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韩浩月
忘记了是在哪个城市的高铁中转站,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局促、不安和孤独,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不像是在地球,好比穿越到了某个时空,我成了被丢弃出队伍的旅人,焦虑地前后张望,想要抓住一个人随便问一个问题,可路过的人走路的速度都太快了,我亲眼看到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婶,都以貌似七十码的速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根本没法让她停下来交谈几句。
很少坐高铁,平时出远门,要么是飞机,要么是自驾。第一次坐飞机给我留下不太好的体验,这么多年一直深刻地停留在脑海里。要寻找对应航空公司的柜台,去排队打印登机牌;要找安检入口,并且在去安检的通道中,不断在登机牌上搜索候机口——虽然工作人员在登机牌上标示候机口的位置画了一个圈,但该死的每次我都没法一下看清这个圈画在哪里,第一次找到之后,想要第二次查看,又得重新再找一次。有时候还要坐摆渡车,啥是摆渡车,是百度生产的车吗?机场不是建在陆地上吗,怎么和船搞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机场摆渡车是干吗用的这个笑话,曾被朋友讲了好几年。
我特别喜欢小的机场。小机场太可爱了,一切都是迷你的,五分钟转个圈就把机场逛完了,进了大厅就可以直奔柜台,拿到登机牌转个身就是安检口——通常还没什么人排队,起飞也比较准时。而且小机场的飞行员在飞行的时候似乎也更利落一些,有种天阔任鸟飞的自在与豪爽——这更符合我在农村生活的体验,少年时扛着锄头去玉米地锄地,出了村口,天地顿宽,怎么奔跑都没关系,惊起一滩雀鸟。
那次在高铁中转站的体验,精准地唤醒了我已经遥远的农民身份。尽管我经常自嘲骨子里的农民意识与长久难以去除的乡村生活习惯,但事实上这个人如果坐在你面前,如果他不刻意强调的话,几乎没人会觉得三十多年前他的腿还经常被埋进泥土里。城市把我变成一个喝星巴克、用苹果手机、走进五星级酒店也不再左顾右盼的中年职员。城市生活的规划和教训,使得我处在日常生活的运转轨道当中时,一切会安排得有条不紊。但高铁中转站破坏了我好不容易在城市里获得的安全感,它甚至让我在某一刻觉得自己赤身裸体,虽然旁边的人没有一个拿正眼瞧我,但还是让我觉得羞赧无比。
不得不说我国的高铁中转站建设实在太扎实、太超前了。如果允许我做一个大胆的想象的话,我认为它出现于二〇五〇年更能符合我的接受度。
之所以数度强调高铁中转站而非高铁站,是因为中转站只是高铁的一部分,它为从一个城市跨往另一个城市但两个城市又暂时没实现直达的旅客提供中转服务。它其实是整座高铁站中一个比较小的组成部分,简单地说,是一个半封闭性质的通道。通常我们认为,通道都是狭窄的,比如城市两座大厦之间的过道,比如马路下面的地下通道,因为狭窄,我们早已养成遇到通道便快速通过的习惯,以免人群堆积。
但这座高铁中转站的通道实在是开得太宽了,宽得像北京的一条大马路,站在这边说话对面会听不见,是需要配合着打手势才能实现沟通的那种宽。我是在刚进入通道第一米的那个瞬间,产生踏空感的,面对这么宽的通道,我瞬间忘记了自己的下一程该往哪里去。我手机里的转站信息清晰地写着转站入口是18(也可能是28),一眼望去,一排印刷在白色标记牌上的红色数字,犬牙交错地出现在视线里,我要去的入口肯定在这一堆数字之间,我要找到它。
我举着手机像举着探测仪器抑或举着保护自己的手雷一般向前进。经过第一条通道时,用视线的余光看见有高铁已经完成了乘客的换站工作,开始“起飞”——是的,就像飞行员拉升起飞杆那样,想象中,高铁驾驶员也拉动了他的起飞杆,列车在铁轨上以飞一般的速度飞了起来。飞机也好,动车也好,起步的那几分钟动静是最大的,所以出处为《新唐书·南蛮传中·南诏下》中的“呼啸”这个词,在古代被形容为风声、喊声、笛子声、武林人士召集好友打群架时的声音,而在现代常被用于交通工具身上。
一个写作者的本能,让我哪怕意识到自己的紧张与焦虑正在体内落叶一般呼啸、聚集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去观察眼睛所看到的景象。这条中转通道不仅宽,而且高,高得像教堂的大厅,像夏天中午的晴空,一个成年人向上扔一粒石子,也没法轻松做到让石子触顶。这种高与宽,带给个体最大的感受,就是觉得自己像只蚂蚁,一只徒劳的蚂蚁,怎么也追不上、搭不上时代列车的蚂蚁。
通道一侧的诸多分岔口,被设计成了拱形门的形状,这使得它们看上去更具备一种神圣感与庄严感。配合这种神圣与庄严,乘客必须回报以虔诚与尊重,而尊重的最好方式就是加快通行速度与通行效率。一切都在以精密的形式运转着,在我短暂而又聚焦度很高的观察里,列车停下了,车内人鱼贯而出,有人把半个身子探出来,用手捏着烟屁股狠狠地抽了几口,然后飞快地跑出来把烟蒂扔进垃圾桶再飞快地跑回去,再晚一步列车员就会吹响他的哨子了。车外的人快速有序地进入,在可能连一分钟都不到的时间里,列车就完成了它的装卸,像一只精力旺盛的、飞跃到一半不得不落地的、弓腰驼背的猫一样,把剩下的这一半力气,一鼓作气地“发射”了出去。
我必须要在十五分钟时间内完成换乘,所以不能把太多时间用于满足好奇心方面,如果时间充足,我可以停留大半天,在这里感受科幻大片一样的感觉。我一边不停地记录与摄入信息,一边用焦急的步伐赶往自己的18(或28)通道,好在头脑当中一贯冷静的那个部分,在空旷与宏大带来的迷茫中起到了探照灯的作用,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换乘通道,紧三步慢两步地转入了一个人群聚集口,乘客们在此接受二次检票。
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声从人群边上传来,这边的一群人大约二三十人,她自己在那边组成了“一群人”,这边的一群人在看着那边孤独的“一群人”。之所以把她形容成“一群人”,是因为在她哭泣的声音里,我瞬间分辨出了或属于她或不属于她的诸多身份,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位母亲,一个很少出门的农妇,一个从中年奔向老年的中老年人。她的哭声在告诉我许多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在当时我没法思索,现在可以推测:她可能要去目的地所在城市看望自己上大学的女儿,她的女儿遇到了麻烦需要她去解决;她可能是去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看望她离异多年的丈夫,在死之前他希望再见她一面……太多太多可能性了,没法一一假设,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被挡在了二次检票口的门外。
是身份证丢了吗?是健康码的颜色变了吗?是不知道怎么从手机里调出电子客票了吗?时间并不允许我过去问她一下,因为我要在几十秒的时间里让安检人员查看健康码,刷身份证进站。她的哭声总共在我耳边响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是一直到现在,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哭声在回绕。是的,一个陌生人的伤心与绝望,是如此能够深刻地刻入另一个陌生人的脑海。
坐在动车座位上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但整个人并没有轻松下来,刚刚过去的一切,在迅速地缩小,凝聚成一小团,逐渐变灰变暗,朝着记忆深处消失。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大脑,其实也是片大海,可以分为浅海与深海、前海与后海,在寂静的深海处,停留着太多声音、影像、故事与往事的残骸,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被翻腾上来,但大多数时候(百分之九十九),它们如同腐败的厨余垃圾一样,慢慢地分解、消失……与此同时,浅海与前海的沙滩上,阳光正好,孩子欢闹,遮阳伞五颜六色,音乐若隐若现。
(节选自《燃烧的麦田》)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754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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