他独自在帐中擦拭那柄环首刀。刀身“忠烈”二字,经多年磨洗,愈发清晰。
次日清晨,周处率军出征。在六陌坡,他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毫无惧色。
“将士们!”他横刀立马,声音如钟,“今日之战,有死无生!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岂能卧床死在儿女手中!”
全军振奋。
自旦至暮,激战终日。周处身先士卒,斩敌无数。然援军不至,箭尽粮绝。
左右劝他暂退,周处厉声道:“此吾效节授命之日也!”
他最后望了一眼京城方向,挺刀冲入敌阵。
是日,周处力战而亡,年七十有二。
尾声
消息传回洛阳,举国震动。
曾经被他欺凌过的乡民,在他灵位前焚香祭拜;曾经被他弹劾过的官员,也为他的忠烈所感,上表请旌。
晋惠帝追赠周处为平西将军,赐谥曰“孝”,以彰其忠义。
阳羡城外的长桥依旧,河水东流。每逢清明,总有百姓在桥头洒酒祭奠。
“周将军斩蛟处”的石碑旁,一位老者对孙儿讲述着当年的故事:
“从前,咱们义兴有三大害:南山虎,长桥蛟,还有一个横行乡里的周处。后来啊,周处杀了虎斩了蛟,也杀死了从前的自己,成了为国捐躯的大英雄……”
“爷爷,人真的能改变这么多吗?”
老者望着潺潺流水,轻声道:“是啊,就像这长桥下的水,看似未变,实则早已不是从前。人能改过,便是世间最勇敢的事。”
河水悠悠,仿佛还在诉说那个浪子回头、忠烈殉国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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