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那座铁桥,是1997年的秋天,那时,关于那座铁桥,我一无所知。
1997年发生许多大事,香港回归,十五大召开,我来济南上大学。这座陌生的城市终于有了一张属于我的床,确切的说是半张,四张床都是上下铺,摆在一间小屋里,上面铺着蓝色的床单,叠着蓝色的被子,和那年秋天的天空一样,显得格外蓝些。从图书馆借的诗集里,也写满蓝色的诗句:天空蓝得像酒,你我痛饮忧愁……
那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有几个同学约着到黄河边玩,我的老家虽在黄河故道边,但我从未见过黄河,感觉黄河应该像李白写的那样从天上倾泻而下,至少也得像电视屏幕里那样波浪滚滚。满怀着憧憬,我们在文化东路的校门口,先坐18路公交车,到大观园,再转4路车,坐到最后一站,下来,坑坑洼洼的路两边已看不见什么高楼,也没几棵绿树,济南突然变得比老家县城还要灰头土脸,再往前走一会儿,上了一个大堤,视野突然开阔起来,眼前,就是黄河,确切的说,是黄河河滩,几乎没有水,宽广的河床成了一片荒野,黄河在中间奄奄一息。
那是济南最干涸的几年,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几乎所有的泉都停喷了;也是济南最凋敝的几年,工厂减产、停产,工人下岗,很多人脸上写着焦灼、茫然,除了我们。作为刚到济南的大学生,尽管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们并不担心未来,每个人都有大量时光可以虚掷,有太多从未做过的事可以尝试,在济南,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新的,登上的每一座山,渡过的每一条河,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前所未有。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那座铁桥,当时已被废弃,没有火车通行,桥的一头,有一处栅栏可以钻过去,然后,我们就上了桥,沿着铁轨和枕木往另一头走,枕木之间至少有一个脚的空隙,我们小心翼翼迈步,生怕一脚踩空,人掉不下去,腿也会卡在里面。大概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抬起头,突然发现铁桥前面,最高的铁架上,站着一对年轻男女,正在相拥、接吻,我一下就愣住了,他们站的地方,比桥面要高出至少十几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爬上去的,没有护栏或扶手,刚能容下两人,但他们看起来却如此忘我,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起,像一面爱情的旗帜,猎猎飘舞的是浪漫和危险,正如那时的爱情,天然带着一种殉情般的悲壮。
那一次,关于那座铁桥,我只记住了这一幕。我不知道它几乎见证了一个世纪的沧桑,更不知道只差一点,我就见不到它。
那座铁桥是伴随着津浦铁路的铺筑而诞生的。由德国孟阿恩桥梁公司承建,为选桥址,清政府曾历时三年勘察、比选,最终选定在那里。当时,中国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前来济南实地勘探,最终确定施修方案,铁桥竣工时,津浦铁路全线贯通,是全国孔径最大的铁路桥梁,在当时的世界桥梁中也是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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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桥的命运也非常坎坷。1928年北伐战争中,首次被炸,中断运输8个月,1929年9月通车。1930年中原大战,铁桥二次被炸,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的联军隔河炮战,击伤大桥钢梁多处,6月5日,韩复榘炸毁铁桥。1937年11月,日军南犯济南,韩复榘率部南逃前夕,命令将铁桥炸毁,这是铁桥所经受的最严重的破坏,日本人修复后,到了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队派飞机轰炸,那是泺口黄河铁桥最后一次被毁,炸毁,修复,炸毁,修复,铁桥每一处受伤的旧痕,都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难以隐去的伤疤。
就在我见到铁桥的十年前,那座铁桥险些消失。1987年6月,山东省政府向国务院呈递报告,为了排洪安全,申请拆除年迈的铁桥。国务院批复:务必在1989年6月底前完成拆除。但因曹家圈黄河新双线配套工程至济南北环线工程延期,为缓解胶济铁路的运输压力,经省政府再次申请,国务院同意将拆除期限延至1992年6月底。
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济南一位工程师,也是九三学社济南铁路支社社员楼方均将一封信连同精心撰写的《关于暂缓拆除泺口黄河大桥》技术论文,挂号寄往九三学社中央《民主与科学》编辑部,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
从省里的专家论证会,到国家计委组织的会议,在楼方均和一些专家的建议下,铁桥的拆除期限再延长一年。然而,1992年5月,因防洪形势紧迫,又再次面临拆除。在这种情况下,楼方均继续收集、整理、分析关于铁桥的一切基础数据。经过他及其他专家的共同努力,终于在1992年6月30日,铁道部正式向国家计委报告,科学结论确凿无疑——铁桥可以安全保留并继续使用!
如今,铁桥被《中国铁路桥梁史》收录,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入选第一批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是目前黄河上唯一一座承担铁路运输任务的百年铁桥。
楼方均先生去世时,他的家属遵从遗愿,将一张泺口大桥的照片,永远地陪伴在他的骨灰旁。
我遇到铁桥时,它已经快要重新维修了。我最后一次上铁桥,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当时,我在一家影视广告公司工作,那家公司很小,老板除了让我写创意文案外,还有意让我学摄像,公司刚花了一二十万,买了台索尼数字摄像机,比电视台的设备都先进,属于镇司之宝,老板让我跟一位老摄像师傅边学边干。那年五一劳动节,山东卫视有一个公益广告,交给我们弄,我写了一版创意文案,大概意思就是先划一根火柴,然后划一片火柴;接着燃起一根火炬,再点燃许多火炬,让燃起的火炬组成“五一”两个字。文案上来就通过了,但拍摄有一定难度,前面的火柴好说,组成“五一”两个字的火炬,不知道去哪里拍,摄影棚肯定不允许,随便找个村,容易被人当成举着火把的土匪,我咬了咬牙,对老板说,我有个地方,铁桥。
那天晚上,他们组织了百十号人,拿着火炬,站在黄河滩上,排成“五一”的队列,我则抱着摄像机上了铁桥,摄像机很沉,我生怕摔了,旁边的同事帮我支好三角架,用扩音喇叭和下面的人喊话,春天的风吹过我瑟瑟发抖的腿,我看着摄像机的小屏中,火炬渐渐亮起,从杂乱到规整,终于显示出“五一”两个字,差点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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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铁桥就不能再上了,被用于邯济铁路,又重新通起了火车。再去黄河时,只能从远处看着这座铁桥,想起为保护这座铁桥而努力过的人们,想起一代代火车一样远去的青春,偶尔也会想起桥上那对相拥的恋人,不知她们后来是否走到了一起?
那座铁桥,就是泺口黄河铁路大桥,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照片上这个人是谁,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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