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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雨》
老杏树又开花了。
一簇簇粉白的花瓣挤挤挨挨地缀在枝头,风过时便簌簌地落,像一场温柔的雨。我站在树下,恍惚看见母亲坐在那里,膝上搁着竹篮,手指灵巧地剥着豆荚。阳光透过花叶的间隙,在她银白的发间跳跃。
母亲年轻时是极美的。村里人都说,她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新抽穗的麦子。即便是八十八岁那年,皱纹里都藏着说不尽的优雅。她总爱穿一件靛蓝的布衫,洗得发白,却永远浆洗得干干净净。我常想,她这一生,大约是把“体面”二字刻进了骨血里。
老屋的灶台冷了很久。最后一次为母亲生火,是在去年腊月。她执意要亲手给我烙煎饼,枯瘦的手腕抖得厉害,面糊还是摊得极圆。“你最爱吃脆边的,”她把第一张煎饼卷好递给我,“城里买不着这样的火候。”铁锅升腾的热气里,我看见她眼角闪着光。如今想来,那大约是告别。
临终那夜,母亲说了许多话。说早年辞去城里工作回村侍奉双亲的决绝,说抚养侄儿时深夜补衣裳的辛酸,说父亲走后独自守着老屋的孤寂。声音很轻,像在讲别人的故事。黎明前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杏树开花时,记得来看看。”当时只道是寻常呓语。
清明回家整理遗物,在樟木箱底发现一摞用红绳捆好的信札。是母亲年轻时写的,纸页泛黄,字迹却依然清秀。有一封未寄出的信上写:“若重来一次,我仍会选择回到父母身边。只是偶尔,也会想念矿务局窗外那株海棠。”墨迹在某处突然晕开,想来是泪。
昨夜梦见母亲站在杏树下冲我招手。醒来时,月光正斜斜地照在空了一半的衣柜上。她常穿的那件蓝布衫还挂在原处,袖口磨出的毛边像一声叹息。窗外有风经过,老杏树沙沙作响,恍惚又是她在低声叮嘱什么。
杏花落尽的午后,我在树下拾到一枚青杏。咬一口,酸涩瞬间漫过舌尖,这滋味竟与四十年前毫无二致。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总说“命当如此”——不是认命,是把黄连般的日子,过出蜜的甜来。
我轻轻掩上老屋的木门,铜锁“咔嗒”一声合上,像是时光最后的回响。院角的扫帚还倚在墙边,竹枝已经磨得发亮——母亲总爱在清晨扫净满地的杏花,说“落花不是无情物,明年依旧护春泥”。如今粉白的花瓣铺了满地,倒像她临走时特意铺就的锦褥。
走出院门时,暮色正漫过远处的山脊。恍惚看见蓝布衫的衣角在门缝间一闪,再凝神时,唯有穿堂风掠过空荡荡的屋檐。忽然懂得母亲为何执意守着老屋——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着岁月熬煮的温情,连斑驳的墙影里,都住着永不褪色的晨昏。
杏树的影子渐渐拉长,与我的影子叠在一起。风起时,满树的花瓣纷纷扬扬落进我怀里,像母亲最后一次温柔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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