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总觉得日子是块定了形的老面,发不起来新花样。我大半辈子在陕北的黄土坡上刨食,看惯了春天的黄沙漫过田埂,听惯了夏夜的蛐蛐儿在窑洞根下叫,吃惯了早上一碗小米粥就着腌萝卜缨子。原以为退休后就守着老院子,把剩下的日子熬成罐里的老陈醋,酸里带点咸,也就过去了。没成想,女儿在江苏常熟安了家,三番五次来电话,说“爸,来江南住住,这儿的水软,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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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思来的。坐火车到苏州,再转汽车往常熟去,车窗外的景儿一点点变——黄土坡换成了绿油油的田,田埂边淌着水,水边上是白墙黛瓦的房子,像从画里抠出来的。进了常熟城,第一口气吸进去,就觉出不一样了:陕北的空气是干的,吸进肺里像撒了把细沙;这儿的空气裹着水汽,润得能捏出汁儿来,连带着鼻腔里的老干燥都散了。
女儿家在琴川河边,是栋老小区的一楼,推开门就是个小院子,她种了几盆月季,还有一棵石榴树。我头天早上醒得早,天刚蒙蒙亮,没听见陕北惯有的鸡叫,倒听见窗外有鸟雀儿扑棱翅膀的声儿,还有远处传来的吴语小调,软乎乎的,像棉花糖粘在耳朵上。起身走到河边,石台阶上坐着个老太太,手里搓着衣裳,棒槌在石板上敲,“啪、啪”,节奏慢得很,不像老家洗衣裳,恨不得三下五除二就完事。河面上漂着艘小船,船娘戴着蓝布头巾,手里撑着篙,慢悠悠地划,嘴里还哼着什么,调子软,听不懂词,但听着心里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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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女儿,这河叫啥名?她说叫琴川河,常熟城里这样的河多着呢,像琴弦似的绕着城,所以老辈人也叫这儿“琴川”。我顺着河边走,没多远就见着一座石拱桥,青石板铺的桥面,踩上去“咯吱”响,桥栏杆上爬着青苔,滑溜溜的。桥上有个老头,背着个鸟笼,笼里的画眉叫得欢,他靠着栏杆,眯着眼听,手里还转着个核桃,转得“哗啦”响。见了我,他咧嘴笑,问“新来的吧?听口音不像本地的”。我说是,从陕北来的。他就乐了,说“陕北好啊,有信天游!我们这儿有评弹,晚上你去方塔园,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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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我就跟着这城的节奏慢下来了。陕北的日子是“赶”出来的,春天赶播种,夏天赶除草,秋天赶收玉米,连吃饭都得端着碗蹲在门槛上,三两口扒完;常熟的日子是“淌”出来的,像琴川河的水,慢悠悠地,不慌不忙。
早上我不爱睡懒觉,总爱往巷口的早点摊跑。摊主人姓王,河南人,来常熟三十年了,炸油条、下炒浇面,摊子支在老槐树底下,天天围着一群人。我第一次去,他问“老爷子,吃啥?焖肉面还是爆鱼面?”我听不懂,就说“随便,你给我来碗热乎的”。他就笑,给我煮了碗鳝糊面。面是碱水面,煮得筋道,捞在碗里,再浇上刚炒好的鳝糊——鳝鱼是现划的,切成丝,在锅里跟姜丝、酱油、糖一起炒,炒得滋滋响,香得能勾着人咽口水。我拌了拌,第一口下去,鲜得直眯眼,鳝鱼嫩,面筋道,连汤都喝了个底朝天。往后我就成了常客,有时吃鳝糊面,有时吃焖肉面,焖肉是提前蒸好的,肥而不腻,咬一口能流油,泡在面汤里,肉香混着面香,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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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点,我常去尚湖。尚湖离女儿家不远,坐公交四十分钟就到。这湖大,水清亮,远处对着虞山,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像块翡翠镶在城里。春天去的时候,湖边的牡丹开得艳,红的、粉的、白的,一朵一朵撑得满,不像陕北的花,都得在坡上钻着长,小得可怜。我沿着湖边的木栈道走,能看见老头老太在打太极,动作慢得像湖里的水波纹,还有人拿着画板写生,笔尖在纸上蹭,沙沙响。有回我遇见个老太太,七十多了,背着个相机,专拍湖里的水鸟。她说“尚湖的鸟多,春天有白鹭,秋天有野鸭,你早上来,能看见鸟群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片”。我就真的起了回大早,天没亮就往尚湖去,到了湖边,雾还没散,湖面像蒙了层纱,远处的虞山只剩个影子。等了会儿,太阳慢慢爬上来,雾就散了,突然有群白鹭从芦苇荡里飞出来,翅膀拍着水,“哗啦”一声,吓得我一激灵,再看时,它们已经飞远了,像撒在天上的白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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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山我也常去。这山不高,爬着不累,石径上满是青苔,走的时候得小心,别滑倒。山脚下有片茶园,茶农们戴着斗笠,弯着腰摘茶叶,手指快得很,一片一片往竹篓里放。我凑过去看,有个茶农大姐给了我一片刚摘的茶叶,让我嚼。我放嘴里,先有点苦,嚼着嚼着,就有股甜味从舌头上冒出来,清清爽爽的。她说这是虞山绿茶,春天摘的最好,叫“明前茶”,贵着呢。我爬到半山腰,有个小亭子,叫“望湖亭”,站在亭子里往下看,常熟城全在眼底——琴川河像条绿带子,绕着白墙黛瓦的房子,房子挤在一起,像撒在地上的骰子,远处的尚湖闪着光,像块镜子。亭子里常有老头下棋,棋子拍在石桌上,“啪嗒”响,输了的人不恼,笑着说“再来一局,这回我准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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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女儿带我去沙家浜。早听说沙家浜有名,是新四军的根据地,我原以为是个严肃的地方,去了才知道,满是芦苇荡,黄灿灿的,风一吹,像金色的海浪。我们坐游船进去,船娘撑着篙,船在水里划,水溅在船板上,凉丝丝的。船娘说“以前这儿是芦苇荡,新四军就在这儿跟鬼子周旋,现在太平了,就成了老百姓散心的地儿”。到了湖心,有个小岛,岛上有个小茶馆,卖虞山绿茶。我坐在茶馆里,喝着茶,看窗外的芦苇荡,夕阳把水染成金的,芦苇穗子在风里晃,像在跟夕阳打招呼。船娘还摘了把芦苇花给我,说“插在瓶子里能放好久,看着它,就想起沙家浜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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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的吃食,最合我心意的是蒸菜。女儿会做饭,常给我蒸南瓜、蒸茄子、蒸鲥鱼。南瓜是本地的小南瓜,切成块,撒点白糖,放在蒸笼里蒸,熟了之后软乎乎的,一抿就化,甜得自然,不像城里卖的南瓜饼,甜得发腻。蒸鲥鱼更绝,鱼是从长江里捞的,身子长,鳞又大又亮。女儿说“蒸鲥鱼不能去鳞,鳞里有油,蒸出来香”。她把鱼放在盘子里,撒上姜丝、葱段,再倒点黄酒,上锅蒸。蒸好之后,掀开锅盖,香气“嗡”地一下就冒出来,鱼肉嫩得能掐出水,蘸点醋,鲜得能让人连舌头都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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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还有大闸蟹,女儿说常熟的大闸蟹好,膏满黄肥。有回她买了几只,清蒸了给我吃。我以前在陕北没吃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么剥,女儿就教我,先掰开头,把蟹黄挖出来,再拆腿里的肉。蟹黄满得很,橙红色的,吃一口,香得直跺脚,连手上的蟹油都得舔干净。女儿笑着说“爸,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除了这些,我还爱去南门坛上。这是个老街区,青石板路,两边的铺子卖干货、茶叶、小吃,一家挨一家,挤得热闹。有个卖芝麻糖的老头,姓陈,八十多了,还在自己做糖。他的摊子小,就支个小桌子,上面摆着芝麻糖,拉得细,裹满了芝麻,像根银丝。我常去买,他就跟我聊天,说“南门坛上有几十年了,以前我跟我爹在这儿卖糖,现在我儿子在别处开了店,我还在这儿,老主顾多,舍不得走”。他给我掰了块芝麻糖,我咬一口,脆得很,芝麻香混着糖香,甜得不腻。还有卖桂花糖粥的,老太太推着个小车,车上的锅里熬着粥,撒满了桂花,香得能飘一条街。我买一碗,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喝,粥糯糯的,桂花甜,喝下去,浑身都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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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我喜欢去护城河步道散步。护城河绕着老城,河边栽着柳树,风一吹,柳条飘得像姑娘的辫子。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把河水染成金的,桥上的影子映在水里,晃悠悠的。有老头在河边放风筝,风筝飞得高,线在手里攥着,嘴里还哼着评弹,调子软,听不懂词,但听着舒服。还有些老太太,凑在一起跳广场舞,音乐是江南小调,跳得慢悠悠的,不像陕北的秧歌,扭得那么欢。我就沿着河边走,看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看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满当当的——空的是想老家的黄土坡,满的是喜欢这城的软和。
有回我跟女儿说,我羡慕这儿的生活。女儿说“爸,你要是喜欢,咱就在这儿长住”。我没说话,心里头明白,老家的窑洞还在,老槐树还在,那些熟悉的乡音还在,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但这一年的日子,像颗糖,含在嘴里,甜得能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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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羡慕常熟的,不是它有多繁华,是它的日子过得实在。出门就是河,就是山,就是花;进门就是热饭,就是暖炕,就是女儿的笑。陕北的日子是硬的,像黄土坡上的石头,硌得人生疼;常熟的日子是软的,像琴川河的水,能把人裹得舒服。在陕北,我是个“赶”日子的人;在常熟,我是个“享”日子的人。
现在我回了陕北,坐在窑洞前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女儿给我带的虞山绿茶,泡在碗里,喝一口,还是那股清甜味。风一吹,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响,我就想起常熟的琴川河,想起尚湖的牡丹,想起巷口的炒浇面,想起南门坛上的芝麻糖。那些日子像幅淡墨画,挂在我心里,不浓,却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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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能遇见这么个地方,能过这么一段日子,值了。常熟这城,我记着,记在心里头,像记着一坛好酒,以后想了,就拿出来品品,日子就这么过,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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