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有两棵棕榈树,笔直苍劲,粗大的树干布满棕褐色的纤维网状叶鞘,层层叠叠,就像岁月编织的铠甲,记录着风雨的痕迹。棕榈树的顶端高擎着巨大的伞棚,直指云天,带着与生俱来的孤高。
初春时节,棕榈树的顶端冒出了令人欣喜的绿,小扇子似的叶片舒展开来,别具特色。此时的棕榈树干,却比任何时候都显沧桑,干枯毛躁,炸开的棕丝凌乱不堪,像个邋里邋遢的小老头,与枝头的新绿格格不入。父亲搬来梯子,腰间别着弯刀,像抚摸老友似的拍拍棕榈树干:“老伙计,天气渐渐暖和了,该给你换件单衣了。”父亲顺着纹路,轻轻褪下年老的棕皮,棕榈树露出了新生的青绿色肌肤。父亲把那些老而不枯的棕皮泡在水里,三天之后再捞出来,棕皮的苦涩和杂质早已去除,父亲打算用这些棕皮做蓑衣。
农家人的日子是清苦的,但父亲做蓑衣时的神态却是幸福的。他把晒得发亮的棕皮铺在膝盖上,指尖缠着细麻绳,一穿,一引,一拉,一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丝一线无怨无悔地把酸甜苦辣的日子编织进了蓑衣。父亲特意在肩膀受力的地方加了三层棕丝,这样挑担子或是背背箩时就不会太磨皮肤。父亲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编织好了蓑衣。
春寒料峭,父亲把蓑衣披在了肩头,天不亮就出门犁地,牛蹄踩碎晨雾,蓑衣在牛背上晃成一片深褐色的云。细雨如丝,沾在棕丝上凝成水珠,顺着蓑衣的纹路滚落进泥土里,父亲的后背却始终干爽。我趴在地埂边看他,只见他左手扶犁,右手扬鞭,蓑衣下摆随着步子轻轻扬起,露出裤脚沾着的新泥,像一幅灵动的水墨画。盛夏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父亲从不避雨,因为他有蓑衣,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蓑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把斗笠往额前一压,腰杆挺得笔直,毅然决然地行走在雨中,蓑衣下摆兜着风,像展开的翅膀,雨里的父亲像凯旋的英雄。
秋收时,父亲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像一头熊一样活跃在地垄上,一茬茬麦子匍匐在他的镰刀下,缓缓前行的蓑衣褶皱里漏出细碎的金光,仿佛驮着整个秋天的丰饶。等到一块地的麦子割完,父亲便把成捆的麦子装进背箩,叠得高高的麦垛子耀武扬威,在父亲的背上晃晃悠悠,晃出农人心中无与伦比的富足感。蓑衣在父亲的背脊上拉拉扯扯,拼命护住他苍老的肌肤。背完一趟麦子,父亲习惯把蓑衣脱下来抖抖,抖掉扎人的麦芒,粗糙的大手轻抚一遍棕丝上的纹路,就像是要抚平生活里的沟沟壑壑。
收割完麦子,父亲还要继续把家里的农家肥背到地里。背麦子时的父亲精神尚好,崭新的蓑衣在风中自豪地飘荡。背农家肥时的父亲疲惫不堪,磨得黑亮黑亮的蓑衣服服帖帖地耷拉在父亲瘦骨嶙峋的肌肤上,看得人心疼。那些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总看见父亲穿着蓑衣静静地坐在月光下,他的背影有些苍凉,晚风撩起丝丝缕缕的棕丝,我的心里莫名地涌起阵阵酸楚。入冬了,忙完了农活,父亲坐在火塘边修整蓑衣,他用竹篾挑开磨断的棕丝,再细细补上几层新的,火塘的光映着他眯起的眼睛,像在缝补一段逝去的光阴。
屋外的棕榈树在寒风中坚定地站着,站成千千万万父亲的模样——它们是披在身上的风雨,是挑在肩上的日月。那些被蓑衣浸润的时光,藏着一位父亲最笨拙的温柔,最沉默的担当,他把苦涩酿成坚韧,把光阴织成守望。
作者:彭垚(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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