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已经受够了爱情戏

给影视剧男女角色强行加感情戏，已经成了一种套路。

放在国内，可能是男女主角强行“拉郎配”；放在欧美，可能是顺利插入亲密镜头的契机。

今年三月，由网飞出品的《三体》正式与观众见面。当国内“三体迷”看到叶文洁床戏的那一刻，下巴都掉到了地上。在他们看来，这些感情戏和床戏的改编完全没必要。

网飞版《三体》中的叶文洁

然而，只要一部作品进了网飞的生产流程，就不得不采取“国际化”的处理方式。对于西方文化语境下的作品来说，设置感情戏，包括性场面，已经成为一种增加故事可看性的标准化商业要素。

在今年广受讨论的电影《坠落的审判》中，原本还有一场用来揭示女主角桑德拉与辩护律师恋情的性爱戏，最终在制片人玛丽·安热·卢西亚尼的再三要求下删去。

这位女性制片人觉得太无聊了，为什么非要用上床来表达情愫？所幸，这样的修改，避免了这个探讨婚姻本质的故事流于狗血。

这两件事不是孤例。研究表明，新一代观众，正对性和浪漫情节的“过度滥用”产生了反感。

浪漫过度

“我不喜欢每次银幕上男女角色在一起时，电影公司都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坠入爱河。美国电影中完全缺乏柏拉图式的关系。”

说这句话的，是美国乔治亚州一位还在上高中的黑人男孩。

有这样想法的美国青少年，不在少数。

根据去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在美国Z世代中进行的调查，47.5%的受访者表示，在大多数电视节目和电影情节中，性不是必要的；44.3%的年轻人认为，“关于浪漫的情节被过度使用了”。

13—24岁的年轻观众认为，影视剧应该减少性爱镜头；《亢奋》《性教育》等大尺度剧集，让一半的受访者感到不舒服。

《亢奋》剧照

除了泛滥的性爱，他们也讨厌有关浪漫的陈规定型观念，比如，男女主角最终总是浪漫地在一起、三角恋等。《暮光之城》和《饥饿游戏》热播后泛滥的三角恋套路，已经让年轻人反感。

借助性和浪漫来建立人物联系，并以此为捷径，将其公式化进行创作，普遍受到了年轻人的挞伐。

相反，有超过一半的受访者，更热衷于纯粹友谊和柏拉图式关系等主题的影视剧，39%的人，想看到更多“无浪漫倾向角色”（aromantic characters）或者“无性恋角色”（asexual characters）。

研究人员指出了一个事实，当代年轻人的性生活，比他们的父母当年要少，很多人更愿意保持单身。对他们来说，浪漫爱与泛滥的性，远不是生活的真实面目。新冠疫情后，这种趋势更加显著。

UCLA的研究者提醒好莱坞，必须认识到，青少年想要的，是反映全方位人际关系的故事，他们并非反对爱情本身，而是希望看到类型多元的情感关系。

模式单一的浪漫爱，俊男对靓女，才子对佳人，这种老旧的审美情趣下，浪漫爱已经套路化、虚假化，也超出了爱情之于自我探索与人际关系探索的本意。

怪异变体

反对传统浪漫爱情的思潮下，性与浪漫关系似乎正在被改变。“大女主”在全世界各个地方大行其道，传统的“男追女”“男性主动—女性被动”浪漫爱模式，好像是松动了，却又什么都没变。

曾经输出无数浪漫爱情偶像剧的韩国，现在最火热的，是《眼泪女王》，呈现了完全性转的浪漫关系。入赘豪门、唯唯诺诺的男主角，以及财阀家强势的女主角。但骨子里，这段关系依然没有逃脱传统韩剧的窠臼。能力和性格更完美的男主角，总是主动地一次次拯救傲娇女主。最终在各种狗血古早的浪漫桥段中，走向了口碑的崩塌。

《眼泪女王》剧照

欧美这边也是如此。近期引起广泛讨论的《对你的想象》，由安妮·海瑟薇本人担任制片和主演。她扮演一位40岁的离异母亲，和24岁的全球当红男偶像谈了一场充满激情的恋爱。

很多人好奇，已经“功成名就”的安妮·海瑟薇，为何会接这部作品，对此，她表示自己只想“玩得开心”，并且“不想因为自己的年龄、性别以及获得过奥斯卡奖而被禁锢”。

在这部自称大尺度的浪漫爱情喜剧中，安妮显然打算突破一些限制，想展示一个强大女性角色，在追求梦想和欲望的同时，能够自由地作出选择。

然而，很多影迷看完却无法真正为此埋单。正如有影评所言，“这里的幻想并不是要创造一个女性社会地位不依赖于她们性魅力的世界，而是幻想着女性的性魅力在她们30多岁时不会贬值。”

归根到底，本片依然难以自拔地沉陷于单一结构的“浪漫爱”意识形态。

面对年轻的肉体，女主角从浪漫的泡沫中恢复了理智：“我对你来说太老了。”小鲜肉告诉她：“不，你不老。”

这可是“青春永驻”的安妮·海瑟薇，当然不老了。对于一个表面上探讨中年人爱情与欲望的作品，却让她沉浸于玛丽苏，无法自拔，完全丢失了自己的生活，这多多少少有些虚假了。

《对你的想象》这样的作品，借着所谓大尺度营销，赚足眼球和流量的，很难不让人想起几年前的《五十度灰》和《365天》，还有近几年被称为青少年版《五十度灰》的《之后》，以及网飞出品的一系列“青春玛丽苏”作品，如《隔窗恋爱》与《我的错误》等。它们大多都改编自同人文，或者用国内互联网语言来说——“梦女文学”。比如《对你的想象》和《之后》，都是基于前单向乐队成员哈里·斯泰尔斯的同人文进行创作。

《对你的想象》剧照

如何理解这种女性看似更具主导性的恋爱关系，是一个富有讨论空间的话题。无法否认，这些影片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松动了传统的浪漫爱关系模式，回应了诸多女性的欲求。

但它们并没有逃离窠臼，女性的欲望和情色幻想，不可避免地自行客体化，被传统浪漫爱的强大惯性所扭曲。

可以说，女性主义思潮下，“浪漫爱”正出现一些诡异的变体，它们通过浪漫关系来宣扬性别的进步，或者通过性来完成性别的觉醒。

去年大热的《可怜的东西》，改编自苏格兰作家阿拉斯代尔·格雷所著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个充满哥特式风格的维多利亚时代，自杀身亡的女子贝拉，被天才科学家戈德温·巴克斯特复活，她以孩童的心智，来探索自我和世界。

《可怜的东西》剧照

不可否认，这部电影在努力尝试回答这个时代的议题，并得到了学院派的青睐，这成功让艾玛·斯通再次登上了奥斯卡的舞台。

但在围绕这部片子的诸多争议中，频繁出现的性场面是一大聚焦点。结合当下的社会思潮，它至少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在性别权力结构中，试图通过聚焦性来谈论女性的觉醒，还成立吗？

拥有女性成熟身体与婴儿大脑的贝拉，在性行为上的主动性，被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塑造为贝拉拿回主体性的必经之路；通过让贝拉大胆表达“我的身体我想怎么用都可以”的宣言，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帮助贝拉实现了自我革命。

不可否认，导演成功塑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电影世界，但作为一个“局外人”，“贝拉的冒险”为什么如此贫瘠，是一个关键问题。

“贝拉没有在心灵世界中开辟出天地，反而是成为外部世界的一员”。

在这一过程中，贝拉作为一个“它”，本可以获得更多，但却滑向了一个更危险的境地，以孩童的心智去体验Phallus（希腊语，男性中心权力象征）主导下的成人世界。

《可怜的东西》剧照

贝拉无法实现真正的性解放，一方面在于，即便贝拉可以通过性探索自己的主体性，至少也不是一直遵从《可怜的东西》中大量出现的性形式；另一方面在于，从根本而言，最开始跟随放荡律师走向探险之路的贝拉，根本不具备给出“性同意”的基本能力，更遑论遵从自己内心的欲望行事。

对于贝拉来说，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危险，因为它把所谓的“性自由”被等同为真正的自由。

不发生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思潮就提出过关于“快乐与危险”的辩论框架。针对相关议题展开的争论，在1982年“巴纳德会议”召开时达到高潮。

当时举办这场会议的策划人之一卡罗·万斯曾说过，“在女性的生活和女性主义的理论里，性的快乐与危险之间的关系就是暧昧且复杂的……这项运动将强烈反对性的危险，但同样强烈地支持性的快乐”。

如何看待性行为中关于愉悦、选择、自主权与欲望之间的复杂关系，没有答案。

在B站up主“香芹又青了”制作的一期视频中，通过分析台剧《我可能不会爱你》中程又青与丁立威的感情线，点明了当代女性的自我认同与对爱情的审美，或者是说性癖不匹配的困境。

《我可能不会爱你》剧照

正如这期视频所言，“癖”关乎人的本能，这种本能不只和个人能动性有关，也和整个社会的权力结构有关。很多人擅长自省，但也摆脱不了“落后”爱情观带给自己的困扰，如何解决这一点，没有一条捷径可走。

但改变也在慢慢发生。

去年，德国女演员桑德拉·许勒接受《Variety》采访时，透露了一个关于《坠落的审判》的幕后细节。当时，制片人之一的玛丽-安热·卢西亚尼将剧本中发生在女主桑德拉与辩护律师之间的一场性爱戏删去。这位女性制片人说：“求你了，别演了，这太80年代了。为什么人们总是要通过上床来证明他们相爱呢？太无趣了！”

这种早已成为行业铁律的标配，终于有人意识到，它并不一定必要，也未必是最好。

所幸，《坠落的审判》并没有这么做。在这部电影的结尾，桑德拉与辩护律师的过去，以及如今两人之间仍存在的吸引力，只需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已昭然若揭。

当气氛烘托到了，桑德拉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脸，一边看着对方一边稍显疲惫地拉开了二人距离。在结束了这一耗尽心力的审判后，与律师“再续前缘”显然不会是她着急去考虑的事情。

这种“不发生”，显然才是符合生活的逻辑，它并不那么激烈，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可言。当女主角静静躺在床上，任由夜色笼罩，悲伤蔓延，但同时也意味着，她终于自由，从婚姻中解放了出来。不违背人物的心理，让他们作出属于他们的选择，是对人物自主性的最大尊重。

在这里，我们得以窥见人的另一种生存可能性。

在如今，如何描述男女之间的关系，或许在于它不必非要成为一种“关系”。这种非必要性，在中国的影视剧中也有了某种迹象。

在《热辣滚烫》的结尾，贾玲饰演的杜乐莹面对想要再续前缘的拳击教练昊坤，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看心情吧”，然后便走下台阶，独自一人一边练习拳击姿势，一边向远处走去。

《热辣滚烫》剧照

这一刻，杜乐莹也是自由的。

黄蜀芹对女性电影的一个朴素表述，可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我以为的女性电影，就是在人们习惯房间坐南朝北，窗子永远朝南的地方开一扇向东或向西的窗。这另一扇窗，让我们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现在，人们想要看更多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