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邯郸雪夜,我把受伤的小质子拖回柴房。
◆ 他掌心攥着我半块饼:“等我当秦王,娶你做王后。”
◆ 二十年后咸阳宫重逢,他撕碎群臣谏章:“阿房,这后位只属于你。”
◆ 可我的药箱里藏着赵国王室的密函——
◆ 六国贵族正串联谋反,立赵女为后便是叛乱的烽火。
◆ 当我饮下他亲赐的羹汤时,骊山桃花正灼灼盛开。
◆ 史官不曾记载,阿房宫每根廊柱的蟠螭纹中,都刻着同一个未完工的“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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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邯郸的冬天,雪总是下得蛮不讲理。那年腊月,风像裹了碎冰碴子的鞭子,抽得人脸生疼。我缩着脖子,抱着刚在集市角落换来的粗麦饼,用了积攒很久的几枚小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及踝的雪泥里,只想快些回到城南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巷子幽深,死寂里却突兀地混进几声呜咽,沉闷的击打和压抑。声音是从巷子最深处那个塌了半边的废院传出来的,那里住着秦国的质子,一个叫赵政的半大孩子。邯郸城里,谁都能踩他一脚。
鬼使神差,我放轻脚步凑近那坍塌的土墙豁口。几个半大不小的身影围成一圈,拳脚像冰雹般砸向地上蜷缩的一团灰暗。雪沫混着尘土飞溅,只看见一只枯瘦的手,正徒劳地挡在头上,指节冻得乌紫。
领头的那个我认得,是街市上屠户的儿子,他喘着粗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秦狗!滚回你的狗窝去!”那团灰暗蠕动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被狠狠一脚踹回雪窝里,溅起的泥点子甚至落在我冻得发麻的脚背上。
他脸埋在脏污的雪里,我看不清,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怀里那块温热的饼子硌着我。我吸了口冰冷的空气,猛地从豁口探出头,用尽力气喊了一嗓子:“里正来了!巡街的里正往这边来了!”
那群小子像受惊的麻雀,呼啦一下散开,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巷口。雪地上只剩下那个蜷缩的影子,像一件被随手丢弃的破旧棉袄。我跳进豁口,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跑过去。
他埋在雪里的头动了动,艰难地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睛很黑,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却盛满了狼崽子般的凶狠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死死盯着我,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
“别怕,”我声音有点抖,蹲下身,“他们跑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得浑身一缩,又重重倒回雪里。
他身上的破袄子,被扯开了几道口子,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肉,嘴角破了,血混着泥雪凝成暗红的冰碴子挂在腮边。我笨拙地伸手想扶他,指尖刚碰到他冰冷的胳膊,就被他猛地甩开,力气大得惊人。
“滚开!”他嘶哑地低吼,眼神依旧凶狠,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小兽。
“你…你还能走吗?”我没缩回手,反而更近了些,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不停颤抖的身体,“我家就在前头不远,有个破棚子,能挡点风。”
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凶狠的眼神涣散了一下,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我咬咬牙,把怀里那块粗麦饼掰开,还带着点微温,不由分说地把大的那一半,塞进他冰冷僵硬的手里。
粗粝的饼皮硌着他的掌心。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块饼,又猛地抬眼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有怀疑,有不解,还有一种被饥饿本能驱使的野兽般的贪婪。
“跟我走,”我声音不高,但很坚决,“留在这里,你会冻死的。”
也许是饼的温度,也许是我眼神里的那点不容置疑,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泄掉了一丝力气。我费力地架起他一条胳膊,把他几乎拖离冰冷的地面。他比看起来重得多,骨头硬邦邦地硌着我。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雪里互相搀扶的小兽,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地挪出废院,挪进巷子,挪向我那间堆满柴草、勉强能遮蔽风雪的破棚子。冰冷的雪花钻进我的脖颈,他沉重的喘息喷在我耳边,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柴房窄小昏暗,弥漫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我把他安置在角落最厚实的一堆干草上,关紧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好歹挡住了肆虐的寒风。他蜷缩着,牙齿格格打颤,身上的破袄湿了大半,紧贴着皮肉。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是秋天攒下预备着过冬的一点炭核,不多,但此刻是救命的宝贝。又找出一个豁口更小的陶盆,舀了点门口干净的雪放进去,架在好不容易引燃的微弱炭火上。
火光摇曳,映亮了他半边脸。脸上的血污和泥泞被冻住了,一块一块地结着痂。我小心地撕下自己破旧棉袄下摆一块布条,在渐渐温热的雪水里浸湿拧干,一点点去擦他脸上那些狰狞的污渍和血痕。布条触碰到他嘴角的伤口时,他猛地抽动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又是那种狼一样的警惕。
“忍着点,”我低声说,尽量放轻动作,“不弄干净,天寒地冻的,伤口会烂掉。”
他不再挣扎,但身体依旧僵硬,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擦干净脸,我才看清他的样子。很瘦,颧骨突出,下巴尖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也格外深。鼻梁很高,嘴唇紧抿着,即使狼狈至此,眉宇间也隐约透着一股倔强,那是生人勿近的冷硬。
我打开角落里一个蒙尘的小木匣,里面是阿爹采药时,教我辨认的几样简单草药,晒干了收着。找出一些能散瘀止血的叶子,在陶盆里慢慢煮着。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开来。等待药汁变温的时候,我把剩下那小半块粗麦饼递给他。
他迟疑了一下,一把抓过去,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抻脖子。我连忙把装着温热雪水的破碗递给他。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喘了口气,目光落在我空空的手上。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炭核燃烧的噼啪声,瓦罐里药汁微沸的咕嘟声。
“为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那些人…你喊了‘里正’?”
“嗯,”我低着头,拨弄着炭火,“不喊,他们不会走。”
“你不怕?”他追问,眼神锐利。
“怕。”我老实回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但更怕你冻死在那里。”
他定定地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又迅速沉寂下去,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他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接过了我递过去的、温度刚好的药碗。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的手冷得像冰,带着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抖。他皱着眉,屏住呼吸,将那碗颜色浑浊、气味浓烈的药汁一饮而尽,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似乎捕捉到了,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看向角落里堆放的破旧农具。火光在他脸上跳动,那些凶狠和戒备,在昏暗中似乎悄悄融化了一层薄冰。
“赵政,”他忽然低声说,目光没有转回来,“我叫赵政。”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我知道。我叫房,他们都叫我阿房。” 柴草堆里的小虫窸窣爬过。棚顶漏下的风,吹得火苗摇曳不定,在他棱角渐显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沉默地靠在干草堆里,药力混合着疲惫沉沉袭来,眼皮渐渐沉重。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去时,他低沉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穿透了柴草和黑暗的窸窣:
“阿房…等我…等我当了秦王…我…我娶你做王后。”
那声音很轻,像梦呓,又像某种刻在骨头里的誓言。我拨弄炭火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炭星溅上手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麻又胀。
我没敢回头看他,只是盯着盆里跳跃的火苗,那火焰把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巨大而摇晃。棚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呼啸着拍打着薄薄的门板。那一刻,这破败的柴房仿佛成了整个寒冷世界里唯一动荡不安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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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骊山的桃花开得不管不顾,泼洒出大片大片灼眼的粉霞,像要把整座山都点燃。我背着沉重的药篓,踩着蜿蜒的山径向上攀登。篓子里是新采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草木气息。山风带着暖意和浓郁的花香拂过脸颊,吹散了攀爬的微汗。
忽然,山道前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打破了山林的寂静。马蹄声、车轮滚动声、甲胄轻微的碰撞声,还有低沉急促的呵斥声。我下意识地往路边茂密的灌木丛后避了避。
不多时,一队披坚执锐的秦军锐士出现在视野里,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们簇拥着一辆玄黑的车驾,形制并不十分张扬,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压,车轮碾过山路上的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驾经过我藏身的灌木丛时,一阵猛烈的山风呼啸而过。那风狂暴得毫无征兆,卷起漫天的桃花瓣,形成一道粉红色的旋风,也吹起了车驾侧面垂挂的锦帘一角。风沙迷眼,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就在那一刹那,锦帘掀起的缝隙里,一张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时间仿佛被那阵风凝固了。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胸膛。那张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不容置疑的直线,下颌绷紧,透着掌控一切的决断。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黑如墨,锐利如鹰隼,正穿透飞旋的花瓣与掀起的帘幕缝隙,笔直地、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我的视线里!
赵政!不,现在该称他为秦王政了!
那目光,不再是邯郸柴房里那个受伤狼崽的凶狠与戒备,而是淬炼了二十年权力与血火的帝王之威,深沉、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还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它像一道实质的闪电,劈开了二十年的光阴,劈开了骊山灼灼的桃花,也狠狠劈中了我的神魂。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血液在耳中轰鸣。那惊鸿一瞥的目光,瞬间将我拉回了邯郸雪夜柴房里的炭火旁,与眼前这双深不可测的帝王之眼重叠、撕裂。
风骤然停歇,锦帘沉重地落下,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玄黑的车驾在甲士的簇拥下继续前行,碾过山路,留下满地狼藉的桃花瓣和惊魂未定的我。山风依旧,裹挟着桃花的甜香,却再也吹不散我浑身泛起的寒意,还有心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剧烈悸动。
咸阳宫阙深似海。巨大的殿宇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沉的天空下,黑色的檐角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被一名面无表情的内侍引领着,穿过一道又一道高大冰冷的宫门,两侧持戟的卫士如同陶俑,纹丝不动,只有锐利的眼神扫过,带来刺骨的寒意。脚下的青砖光洁得能照见人影,却冰冷得毫无生气。
最终停在一处宫室前,门楣高悬,匾额上刻着威严的篆字。内侍无声地推开门,示意我进去。一股混合了多种名贵药材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幽暗,巨大的青铜灯树只零星点燃了几盏,在深处投下摇晃不定的阴影。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迈步踏入。殿内异常安静,只有药炉在角落里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目光越过殿中陈设的几案和屏风,落在最深处那张宽大的卧榻上。
他半倚着,只穿着一件玄色的深衣,领口微敞,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即便如此,那股身居九重的威压依旧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弥漫在整个空间里。他手中握着一卷简牍,手指骨节分明,却似乎有些无力。
榻边侍立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个个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摇头叹息,束手无策的模样。
引我来的内侍趋步上前,躬身禀报:“王上,医女阿房带到。”
他握着简牍的手似乎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越过幽暗的光线,越过垂首的御医,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诧,没有波动,只有一片沉沉的、深不见底的黑色,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出现。那目光像冰冷的锁链,瞬间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都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御医和内侍如蒙大赦,无声而迅速地躬身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偌大的殿宇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角落里药炉单调的咕嘟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浓重的药味。
他依旧那样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从皮到骨一寸寸剖开,审视清楚。那目光里沉淀了太多东西——二十年的光阴,邯郸的风雪,柴房的炭火,还有骊山道上那惊心动魄的一瞥。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我垂着眼,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压在我的头顶。
“过来。”他终于开口,依旧是那两个字,带着久居人上的命令口吻,却又混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被病痛磨损的虚弱。
我依言上前,在离卧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礼:“民女阿房,拜见王上。”
他没有让我起身。沉默在蔓延。药炉里的水似乎沸腾得更急了。
“抬起头。”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依旧深黑,却不再像在骊山道上那样带着纯粹的帝王审视。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审视,有探究,有穿越漫长时光的辨认,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抑在冰冷外壳之下的、极其汹涌的暗流。他脸上病态的苍白和眉宇间的阴郁,在近距离的逼视下更加清晰。
“阿房…”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唇齿间反复碾磨一块坚硬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确认感,“邯郸…雪很大。”
我的指尖在袖中猛地一颤。他记得!他不仅记得我的名字,还记得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胀得发疼。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更用力地攥紧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不再说话,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我,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殿内只剩下药炉里水汽蒸腾的微弱声响,以及我们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固的呼吸声。二十年的光阴,此刻仿佛只隔着一道无比厚重的无形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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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咸阳宫深处的偏殿,空气里漂浮着草药清苦的微尘。我正埋头整理药篓里新采的甘遂和紫菀,殿门被轻轻推开,无声无息。一股熟悉的、迫人的威压弥漫开来。
“不必行礼。”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沉稳有力。脚步声停在几步之外。
我放下手中的药草,转过身。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玄色的常服衬得身形挺拔而孤峭,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脸上的病气褪去了大半,只余下眉宇间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专注的凝视,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骊山的风,很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目光却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不容闪躲。
心猛地一跳。他果然认出了我。一股酸涩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我强忍着,垂下眼睫,低声应道:“是。王上龙体初愈,还当静养,不宜再受风寒。”
他没有接话。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空气仿佛凝滞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回音。他向前踱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笼罩。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而来,混杂着龙涎香和药草的复杂气息。
“这些年,”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心上,“你在何处?”
“随阿爹行医采药,漂泊不定。”我如实回答,声音有些发紧。
“为何…不回邯郸?”他追问,目光锐利如鹰隼。
我抬起头,迎向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除了帝王的威严,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执拗的探寻。我看到了邯郸城破时的冲天火光,看到了赵人眼中刻骨的仇恨,看到了母亲临终前抓住我衣襟的手……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冲撞,最终化为唇边一丝苦涩的弧度。
“邯郸…”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已经没有家了。”
他高大的身躯似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下灼热的岩浆在奔突。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彻底将我吞没。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我的手腕,冰冷而坚硬,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厚厚的,肉肉的手掌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竟带着一种灼人的滚烫,与他眼底压抑的火焰如出一辙。
“那这里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激烈,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咸阳宫!寡人的身边!算不算你的家?”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被迫仰起头,撞进他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瞳孔深处——那里有帝王的霸道,有久别重逢的激荡,有被时光深埋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要将我牢牢锁在身边的决绝。
“王上…”我试图开口,声音却哽在喉间。
“寡人找过你!”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呼吸粗重,喷在我的额发上,“邯郸城破之后…寡人派人找过!赵国旧宫翻遍!为何…为何杳无音讯?!” 他眼底翻涌的岩浆似乎要将我吞噬,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额发上。
手腕上的剧痛让我微微蹙眉,却没有挣扎。他的指节力量传递着他内心的狂澜:二十年的寻找,二十年的失落,二十年的帝王之路上,那个邯郸雪夜柴房里递给他半块饼、为他熬药的身影,从未真正被抹去。
此刻,这身影失而复得,却带着赵国的烙印,这烙印让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里,分明掺杂着痛楚和一种近乎暴戾的占有欲。
“王上,”我忍着腕骨的疼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乱世飘萍,踪迹难寻。民女…只是乡野医女。”
“医女?”他猛地打断我,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剖开我所有的伪装,“寡人的命,是你救的!邯郸雪夜是!骊山道上亦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重若千钧,“寡人说过的话,从无虚言!”
那句在柴草堆里、被炭火映照的誓言——“等我当了秦王…我娶你做王后”——如同惊雷,在二十年后死寂的宫殿里轰然炸响。
我浑身剧震,惊惶地抬眼看他。他捕捉到了我眼中的震动,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反而更重了几分,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而固执。
“寡人寻你二十年,不是为了听一句‘民女’!”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狠狠砸落,“这后位,空了二十年!它只属于你,阿房!”
后位!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手腕被他攥得几乎失去知觉,那痛楚却异常清晰地传递着他此刻的疯狂与决绝。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不是因为他的威严,而是因为那两个字背后将掀起的滔天巨浪!我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王上!不可!”
“有何不可?!”他厉声质问,目光灼灼逼人,“是寡人配不上你,还是这秦宫配不上你?!”
“不!”我急声反驳,声音因急切而拔高,“王上乃天命所归!是…是民女不配!”
我避开他几乎要燃尽我的目光,声音艰涩,“民女出身赵地,卑微如尘!岂可为秦国王后?岂能母仪天下?王上若执意如此,置秦国宗庙社稷于何地?置六国遗民之口于何地?王上…三思啊!”每一个字都像在剜自己的心,却不得不出口。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攥着我手腕的力量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那双深黑的眼眸里,翻涌的火焰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痛苦的东西覆盖,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他看到了我的恐惧,看到了我眼中真切的、并非作伪的抗拒和忧虑。那忧虑,是为了他,为了这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
“寡人…”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和挣扎,“寡人不在乎!”
“可天下在乎!”我几乎是喊了出来,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上眼眶,“王上扫平六合,一统宇内,功盖三皇五帝!岂能因一介女子…授人以柄?岂能让天下人非议王上因私废公?王上!”我屈膝,试图跪下,“求王上…以江山为重!以社稷为重!”
他猛地用力,阻止了我下跪的动作。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攥着我手腕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却在剧烈地颤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我,里面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紧如刀削的岩石,仿佛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无形的撕裂。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我压抑的哽咽。窗棂透进来的天光,将我们僵持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两座无声对峙、即将崩裂的山峦。
那句掷地有声的“立你为后”,此刻沉重地悬在半空,被现实的无形壁垒撞得粉碎,只余下满殿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声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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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咸阳宫议政大殿,肃穆得令人窒息。
高耸的穹顶下,巨大的蟠螭铜柱沉默矗立,仿佛支撑着整个帝国的重量。空气沉滞,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立在大殿侧后方一道厚重的帷幕之后,屏息凝神。薄纱般的帷幕并不能完全遮挡视线,我能清晰地看到殿中的景象。
秦王政高踞于九重玉阶之上的玄色王座。他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深衣,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威严深重,如同盘踞于深渊之上的神祇。他背脊挺直,面沉如水,目光低垂,落在御案上一卷摊开的巨大帛书上,那帛书正是昨夜由几位宗室元老和重臣联名呈上的《谏立后疏》。
阶下,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是宗正嬴傒,须发皆白,此刻却激动得满面通红,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王上!祖宗之法不可废!立后关乎国本,当以德以贵!阿房女,赵人遗民,身份卑微,岂可母仪大秦?此非社稷之福,乃取祸之道也!王上三思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紧接着是廷尉李斯,他跪得笔直,声音冷静而条分缕析,却字字如刀:“王上,六国初平,人心未附。韩赵遗族,暗流涌动。若立赵女为后,无异于授六国遗民以复国大旗!彼时烽烟再起,王上二十年心血,大秦万世基业,恐将毁于一旦!臣,冒死以谏!”他的头也深深叩下。
“臣等附议!”
“王上!万万不可!”
“此女乃祸水!请王上明鉴!”
群臣的谏言如同潮水般涌起,带着或激昂、或沉痛、或冰冷的语调,汇成一股强大的、不容忽视的声浪,冲击着那高高在上的王座。每一句“赵女”,每一句“祸水”,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帷幕之后,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清醒。阶上的身影,一动不动。他依旧垂眸看着那卷谏疏,仿佛那些汹涌的谏言只是过耳的风声。
然而,那笼罩在他周身的低气压却越来越沉重,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铅云。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压力抽干了,连方才激昂的群臣,也渐渐感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死寂!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
终于,他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不再低垂,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寒电,缓缓扫过阶下俯首的群臣。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他伸出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落在那卷摊开的、凝聚了无数反对和诅咒的帛书谏疏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嘶啦——”一声刺耳至极的裂帛声,骤然撕裂了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卷象征着宗法、礼制、群臣意志的帛书,在他手中,如同最脆弱的枯叶,被干净利落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撕成了两半!破碎的帛片被他随手掷于阶下,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两片巨大的、染血的残蝶。
“寡人之意,”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已决!”
“寡人此生,只立一后!”
“非她不可!”
“再敢妄议者——”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寒彻骨,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每一张煞白的脸,“犹如此帛!”
死寂!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群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僵在原地,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停滞了。嬴傒老迈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李斯深深埋着头,肩膀紧绷。
帷幕之后,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看着他孤峭决绝的背影,看着阶下那两片刺目的残帛,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悲凉瞬间将我淹没。那决绝的姿态,不是为了保护,而是将我们两人,都推向了无可挽回的悬崖边缘。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议政大殿内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群臣惊悸的目光。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奔走在空旷的回廊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心口那团灼烧的火焰。
那刺耳的裂帛声,那掷地有声、斩钉截铁的“非她不可”,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反复回响,每一声都重重敲击在我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回到暂时栖身的偏殿,反手死死抵住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里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深深抠进门缝的木头里,直到传来尖锐的痛感。
不行!不能这样!他越强硬,越决绝,那针对我的风暴就会越猛烈!六国的暗箭,秦廷的倾轧,最终都会化作指向他的毒刃!他会成为众矢之的!
目光扫过角落,落在那只不起眼的旧药箱上。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昨夜,它被悄然送回,箱底夹层里那份沉重的密函……赵国王室旧族串联韩魏贵胄、密谋借“立赵女为后”之机煽动民变、刺杀秦王的血誓文书……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我的眼底。
我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打开药箱,手指摸索到箱底那处隐秘的夹层。指尖触碰到那份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帛书。
展开,那熟悉的赵国旧玺印记,那一个个刻骨仇恨的名字,那一条条详尽得令人胆寒的毒计……“若赵女为后,此乃天赐良机!举六国遗民之怨愤,共诛暴秦!刺王杀驾,复我故国!”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无法呼吸。这份密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它不仅仅是一份情报,更是一道催命符!一旦泄露,无论真假,都足以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点燃整个帝国火药桶的引信!而它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印证着群臣的“祸水”之言!
“祸水…”我喃喃自语,指尖死死掐着那份冰冷的帛书。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狰狞的文字。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
无论我如何挣扎,如何想要逃离,赵国血脉的烙印,早已注定了结局。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最大的软肋,是帝国最危险的裂隙!靠近他,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攻讦和致命的危险!
“王上…”泪水滚烫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帛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您不在乎…可我在乎啊…”
我死死攥紧那份密函,仿佛要将它揉碎在掌心,连同自己这颗被绝望和痛楚撕裂的心。药箱里苦涩的草木气息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份帛书带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窗外,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压得人喘不过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满纸的毒计和那一声声回响在脑海里的、他决绝的宣告——“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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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内侍引着几名宫娥鱼贯而入,打破了偏殿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们手中捧着精致的漆盘,上面托着的物件,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温润的光泽。为首的宫娥垂首敛目,声音平稳无波:“禀阿房姑娘,此乃王上亲赐。”
我的目光落在漆盘上。一件是以金线绣着繁复夔龙纹的玄色深衣,衣料厚重华贵,触手生凉,那暗沉的玄色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威仪。
另一件,则是一支玉簪。簪身是极品的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簪头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花瓣边缘用极细的金丝勾勒,花蕊处嵌着一点嫣红欲滴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点红艳得惊心动魄,如同凝固的鲜血,又似燃烧的火焰。
“王上口谕,”宫娥的声音继续响起,“请姑娘务必收下,静待佳期。”
佳期…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剧痛。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华贵冰凉的玄色深衣,最终停留在那支玉簪上。
触手温润,那朵金丝勾勒、红宝石为蕊的桃花,灼灼其华,美得令人窒息,也美得令人绝望。它像极了他眼底曾经燃烧的火焰,像极了骊山道上那场迷乱人眼的桃花风。
“替我…谢过王上。”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宫娥们无声行礼,悄然退下。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
我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漆盘中的两样东西。华服冰冷,玉簪灼热。良久,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玉簪。冰冷的玉质贴着滚烫的掌心,那点嫣红的宝石,刺得眼睛生疼。
走到角落的铜盆前,清澈的水映出我苍白憔悴的面容。我拿起木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仔细地梳理着长发。乌黑的发丝在指间流淌,如同无法挽留的时光。梳通,挽起,在脑后盘成一个简单而庄重的发髻。
然后,拿起那支玉簪。冰凉的簪尖抵在发髻上,微微用力,稳稳簪入。铜盆的水面,倒映出发髻上那一点惊心动魄的嫣红。桃花欲燃。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走向窗边那张简单的几案。案上,放着那只曾带来致命密函的旧药箱。我打开箱盖,浓郁苦涩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干枯枝叶,最终停留在箱底角落,一个用粗布小心包裹着的物件上。
解开布包,露出一个巴掌大小、已经有些朽坏发黑的旧桃木盒。盒盖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这是当年离开邯郸时,唯一带走的旧物,里面曾装着阿爹留给我的几枚应急救命的药丸,早已在流离中散失殆尽,只剩下空盒。
我轻轻抚摸着粗糙的盒身,指尖感受着那朽木特有的、带着时光印记的脆弱质感。然后,我打开了它。空荡荡的盒子,底部积着一点细微的尘埃。
转身,走向殿内那个小小的红泥炭炉。炉火微弱,陶罐里的羹汤正被余烬温着,散发出淡淡的、清甜的气息。这是半个时辰前,小内侍送来的银耳莲子羹,说是王上特意嘱咐御膳房做的,清心润燥。
我端起那碗温热的羹汤。白瓷细腻,汤色清亮,几片洁白的银耳和圆润的莲子沉浮其间。清甜的香气萦绕鼻端。
端着碗,我缓缓走回窗边的几案旁。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隐没在宫墙之后。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炉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红光,映着那支玉簪上的桃花和红宝,闪烁着妖异而凄艳的光泽。
我低头,看着碗中清亮的汤水,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容颜,发髻上那点刺目的红。然后,我抬起手,将碗中温热的羹汤,缓缓地、一滴不剩地,倾注进那个空无一物的、朽坏的旧桃木盒里。
清甜的汤水迅速渗入干燥朽坏的木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很快便在盒底积起浅浅的一汪。水光映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也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那支桃花玉簪,在暮色中红得愈发惊心。
骊山行宫的夜,静得能听见桃花瓣飘落的声音。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宇内轰然回荡,惊散了满室的沉寂。他几乎是冲了进来,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高大的身影挟裹着山雨欲来的狂暴气息,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阿房!”嘶吼声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惊惶,劈开了死寂。他的目光如同失控的野兽,瞬间攫住了窗边几案旁那个静坐的身影。
我背对着殿门,面向着敞开的、洒满月光的雕花长窗。窗外,骊山巨大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沉默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在月华下如同燃烧的粉白色火焰,灼灼盛开,绵延不绝,一直烧到天际,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无比荒凉。
“阿房!”他又吼了一声,声音里的惊惶变成了巨大的恐惧,脚步踉跄着扑过来。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地勾勒出我的侧影。发髻一丝不乱,那支羊脂白玉桃花簪,斜斜簪在鬓边,簪头那点嫣红的宝石在清冷的月光下,红得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心头血,刺眼夺目。
我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已抽离,只剩下一个空寂的壳。嘴角,却凝固着一抹奇异的、近乎安详的弧度。我的身体微微前倾,伏在窗边的几案上。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苍白,虚虚地指向地面。
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比月光更惨白。那双深不见底、曾睥睨天下、曾燃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瞬间崩塌的惊骇和空白。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角那抹刺目的红,盯着那支红得妖异的玉簪,仿佛第一次无法理解眼前所见。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绝望。
“不——!!!”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剧痛,狠狠撞在宫殿冰冷的墙壁上,激起阵阵回音!他猛地扑跪下来,坚硬冰冷的金砖撞击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浑然不觉。
颤抖的手伸向我的肩膀,却在即将触碰到我衣襟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他不敢碰!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一个轻轻一触,就会破碎的琉璃幻影!他的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6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我伏着的几案上。案上,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小、边缘朽坏发黑的旧桃木盒。盒盖敞开着。盒底,积着浅浅一层粘稠的、暗红近黑的血!那血色浓得化不开,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幽光!
一支沾满了同样暗红血污的羊脂白玉簪,静静地躺在血泊旁。簪头那点嫣红的宝石,被浓稠的血色覆盖、包裹,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华彩,只剩下一种触目惊心的、死亡的气息。
“啊——!!!”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更加惨烈的哀嚎,高大的身躯蜷缩下去,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承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凌迟。那嚎叫声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剧痛、崩溃和一种彻底被摧毁的绝望,在空旷的宫殿里反复冲撞,撕心裂肺。
月光惨白,桃花如血。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支染血的玉簪,那个盛着暗红血污的朽木空盒,和窗外那片燃烧到天际、却再也映不入他眼底的灼灼桃花。
巨大的阿房宫工地,如同一个匍匐在关中大地上、永不餍足的巨兽。夯土的号子声、巨木的撞击声、金石的凿刻声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声浪狂潮,日夜不息地冲击着人的耳膜。烟尘漫天,遮蔽了日光,将天空染成一片污浊的土黄色。
他站在高高的督造台上。玄衣猎猎,身影孤峭如插入这喧嚣烟尘中的一柄冰冷黑剑。曾经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火焰的深黑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死水,深不见底,映不出半点天光烟尘,也映不出脚下这片沸腾的、为他而建的宏伟基业。
那里面,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荒芜。他的目光越过沸腾的人海,越过层层叠叠初具规模的巍峨殿基,死死钉在远处一根刚刚竖立起来的巨大蟠螭纹廊柱上。那廊柱由整块巨大的青石雕凿而成,粗壮无比,需要十数人合抱。
柱身之上,狰狞威严的蟠螭纹已初具雏形,张牙舞爪,盘旋而上,象征着无上的皇权与力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石匠,正佝偻着腰,悬在搭起的简易木架上,手持錾子和手锤,对着柱身蟠螭纹间隙处一块预留的空白位置,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凿刻着。
老石匠刻得异常小心,每一次落锤都轻之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什么。督造令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凑近帝王,声音颤抖:“启禀陛下,此乃前殿主柱。按陛下旨意,所有主殿廊柱蟠螭纹饰间隙,皆预留此等尺幅,待镌刻陛下钦定之字…”
他偷眼觑着帝王毫无波动的侧脸,咽了口唾沫,“不知…陛下欲刻何字以彰圣德?臣等…也好…”
“不必。”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没有一丝起伏,如同从九幽寒冰中传出。督造令僵住,额头渗出冷汗。
高台上的身影,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老石匠缓慢移动的錾尖。老石匠的手很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錾尖下,坚硬的青石表面,一个字的轮廓正随着石屑的剥落,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房”字。
笔画刚刻出浅浅的几道,仅仅能辨认出大概的轮廓。錾尖正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户”字头那一横的边缘,试图将它勾勒得更加清晰圆润。然而,这工作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永远停留在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刻一点,停很久,再刻一点,如同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沉默的悼念。
“就这样刻。”帝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枯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固时光般的意志,“每一根柱子上…都刻上它。”
“不必完成。”
“就这样…留着。”
督造令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他看到帝王枯寂的眼底,倒映着那根巨柱上刚刚显形、却永远无法圆满的“房”字刻痕。那刻痕那么浅,那么新,在狰狞古老的蟠螭纹环绕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刺眼夺目。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被强行烙印在这象征着永恒权力的冰冷巨石之上。
老石匠的錾子,又一次轻轻落下,在“户”字头那一横的末端,留下一个极浅极浅的白点。细微的石屑飘落,混入漫天的烟尘里。
高台上的玄衣身影,如同化作了督造台上另一根冰冷的石柱,再无声息。只有帝王枯寂的目光,穿透喧嚣的烟尘与时光,死死地、永恒地,烙在那无数根廊柱上,那无数个永远残缺、永远无法写完的“房”字刻痕里。
风卷起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却再也吹不动帝王那一潭死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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