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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乐园》是可能的吗?2024年的圣诞夜,我被友人带到一场神秘的读诗会,现场使用的朗读文本中,一首署名昆鸟的诗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那之前我也机缘巧合见到过这位诗人,但那天才算是认识了他。当代诗人太多了,但是真的有几个诗人的作品是可以和自己的心事与思考发生关系的呢?阅读的化学反应,离得太远,会因陌生和庞杂而敬畏;离得太近,又因亲昵和绵密而漠视。《乐园》,恰在远与近之间,模糊与清晰之间。既像个引导者,又探入日常的咽喉,把世界,颠倒过来,为一个人的命途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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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终于拿到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昆鸟诗集《乐园》。阅读的过程是奇异的,作品密度很高,又有浑然之感。能看到其土壤,却也能看到生长性。至于地基,它密集,以至混杂。而那场读诗会上阅读到的昆鸟,也在这个过程中,一边被拆解,一边时而反扑,在感受到平静的时刻,诗作的气息均匀地弥漫在眼前这本书中,又以此为锚点,扩散到思维与情感的四面八方。
《乐园》以名为“鞭”的序诗开端,29行的诗歌却跨越了近三个月的写作时长。每一节诗歌,都对应着日常与内在形状的变化。实感贯穿全部,却又随时随地都在游离于生活本身,从“手放在桌上/这就接近全部”,到“从它的三角喉咙/甩出一根银色鞭梢”。参考诗人本身瘦小却呈现出力量感的身躯,竟一时间怀疑古希腊审美的合理性——有时候,声音的力量和身体的力量,在现实的阴影之中,真的那么好分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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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Horace Pippin,下同
“马部”“龙部”两个部分构成诗集上下两辑,也或者说,是阳本与阴册。“马部”看起来更亲切,因为里面有所谓的人类共同的经验的痕迹。可因为其沉思属性,又充满距离感。诗人内在的严厉,似乎通过诗歌作品的叙事音调,在反复诉说着这样的通常经验——想要看清一些东西,人总要走很难的路。“马部”有些甜蜜,又充满触角,好似犹豫一下,又浑身抖三抖。几近每一首诗,都可找到值得反复阅读的一句,反复品咂。宛如婴孩入人间历险,从踏入迷宫直至渐渐走出人的轮廓。连贯其中的,是诗人赋予的主体本身,藏于诗歌之中,又露出柔软的獠牙。二十三支作品,为首的《缪斯四章》之有力,甚至可以单独拿出来写篇评论。里面埋藏的思想密码,或许也可以列出一部昆鸟书单。可“只有爱,才带来沉思/而沉思是人的第一个物质”,又让人明白,诗人所亲自走的泥泞的小路,岂是阅读坐标可诠释完整的?这种写作状态,也在后面的诗歌中被有力、准确地描摹出来——“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这些死路/才会站满人,才会开放给生活/还有爱,也要以更深刻的方式/被全部说谎的人们,经历为命运”(《新路》)。
昆鸟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对自己的思考没有补益的话,不要说”。这也似他的诗歌本身的状态——诗句的音量与思考的容量呈现递进与交互色彩。他的诗歌同时也画面感很强,每一首诗从第一节起,就是全面的对所写之物的打开,而后面是一点点扩大与精细化的同步实现,力量被累积成思考的砖石,读者也似能被诗人缓缓举起,以至去重新审视,所谓那些朴素的,好似人人都可能有的体验——诗人发出了许多诗人没有的尖锐的音量,他尊重那些不适的体感,他尊重痛苦和深渊。
这种作品样态,让人甚至可以想到,为什么昆鸟这样一个看起来瘦小的河南人,竟可以扛起板材,拎着废料,独自完成房子的装修。他可以一边输入,又一边输出,这世上的颠倒与秩序,似只在他一个表情的凝结之间。昆鸟的严肃或是严厉,也在诗句中形成回声的正向或扭动的转折。他是可以把犹疑也写出力量感的诗人,他的笔力埋得深,他好似从不怀疑他写下的每一笔,只要他保存了下来,这是一种由严厉的严格和深刻的谦逊所完成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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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中也有婉转之处,好似长途飞行途中,巨鸟的一场栖息。
“我早该知道可以投奔你/从最后那棵年轻的树开始/修长一条没有秘密的道路/让那穿透你的做你的勇气/让她的名字成全你的赤裸”,但马上就是“人格的泥泞、种子的死相/极乐之桌,搁浅在你离去的黄昏”(《神笔良马》)。
如此剧烈的情感,在这部细密的诗稿中,尤其是“马部”这部分中,时而出现。这种颠簸和突然刹车的状态,让人看到诗人严肃的双眼——他甚至不给自己缓冲的地带。他要直取核心,独自深入敌军,又或从荒漠中捧出泉眼。朴素的生活,干燥的黄昏,亦被赋予辉煌。诗句,在跌宕之处,形成抵挡命运洪流的利器,有安顿,更写满坚决。
昆鸟也似狙击枪手,“在致命的减速里成了自己的目的”。“野兔,昏暗缝合昏暗/不能言语的五月/让出它宽忍的边缘”(《野兔二则》)。经由风格陡峭的《马》《风灾》《盟约》,在《不道德箴言与两支火》中留下注脚——
那滋养过我的说:“变成我。”
你何不更勇敢,与连夜超越自己的鸟交换反复灾变的啼唤。
昆鸟有自己的减速带,有自己对诗歌危险性和真理性的坚持,“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会更有力,更轻/就像火来到火中”(《五月敏感者》),“让我们的天际线/拥有尺度和尺度的话语”(《另一棵树》)。他直视身体的秘密,警觉人性深处对异化的阻挡以及鼓励“我把自己区分成无数个/让他们面面相觑”(《秘密》)。
因着这份强大的对自我(更广大的人的自我)的锐利雕刻,诗人似也不得不把自己投入更猛烈的“深渊”,在“龙部”中,诗人对世界下沉的速度,和下沉中那些蹿出来的火焰,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写出世界的倒影。
“世界败乱得比我们快/而我们必须尽快疯狂”(《门徽》)。
伴随着嚎叫似的对撕裂感的体会,诗人似窥见整全感在当下,只能以局部跳跃来呈现的,这一真相。如今,有文学从业者已经写到重置当下性的问题,对当下问题,对当下书写的把握,关乎写作者的心智水平,更关乎他本身对外界的敏感度。但昆鸟显然不是在追踪审美热点,他只是通过现实检验到了观察中的那些缓慢的步伐。我猜测,昆鸟是一个走得不够快的人,因此他细腻的观察,需要在精神世界的地图完成一次次挥拳,但有时候,时间和历史的残酷性又如棉花,为了阻止一些音量,需要下达一些批注,用庞大的秩序消解对灾难的描绘——时间的指令总是,要求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活在那些温暖的常识之中。这也让昆鸟的诗句振聋发聩——“在把我们变成挥霍之前/那只手不能创造”(《作品》)。
在《乐园》最后的三分之一诗作,似巨鸟撑破天宇,逐步将世间的声音,化作自己的回声。诗人漫长的吸纳,终于有了吞吐之感。就像秋风中的枯叶,被一片片收藏,而页面的背面写的是事实的形状,真理的雏形。诗人的信念感,包裹在深邃的野心之中,让这部分诗作,显得模糊,却又棱角分明。唯有知悉其真正写作密码的人,才可以清楚地表达出阅读的感受。而我一遍遍听着这样的回声,竟莫名想到,也许,这便是写作的代价——从一切有所触动之物中获得滋养,不论事实的锐利,将自我改造成何等模样。这部分作品有泥沙俱下之感,这些混杂的诗意,就像破碎的躯体被黄河洗涤。我想到浮在水面之上的诗人的脸,为了追寻一个准确的表达蹙起的眉头,为了描述一个与经验和思考粘连的念头,他不惜有些狰狞地面对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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