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辉
黄裳先生著作甚丰,晚年尤以散文与书话而著称。今人更多看重他的藏书家的身份。实际上,他本人则更看重作家身份。
在中国当今文坛,黄裳是个特例,他起到了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将“五四”新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衔接在一起,与他同龄的作家,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其实,黄裳并非只是为藏而藏,他早把欣赏藏书作为生活的一部分。他的不少书跋,就写于文化被贬斥、知识被践踏的年代,可见书在他心中的至高地位。
我曾对一位朋友说过:“他是真的喜欢书。有人认为黄裳藏书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挣钱。但如果单纯为了钱,他就不会将鲁迅手稿捐献出去。”
![]()
1988年5月初,李辉与黄裳在贵阳花溪合影。后面是巴金、萧珊结婚的地方
一位酷爱藏书的作家,如何料理藏书,是他个人的权利。我更欣赏的是他对书、对文化的那份情感。如果没有他的那份执着,在文化被撕毁、文人被践踏的日子里,藏书与读书的历史传承失去的恐怕就更多了。
多年来,我陆续收藏黄裳著作数种,又替他编选与整理出版著作三种,特请先生一一题跋,也算难得的纪念。现挑选其中六种,谨以出版时间为序,将各书题跋整理叙述如下。
一,《莫洛博士岛》
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四八年八月初版
黄裳先生曾从事文学翻译,包括翻译屠格涅夫的小说《猎人笔记》等。英国科幻作家威尔斯的《莫洛博士岛》,是他出版的第一部译作,与之联合署名的另一位译者是他的恩师李林。
李林即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他是黄裳在南开中学念书的英语老师,尚未完成《莫洛博士岛》的翻译,却因病逝世于抗战后期。抗战胜利后,受巴金委托,黄裳继续翻译。全书第一章至第九章由李林译,第九章至第二十二章由黄裳续译,另外,书后附录李林翻译的威尔斯另一篇短篇小说《故艾尔费先老人》。
在《莫洛博士岛》译后记中,黄裳写道:“一年以来,我借了翻译的工作来躲过了很多情感上的痛苦,执笔的时候,心意专注,遂得忘却郁闷一时,我的一部分年青的生命也就这样地消磨了。今全书完成,谨以之纪念先师李林先生,附带地也使我永远记起自己的这一段时期的生活。三十七年春四月九日,黄裳谨记。” 的确,由学生接力老师未竟工作,联袂完成一本译著,可算文坛一段佳话。
我所收藏的《莫洛博士岛》系一九四九年四月的再版本。黄裳在扉页上题跋如下:
此为余译书之始。原本由巴金先生见示,嘱为完成之。展眼五十六年矣。重睹摩挲,不禁兴慨,为李辉兄题
黄裳
二〇〇四,五,廿九
![]()
《莫洛博士岛》封面
![]()
《莫洛博士岛》题跋
二,《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淖里》
上海泥土社,一九五○年十月初版
《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淖里——拟美国兵日记》,是黄裳先生写于朝鲜战争期间的作品。如副题所说,作品以虚拟美国士兵的口气,来写美军在朝鲜战场的情状。说是散文,不妨说是小说,有想象成分。在该书“后记”中,黄裳这样述及写作过程:“在《文汇报》副刊‘磁力’上连载。内容取材,时地事实大抵本诸新华社电讯,而穿插小节,则多出诸想象。”
二战期间,黄裳在印缅战区的盟军中做过翻译,熟悉一些美国兵,曾以此为内容写过一本特写集《关于美国兵》。此时,在《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淖里》中,他以过去熟悉的人与事为虚构基础,来写朝鲜战场上的美军生活、心理,并突出讽刺意味。
时值抗美援朝,“反美”是全国共同主题,与此同时,对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也早已开始,对于那些留美归来的、曾与美国人有过交往的知识分子,无疑都面临着考验和困惑。在此背景下,黄裳写作此一“赶时髦”的书,显然,有借此做出不落后、追求进步的姿态。
上海的泥土社规模不大,以出版胡风和朋友们的著作为主。《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淖里》的封面画与书中漫画插图,作者为洪荒。
淘来一册,请黄先生题跋。他看得颇为仔细,不仅在扉页上写满题跋,还将“后记”中的三处手民之误予以校正。“七月”应为“七日”;“铺叙毁始”应为“铺叙既始”;“徒增傀恧”应为“徒增愧恧”。
题跋全文如下:
此小册出版于建国之初,似曾重印,箧中并无存书,见此慨然。在报上连载既毕,唐弢曾向雪峰推荐,入其所编华东文艺丛书(?),为所拒,似不合创作条件也。会西厓将结婚,需款颇急,即以此书付之。稿费权当贺礼,遂交泥土社刊行,初不知该社为胡风所营之出版机构。批胡事起,该社主者被逮,终致不幸死去。余则幸而未遭罗织,亦大幸矣。李辉兄得此本,因为叙其出版始末如此。
二〇〇五,三月三日,黄裳记
![]()
《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淖里》封面
![]()
黄裳跋《一脚踏进朝鲜的泥淖里》
三, 《西厢记与白蛇传》
上海平明出版社,一九五三年七月初版
上世纪五十年代,黄裳出版过多种古典文学的论著和古籍点校本,《西厢记与白蛇传》为其中一种。封面为白底,书名与署名等为绿色。黄裳题跋如下:
此为初版本,我自己也没有了。再版时,平明老板李采臣反对后面的附录,被撤去了。于是,此跋就不再与读者相见,直到后来又发现了彪佳的原稿,才由我重写一跋重印行世。此起元社旧抄本亦归北京,不知在图书馆内否?
李辉兄得此书嘱为题记因琐琐记其故事如右。
黄裳 甲申夏日
![]()
《西厢记与白蛇传》封面
![]()
《西厢记与白蛇传》题跋
在跋中,黄裳之所以发出 “起元社旧抄本,不知在图书馆内否” 的感慨,是因为二○○二年,我发现大批巴金赠书从国家图书馆流失出来,在媒体上予以曝光,一时引起人们议论纷纷。
黄裳一直很关注此事,在二○○二年的年底,他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曾这样写道:“巴老捐书外流事,连日各报均有报导。已略知一二。此事实在可气,我一向不赞成捐书给图书馆,因为一入侯门,即成陌路,连自己想看也不易。至于典守马虎,致书受损,尚是余事,今更发生盗窃,真国家图书馆之耻也。也许他们看不起这些外文书,不若宋元善本之宝重,也是一因。总之甚望水落石出,则你的侦探工作可得佳评了。”
在中国,许多事情要水落石出谈何容易。巴金赠书流失一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没有真相,也没有结局。
四,《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
上海出版公司,一九五五年四月第一版
此为初版本,品相颇佳,亦难得。后曾再版,别增杂录数事。后印入一丛书,只存内文,尽没所写序跋。此书印成,原书即持赠北京图书馆。聊记始末,为李辉兄题。
黄裳
乙酉正月
![]()
《远山堂》封面
![]()
《远山堂》题跋
五,《玉簪记》
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六年十月初版
《玉簪记》是明代剧作家高濂的一个剧本,由黄裳校注出版。
黄裳对《玉簪记》感兴趣,恐怕与高濂是一名藏书家也有关系。他在该书后记中,对高濂的藏书家身份评价颇高。他这样说:“高濂是有名的藏书家。‘遵生八笺’中的‘燕间清赏笺’里有论藏书的一段话,论宋元刻本,论纸墨,论书贾作伪等等,都极详尽而当行。应该说是版本学者的先河。”
他为我收藏的《玉簪记》题跋如下:
李辉兄得此书,命题数语,搁置书丛,近始见之,已经月矣。此年少时所作,不堪覆瓿,今日重观尚觉颜汗也。
〇六年九月末,黄裳
![]()
《玉簪记》封面
![]()
《玉簪记》题跋
六,《花步集》
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五月
黄裳先生极爱旅游,也擅长游记。十几年前“文化散文”概念开始出现时,蓝翎先生曾对我说过,要说“文化散文”的写作,黄裳的游记可算最早的佳作。
《花步集》即是一本游记,前四辑分别写苏州、杭州、南京、北京四地,最后一辑散章,系四川、浙江(杭州之外)等地的游记。
《花步集》封面设计曹辛之,封面题字苏华。黄裳在我所藏的《花步集》的题跋上,透露一个细节,他本来已请沈从文为此书题签。他写道:
此书与港版《山川·历史·人物》内容全同,即前书之国内版也。原请从文先生为题签,却未用,甚憾。花步之名源于花步里,即苏州留园主人刘蓉峰所居处。
黄裳 记
乙酉初夏
![]()
《花步集》封面
![]()
《花步集》题跋
沈从文的题签最终为何没有用?印象中,一九八一年前后,国内有人对沈从文复出并重新得到高度评价颇为不满,借一时的政治起伏而予以打压所谓“沈从文热”。出版社此时弃用沈从文的题签,不知是否与这一背景有关。
沈从文为《花步集》所写题签,想必仍被黄裳珍藏着。
![]()
黄裳2010年9月1日来信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679篇文章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