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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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王桑坤
地名是历史的见证,文化的记忆。在历史长河中,闽南地名如同一个个神秘符号, 蕴含 着无数的故事与秘密。闽南地名雅化与俗化,传递时代变迁密码,联结历史发展脉络,承载传统文化基因。闽南 地名雅化与俗化长期并存,相互激荡,执着演绎。
当前,对闽南地名雅化与俗化进行梳理考察,探寻其外在形态、语词意义、文化意涵,辨析其路径方式、特点规律,厘清其利弊得失、经验教训,对于赓续闽南文化、促进闽南地名保护利用,具有重要意义。
一、闽南地名雅化的路径方式
雅化一词,最早见于《史记•李斯列传》,指语言、行为或风尚向典雅方向演变。地名雅化,是把含义消极、直白、粗俗的旧地名,更改为阳光、吉祥、雅致的新地名,体现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地名雅化其路径方式,可分“谐音雅化”“依形雅化”和“仗义雅化”三大类。
(一)谐音雅化。谐音雅化,即依照原名字音,将不雅的词,替换为读音相似的雅词,其口语未明显变化,而书写形式与词义焕然一新,别具意味。
一是同音雅化。即不改变原名字音,或仅改变音调,更换地名用字。厦门思明区海后路有条小巷,对面是鹭江道码头,以前收集粪便的担子经小巷抵码头运往郊区,有“屎巷”之称,后雅化为“史巷”;有条老街以前卖棺材,旧名“棺材街”,用厦门话谐音雅化为“光彩街”;“一巷一街”同音雅化,既保留了原音,又赋予新的内涵。南靖县旧地名“荒田”,取丰收之意,雅化为“丰田”。华安县旧地名“侯山”,因粮食、水果丰收,雅化为“丰山”。云霄一中所在地,位于云陵镇北部山丘,明清两代多坟墓,当地人称之“墓庵山”。原名不雅,闽南语谐音雅化为“望安山”。从“墓庵”到“望安”,音同调近,意境迥别,融注了政治夙愿、社会理想,彰显了价值导向。
二是同声母雅化。即依照原名声母,更换地名用字。泉州鲤城区有条狭仄小巷,原名“摸奶巷(mo lin hang)”,雅化为“梦麟巷(meng lin hang)”。思明区有条“暗迷巷”,因曾为码头商旅行人提供稀粥(庵糜)等“快餐”,久而久之,这巷子的稀粥,成了远近闻名的标志性餐饮,厦门人称之“暗迷巷(ām mûr hang)”。著名侨乡“浔尾”,厦门话为“jin mei”,本意是“浔江最末端”,雅化为“集美”。云霄县马铺乡下庵村有个自然村,闽南话称“打死狗(pa si gao)”,当地何氏村民苦其村名不雅,问贤人,取谐音,改称“博史古(bo shi gu)”。从“打死狗”到“博史古”,村名意境由俗转雅,偏远山旮旯村落,由此散发独特而浓郁的书卷气息。保持声母不变,改变韵母,替换地名用字,是常见雅化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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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思明区老地名虞朝巷)
三是近音雅化。近音雅化,即声母、韵母均不相同,但整体读音近似的雅化。泉州西街有条“狗母巷(gou mu hang)”,雅化为“讲武巷(gong wu hang)”。思明区有条“虞朝巷(wu tiao hang)”,明清时这一带有农田,牛厩成排。名不雅,以闽南话谐音文字“虞朝”记之;有条巷子,以前经常杀狗、卖狗肉,俗名“刣狗巷(tai gou hang)”,雅化为“待教巷(dai jiao hang)”。
芗城区瑞京路旧地名“教苑王爷庙”,据说以前这角落住九户人家,逢年节祭神,每户各准备一碗牲礼,庙里一只供桌摆了九碗祭品,故称“九碗(gao wa)”,雅化为“教苑(gao wan)”(《漳州古城老地名》,政协漳州市委员会编印,2018年10月,第6页)。东山县旧地名“鬼子寿(窝)”,东山人称之“鬼子寿(gui a xiu)”,听起来实在“魑魅魍魉”,后雅化为“桂花树(gui hua qiu)”。诏安县深桥镇西溪北岸有个村,古时徐姓艄公在此摆渡,俗称“徐渡”。后为沈氏家族聚居地,出了沈锦洲、沈耀初等乡贤,以诏安方言近似音“仕”字代“徐”字,改村名为“仕渡”。云霄县云陵镇“狮公井”,雅化为“西岗井”。又如,濒临峰头水库马铺乡杉脚村“山猪湖”自然村,原名延续几百年,清末改名“仙池湖”。从“山猪湖”到“仙池湖”,音近而已,意境迥异。秋日午后,小小古村落在碧波万顷库区水面映衬之下,犹如瑶池仙境,流光溢彩。如今看来,“仙池湖”,含蓄昭示了百年之前更名者思想情感和美学追求。
(二)依形雅化。依形雅化,即依照原名的字形或词结构,替换地名用字,雅化前后的地名字词,书写形式保持近似,词义美感,却大相径庭。
一是形近字雅化。即对原名不雅字,用含义更积极、更典雅的形近字,加以替换。马铺乡泮坑村,原名“半坑”。据说,清代该村罗氏家族重视文化教育,中秀才的乡贤将村名改为“泮坑”。“半(ban)”“泮(pan)”两个字发音不同。“泮”字,在《说文解字》里注释为“诸侯饷射之宫”,即诸侯举行宴会的宫殿;在《礼记•明堂位》中解释为“泮宫,周学也”,意为古代学校;在《诗经•卫风•氓》里,“泮”铺展的是“岸、水边”的情感画卷。“半”“泮”两字,形态高度相似而色彩迥异。从“半”到“泮”,借助形近字加以雅化,倾述了更名者耕读传家的故土情怀,抒发了超然尘外的人生向往。
二是拆字雅化。即对原名不雅字,通过笔画增减和拆分、取舍,使之变成与原字有一定相似性,但含义、色彩却完全不同的字。旧镇,位于漳浦县城以东,雄踞鹿溪入海口,明代港深水阔,一度成为闽南对外贸易重要港口,商船云集,货运如流,人口稠密,临港有座“牛牯山”,得名“牯镇”。后“牯”字简为“古”,“牯镇”简为“古镇”,现又变为“旧镇”。有意思的是,漳浦方言里“旧镇”,读作“gu din”,而非“jiu din”。
三是省略雅化。即去掉原名中若干字,达到形式更精炼、语词更雅正、意涵更深远的雅化效果。省级历史文化村西潭镇山河村(诏安),原名“山宝雷村”,官陂镇龙岗村(诏安),原名“龙过岗村”。火田镇瑞堂村,是云霄县黄氏祖村,明末“一代完人”黄道周在东西城门留下“师水朝宗”“庚壁西曜”匾额,村有观音庙,原村名“和尚堂”。闽南话里的“和尚堂”,具象、直白、乡土,简化而来的“瑞堂”,形式更简练,含义更具包容性。
(三)仗义雅化。仗义雅化,即依仗原名的词义,以词义相关词,替代不雅之词,形成了关义与反义两种情形。
一是关义雅化。即雅化时依托原名之“义”,借助联想,将相对俗常、草根、直白的词,改为含义相关但更为雅致、庄重、含蓄的词,达到雅化之审美意趣、文化内涵。如,修饰词从浅白的“刣瓜巷”(鲤城)、“打铁巷”(芗城)到雅致的“台魁巷”、“炼锋巷”,喻体从俗常的“钟宅湾”(厦门)、“坂山”(龙海)到庄重的“五缘湾”、“榜山”的转变。
又如,东山县“偷吃巷”“恶路街”被更名为“桃树巷”“澳路街”,云霄县“笼霜石”“牛角见”“鸡笼山”“牛屎岭”被雅化为“龙床石”“宜谷径”“居人山”“御史岭”,等等,这无疑使雅化结果形象眼前一亮。
二是反义雅化。即对词义消极、不吉、卑贱等负面义地名,将不雅词进行反义切换,变为含义积极、祥瑞、合乎礼法的正面义地名。火田镇大坑村有个自然村,原名“贼坑”,颇有些来历,村名嵌入“贼”字非但不雅,听起来让人惊诧,错愕不安,不敢久留,十里八乡姑娘多不愿意嫁“贼坑”。后乡人痛下决心更名为“粮坑”。在粮食短缺饥荒年代,大山深处不起眼的“粮坑”,竟一度成为外人向往之地。从“贼坑”到“粮坑”之嬗变,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直接寄寓与人类个体生存发展紧密相关自然期待,赋予超越村名字义的政治经济文化意涵。又如,马铺乡客寮村有个自然村,本地人称之“官笼”,民间有“马住铺、客住寮、官住笼,每况愈下”的戏谑说法,由此历史上某些官员下乡到“官笼”,如三国凤雏先生行至落凤坡,心有余悸,甚至闻之色变,避之不及。后改名“官乡”,一字更替,避忌趋吉。对不雅地名,替换不雅字,重新组成一个展现健康吉祥、更具文化意蕴词语,雅化前后之地名,在结构上保持一致,但含义迥别,给一方土地披上诗意外衣,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雅化方式。
可见,地名雅化的路径方式,以“音、形、义”三要素为依循,表现“地”自然景观的显征雅化、炼辞雅化等,彰显“时”人文蓄涵的古称雅化、用典雅化等,寄寓“人”主体心理诉求的愿景雅化、寓托雅化等等。
二、闽南地名俗化的规律特点
与地名雅化相反的演进,是地名俗化,即将地名通俗化,使之更具地域色彩、民间气息,更加通俗易记。这一过程的规律特点,值得我们审视研究。
(一)在语音讹变中俗化。一些闽南方言发音有微妙差异,地名字词在口耳相传过程中发生音变,书写方式可能也随之发生变化。鲤城区聚宝街有条“道才巷(dao cai hang)”,传说古时此处有“王佐之才”的人,在泉州话中“佐”与“道”谐音,又称“佐才巷”,但当地人习惯称之“肚脐巷(du cai hang)”。还有条“燕支巷(yan zhi hang)”,元朝时,大批蒙古人聚居于此,为纪念其祖先发迹地燕支山,蒙古人后裔称为“燕支巷”,泉州市民习惯称之“胭脂巷(yan zhi hang)”。
晋江市安海镇,古称“湾海(wan hai)”,在泉州城南濒海处,扼晋江、南安两地水路要冲,是宋元时代泉州海外交通重要港口之一。清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九》载:“安海镇,府南二十里,古名湾海。宋初始改为安海,曰安海市。”宋开宝年间,唐名臣安金藏后裔安连济,徙居湾海,易“湾”为“安”,始称安海。宋代安海属晋江县开建乡修仁里,称安海市。明代承元旧制,安海仍属晋江县第八都,改称安平镇。清代复安海镇旧称。如今,当地人称“安海”仍念作“wan hai”,而且,对附近的南安、惠安、同安之“安”,还是念“wan”,而非“an”。但在称安溪、华安、诏安之“安”时,念作“an”。
芗城区延安南路旧地名“丽藻池”,相传宋朱熹曾在此授课解经,因蛙鸣喧嚣让人烦躁,朱熹作字投之,至此无蛙声,遂改名“断蛙池”,但在漳州方言中讹作“电花池”。新华东路岳口街“御史巷”,明代龙溪知县王士昌在此立有牌坊,王士昌升任御史,故称“御史巷”,但后来在漳州方言中讹称为“牛屎巷”。新华东路“郊野桥”,后雅化为“教子桥”,但当地人称之为“角仔桥”。《漳州古城老地名》,政协漳州市委员会编印,2018年10月,第9页。)
又如,芗城区芝山公园有座“仰止亭”,为明代嘉靖十四年(1535年)漳州知府孙裕(江苏吴江人)倡建。孙裕撰联曰:“几回仰止高山,自卑自迩到此地位;中有考亭深处,亦步亦趋示我周行。”(《漳州古城老地名》,政协漳州市委员会编印,2018年10月,第3页。)表达了对先贤前漳州郡守朱熹敬仰之情。近500年来,仰止亭屡毁屡修,当地人却称之“老鼠亭”。原来,“仰止”一词,漳州话发音为“yang zhi”,有些拗口。它与闽南语“老鼠(gao ci)”发音相近。时间一长,因谐音而讹,芝山公园颇具人文气息地标建筑“仰止亭”,竟成了漳州市民口中的“老鼠亭”。怀瑾握瑜寄寓教化的“仰止亭”,被讹成藏污纳垢的“老鼠亭”,反差实在太大,借闽南俗语比喻,就是“珍珠看作老鼠屎”。这也是首倡者大明漳州知府孙裕始料未及的一桩糗事。
(二)在字形讹误中俗化。对某些“太官方的地名”,特别是字形繁复、书写困难的地名字词,在碑刻传抄、书写习惯中被简化,或被误用,导致近形字、异体字粉墨登场。如芗城区老地名“龙眼营”,明正德《大明漳州府志》载:“龙骇瀛桥,其地多龙眼树,俗呼‘龙眼营’,宋志‘龙骇瀛’(明陈洪谟修,周瑛纂:《大明漳州府志》卷三十三,道路志,明正德八年版,福建省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9月,第706页)。“龙骇瀛”,闽南话读音拗口,文字书写繁复,而当地龙眼树众多,漳州人习惯称“龙眼营”。漳州高新区“琥珀岭”,明清时此地丘陵多松树林,漳州人却讹为“虎爬岭”。
又如,“陂(bi)”字,收录于《汉语方言大词典》(许宝华、(日)宫田一郎编:《汉语方言大词典》(修订本)第四卷,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版)。《汉语大词典》也收录“陂(bi)”字,曰“地名用字”,收有陂池、陂棣、陂渠等词(罗凤竹主编:《汉语大词典》第十一卷,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编纂,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6月,第958-959页)。在含闽南客家人在内的闽南人语境中,“陂(bi)”,原意指溪流拦水、引水灌溉工程。民国《云霄县志》记载了“白泉陂、军陂、西庵陂、上下河陂”等8处涉“陂”地名(民国徐炳文编,郑丰稔纂:《云霄县志》(校勘本)卷三,地理山川,民国三十六年版,云霄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整理,2015年10月,第67页)。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云霄县火田“圣王陂”(即军陂),始建于唐代,渠畔现存清代咸丰八年(1858年)碑刻2方,记载其建设及地方官调处灌溉与航运矛盾始末。可惜的是,这方有历史价值的清代石碑,镌刻的地名赫然是“圣王坡”,而非“圣王陂”。
云霄县唯一的少数民族村、省级乡村振兴示范村下河乡坡兜村,畲村“坡兜”,闽南话念作“bi dou”。原村名应为“陂兜”,字虽改,但音不变。据《钟氏族谱》旧谱残本记载,陂兜钟姓其源属宋入闽汀州白虎村钟朝派,明诏安陂头钟月朗支系。明宣德年间,钟姓族人从诏安县官陂镇陂头社徙居平和县新安里屯坑溪中游(今陂兜地域),衍居陂兜、圳头两处。钟氏与周边村民合筑陂圳,引水耕作,为后代不忘祖籍,便为两社取名“陂兜”“圳头”。“兜”,《康熙字典》注释:兜,兜鍪也,首鎧,象人头形也。本处意为“头”。“陂兜”“圳头”承载了钟氏家族祖居地信息。
诏安县官陂镇,“官陂”闽南话念作“gua bi”,明《漳州府志》记载诏安县水利条目,就有“官陂、南婆畲陂、南坑陂、小篆陂、金溪陂,上俱二都(明罗青霄修纂:《漳州府志》卷二十九,诏安县,明万历元年版,福建省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整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0年5月,第1136页)。”明正德《大明漳州府志》则载“官陂,创筑时官为督工,故名(明陈洪谟修,周瑛纂:《大明漳州府志》卷三十三,道路志,明正德八年版,福建省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9月,第724页)。”“陂”字,常常误用为“坡”。今天,涉及“陂”字闽南地名,不少被改写为“坡”字。以上例子,不难看出闽南人对地名俗化的实用主义趋向。
(三)在简洁易记中俗化。对某些“记不住的地名”,给予简洁化处理,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东山县铜陵镇有条街叫“24米”,其路面12米,左右人行道各6米,加起来刚好“24米”,其官方路名“铜兴大道”不大顺口,居民反而记不住,老铜陵人一听“24米”,就知道在哪里。铜陵镇有个旧小区,人称“八千二”。自媒体博主岳响先生就此追根溯源,请教当地文史专家陈炳文先生,作一番考证。原来它是1982年建成的住宅小区,共93套,每1套面积60平方米,每1套房子售价8200元,每1平方米约137元。“八千二”代表1套房子总价,故称之“八千二”。后小区改造,官方命名“金利小区”,但东山人仍习惯称之“八千二”。云霄县丁洋社区有条路叫“18米街”,绥阳社区有条路叫“9米街”,土生土长云霄人,大都知道这两处在哪里,却不大清楚其官方路名。研究表明,简洁的地名俗化结果,有助于快速捕捉受众注意力,触达更广泛受众群体。
(四)在诙谐调侃中俗化。就像人有外号,一些地名也有外号,外号一旦叫得响,真名反而无人提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芗城区新华北路与胜利路交汇处,有一栋坐西朝东临街大楼,一楼是饮食公司和果品公司门市部,二楼是新华百货商场,三楼是商贸旅社,大楼外饰采用水泥浆粉刷,深灰色调,一度成为老漳州地标建筑,当地人称之“黑大楼”。一提大名鼎鼎的“黑大楼”,就知道在哪里,具体路名门牌反而说不清楚。外地人好奇,大楼是灰色的,咋叫“黑大楼”呢?莫非当年是倒卖紧俏物资地下交易场所?类似传说与联想,口口相传,有些神秘,给南来北往商旅行人印象极其深刻。又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集美区某大专教师宿舍小区,师生称之“三亩二”。那块地盖房子时,报批面积刚好“三亩二”,项目竣工后,有路牌也有门牌,可惜没多少人记得住。“三亩二”,俗得掉渣,竟成为一代集美人的青春记忆。可谓“俗名广行,雅名辄废”。
有大雅,就有大俗。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在《乌合之众》中指出:“群体没有判断能力,除了极端轻信,别无他能。对群体来说,永远不存在不可能的事。我们有必要记住这一点,只有这样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匪夷所思的传奇和故事会被创造出来,并四处传播(法国古斯塔夫•勒庞著,范雅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学研究》,重庆出版社,2023年7月版,第37-38页)。”闽南地名俗化,浸润了闽南城乡最原始的市井气息,触摸了闽南大地最现实的人情冷暖,也封存了千百年来闽南人最淋漓的群体意识狂欢。
三、闽南地名雅化与俗化长期并存相互激荡
冯骥才在《地名的意义》中说:“地名有着和生命一样丰富和深刻的含义,一个地方自有地名才算是真正的诞生(冯骥才:《地名的意义》,《人民日报》,2001年11月13日第12版)。”闽南地名,是中华传统文化“活化石”,是千百年家国情感的接续传承。研究表明,闽南地名雅化与俗化,长期并存,相互激荡,彼此消长。
(一)地名雅化,有其历史必然性,更多的是体现主体意志。地名雅化,乃大势所趋,有政治、经济、文化多种因素影响,其中政治干预最为深远。一是政治导向需要。历史上,一些旧地名在“音、形、义”上,不同程度存在粗俗、直白、消极的含义,与主体意志倡导的政治立场、家国理念、价值观念有偏差,甚至相对立。历代执政者从社会治理需要考量,在地名雅化上正本清源、固本培元,铲除不利国家统一、有碍社会稳定、有伤道德风化的地名因子。在政治导向干预之下,许多地名雅化演绎,频频出现“安、定、平、和、靖、泰、宁、治”等字眼,表达了执政者维护正统、求稳怕乱的利益导向,彰显了鲜明的政治导向,留下了深刻的时代烙印。二是经济发展带动。时代不断进步,经济走向繁荣,人口日益增长,城镇化率攀升,新地标、新地名大量出现,地名雅化步伐也随之加快,主管部门命名的新地名,大量使用正向含义字眼,如“平安吉祥、健康长寿、富贵福禄、兴隆发达”等等,字面含义不断走向积极、阳光、庄重。三是人文素养引领。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结果,是更多的百姓接受人文教育,综合素养大幅度提高,缘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加上有识之士大力呼吁,社会贤达推波助澜,地名雅化需求愈发强烈,地名雅化层次不断提升,许多老地名更名上避俗就雅,新地名命名上祈福祷安,地名雅化浪潮一波接着一波高涨。
(二)地名俗化,有其广泛草根性,更多的是折射百姓思维。如果说地名雅化有时代主流的影子,那么地名俗化,辄如离离原上草,烧不尽割不完。一茬又一茬草根俗地名,生命力极其顽强。
一是雅化有短板,俗化有空间。一些地名,特别是有些主管部门命名的新地名,看似白富美,闻之高大上,但往往脱离实际,百姓因音近而讹,地名由雅而俗。作家朱湘(1904—1933)在散文《胡同》里说:“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传说背景的烂面胡同,被改作烂漫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浓厚的蝎子庙,被改作协资庙了。没有一个不是由新奇降为平庸,由优美流为劣下(朱湘:《胡同》,刊《文苑》,2006年第9期)。”前文提及“狮公井”改为“西岗井”,闽南话“狮公”,一般指道士,从官方看,雅化结果消除了迷信色彩。从百姓视角看,“西岗井”还不如旧名“狮公井”有人情味。雅化之后,市井坊间道士与古井之间的传奇轶事无人提及,百年古井承载的乡土气息淡了,蕴含的历史韵味散了。
二是雅化易回潮,俗化无休止。地名雅化,并非“一雅通吃”。上世纪“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改名或命名的一些地名,如“超英”“赶美”“永新”“红阳”等,字里行间洋溢战天斗地之激情,反映了那个时代政治特点,但今天,已不大符合当下的世界观、价值观,差不多被老百姓遗弃,重新拾用旧地名。一些地名,由雅而俗,再由俗而雅,循环往复。龙文区响水桥,始建于明代洪武九年(1376年),初名“东港桥”。清初重修,改名“济津桥”,名虽雅,但闽南语不好读。清代福建总督姚启圣重修后,改为“响水桥”,沿用至今。石狮市蚶江,因产蚶贝得名,石狮方言中“蚶”音近“涵”,曾雅化为“涵江”,后因地理特征恢复原字“蚶”。鲤城区有条巷子,相传古代住过某研究文史的学者,得名“究史巷”,在泉州方言里讹为“狗屎巷”,现在定名为“讲史巷”。
雅俗反复变迁的命名逻辑,体现了从地名雅化与俗化之间的演绎切换,从未休止。研究表明,官方雅化的地名,生命力较弱;民间俗化的地名,生命力较强。
三是民智无穷尽,俗化如潮涌。地名俗化,更多的是聚焦百姓视角,回荡百姓呼声,闪现百姓智慧。地名俗化,高手在民间,像不大不小的孩子爱给别人起外号,有的外号还不大好听,但它俚俗、生动、形象,符合传播学原理,受众一下子记住了。如,据吉林省吉林市人民政府官网介绍,2012年该市在松花江边建成一座户外文化景观雕像,展现了东明王子勒缰立马、两只乌龟驮其渡江情景。雕像名为“东明建国”,寓意坚韧不拔、好运长寿的松花江精神源远流长。它源自一段美丽传说,西汉初年,居住在嫩江下游的索离国王子东明率众迁居松花江畔鹿山,建立东北第一个奴隶制地方民族政权夫余国,拥有2200年建城历史的吉林市由此发端,繁荣至今。据2023年5月15日《鲁中晨报》报道,因雕像底座有两只乌龟,当地市民称之“立马双龟”,讹化为“立马双规”,恰逢当地近年多名干部落网,引发热议。2023年初“东明建国”雕像中两只乌龟被割除,并加围挡。当地市民发现乌龟割除后,空洞处填充黄土,调侃这是“立马黄了”。前文提及的“24米”“八千二”“老鼠亭”“黑大楼”“三亩二”等俗化地名,就像狗肉,上不了正规宴席,但它香喷喷,有滋味,小市民就好这一口。
正如古斯塔夫·勒庞所言:“大众从不渴求真理,他们对不符合他们胃口的证据总是视而不见。如果谬误引诱了他们,他们就将崇拜谬误。谁能为大众提供幻想,谁就能轻易成为他们的领袖(法国古斯塔夫•勒庞著,范雅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学研究》,重庆出版社,2023年7月版,第126页)。”当然,像“八千二”地名,还有一定的凭证价值,即它承载着“1982年闽南县城新房子每平方米售价约137元”经济信息,见证时代变迁。从社会心理学看,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时期,百姓与商业性操作之间,在地名认知上存在“两套话语系统”。底层百姓对一些商业地名、雅化的地名,如“某某大道”“某某酒店”“某某地标”,并不看好,也不买账。他们擅于调侃揶揄,乐于率性奚落,长于无厘头、抖机灵,有意无意之间消弭解构那些所谓庄重严肃、刻板教条的某些词汇,借此吐槽发声,甚至发泄不满。对地名俗化这种现象,当事者其实很难加以有效约束,事先难以预知,事中如瞎子似聋子,事后尴尬了、恼怒了、下不来台了,才被动干预,往往慢了半拍。俗化之名,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难以把控,不易扭转。
(三)地名雅化俗化,有其消长互动性,更多的是长期并存激荡。地名雅化与俗化,闪耀着中华传统文化光芒。我们要善于从雅化俗化此消彼长中吸收有益因子,为我所用。
一是雅化俗化各有利弊。冷静审视地名雅化与俗化,很难说雅化的就好,俗化的不好。一些强力推动的地名雅化运动,或操作不当,或用力过猛,反而使原来地名中所蕴含的乡土文化气息,不同程度地淡化弱化,甚至丧失殆尽。成功的雅化与俗化,应该是既尊重百姓感受,又尊重原地名所承载文化信息,尊重原地名发音;既植入典雅吉祥、积极阳光因子,又保留历史文脉。据2023年8月15日《海峡导报》报道,文旅宣传片《土楼密码》,将“官陂(bi)”字幕打成“官坡(bo)”,引发当地凤山楼客家宗亲后裔异议,认为媒体宣传对传统地名随意篡改,涉及客家文化传承与地名表述规范问题。当地文旅部门回应系“字幕输入失误操作”。有学者指出,类似差错可能削弱地名文化认同,尤其影响两岸客家同源地名的交流与认知。这表明,在数字化传播中,方言读音用字与标准拼音用字的冲突日渐凸显,地名文化保护与现代大众传播之间,地名雅化与俗化之间,需要达成某种动态平衡。
二是雅化俗化互促关联。在地名雅化与俗化互动切换中,我们应积极有效干预,特别是雅化方面,应尽可能考虑雅化前后地名要素关联,尽量减弱“人”的主观寄寓和“时”的同质反映,强化对“地”的客观自然或历史人文的依托、表现与彰显,进而增强雅化结果的地域色彩、个性特征,丰富雅化结果的文化内涵、人文价值。东山县铜山古城文促会孙用川先生介绍,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东山县就“鬼子寿”改名一事,会同当地文史专家,经实地考察论证,据“鬼子寿”区域多植桂花树之现状,考虑周边要素关联,改名“桂花树”。旧地名“恶路街”,位于铜陵镇码头社区,历史上受到“撞拼贼”(海贼)侵扰。后雅化为“澳路街”,与周边“澳雅头”地名协调契合。“澳路街”背后有一段富有传奇色彩铜陵百姓反海贼抗争史,蕴含海洋文化气息,侧面反映了明清时期铜山港也是闽南对外贸易重要港口之一。“鬼子寿”“恶路街”改名,得到各界广泛认可,这是闽南旧地名雅化典型案例之一。
三是雅化俗化激荡消长。闽南地名雅化俗化,跟闽南民俗传说、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等密切相关。要以乐见的方式和通俗的语言,让受众知晓雅化俗化背后历史文化意蕴,透过雅化俗化触达的文化逻辑,感受雅化俗化的精神诉求。台湾省彰化市鹿港镇菜园路38号边的“摸奶巷”,每年吸引数十万游客前往打卡,在嘻哈打趣中,为游客提供“探索•遇见”之情绪价值,成为台湾一大热门景点。厦漳泉旧城区“摸奶巷”有好几处,除了泉州雅化为“梦麟巷”,漳州某地把“摸奶巷”雅化为“睦邻巷”,意为“乡风文明见成效,摸奶巷变睦邻巷”。从发展文旅经济层面看,旅游景点需要噱头,往往越是稀奇、越是离谱的景点,越有吸引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听起来不正经的“摸奶巷”,要比文绉绉的“梦麟巷”“睦邻巷”,更富吸引力,更具旅游价值。
四、借助地名雅化与俗化,让闽南地名“活起来”“用起来”“火起来”
闽南地名是记忆名片、寻根标本、乡愁载体,承载着闽南人眷念吾乡吾土的家国情感。当前,借助地名雅化俗化,积极探索闽南地名活化利用有效途径,是对历史记忆、文化根脉的敬畏守护,也是铸牢文化自信根基、凝聚民族复兴伟力的时代使命。
(一)深化学术研究,让闽南地名“活起来”。民政、文旅、史志、社科、侨台、院校等部门要联合开展地名研究,出版一批闽南地名文化研究成果,确定一批闽南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建立“闽南老地名图文音频视频资料AI编辑云平台”,促进“旧名新生”,让闽南地名“活”起来。邀请地名专家举办讲座,讲好闽南地名故事。开展海峡两岸“同名村社”结对交流,组织大中小学生踏上“闽南地名寻根之旅”,赋予地名“活态生命”,以丰厚地名文化,融入闽南生活,滋养闽南儿女,传承闽南文化。
(二)赓续历史文脉,让闽南地名“用起来”。西南大学田学芝、蓝勇指出:“现代地名,作为服务于现代社会的实用意义符号,最基本的实用在于地域识别,最人本的实用在于历史记忆,最终极的实用则在于文化传承(田学芝、蓝勇:《历史时期中国汉语地名“雅化”类型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历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4期)。”要运用地名雅化俗化规律,实现地名雅化俗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要坚持“保护第一、以用促保”原则,实施“闽南地名记忆”计划,在城市更新和乡村振兴中,通过采取原址保护、移位保护、数字赋能保护等方式,建立醒目地名标识,提供精准地名简介,网络覆盖地名搜寻,赋能路牌门牌二维码兼顾新老地名信息,探索可视化叙事和场景式解读,抢救性保护有人文价值的濒危老地名,使之重放光彩。要凸显新地名命名文化属性、实用属性,在时间维度上赓续历史记忆“中规中矩”,在空间维度上彰显地域识别“好找好记”,稳妥做好新道路、新小区、新公共建筑等命名,使之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要求,杜绝“大洋怪重”新地名产生,塑造闽南崭新形象。
(三)探索融合发展,让闽南地名“火起来”。闽南地名雅化俗化,历经了千百年风雨,见证了闽南发展,新时代赋予闽南地名更多更新内涵外延。要推动地名保护利用由“少数人守护”转向“多数人同行”,让闽南地名“火起来”。要坚持内涵式发展,激活地名文化遗产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统筹推进闽南地名“文、教、旅”融合发展,使之从“活化”走向“创造”。要发挥涉台、涉侨闽南老地名独特作用,凝聚同祖同宗同源同脉同俗共识,增进两岸同胞的文化认同,促进华人华侨对祖国故土的情感联结。要联合旅投集团,推出闽南地名文创产品,打造闽南地名文化旅游路线,带动文旅康养美食业态发展,让更多的人感受闽南地名文化独特魅力,使之焕发蓬勃生机,在全面深化改革扩大开放的新时代,奋力书写更美的时代华章。
时代在变,地名在变,不变的是,每当提起心心念念的闽南地名,就勾起闽南人的乡思乡愁,由此记住了土楼山村,记住了红砖大厝,记住了古街老井。循着一杆杆旧路牌、一张张旧门牌,或俗或雅闽南地名,必将成为漂泊在外闽南游子最温暖的情感记忆,由此踏上魂牵梦萦的“回家之路”。
作者简介:王桑坤,福建云霄人,供职于云霄县某机关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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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霄县云陵镇西岗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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