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喻本荣/闹心的日记本

三月。满山满谷的樱花桃李缤纷，半山锦红，半山雪白。

梅子和夏雨正在筹备婚事，两人一起布置新房。搬家那天，夏雨把一本深蓝色锦缎封面的日记，放到储物箱里。

那本日记，一直压在柜底，日记梅子大略看过，记录了夏雨的初恋——大学时他和一位女同学历经四年却无疾而终的恋情。

梅子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舒服，说：“这个，还留着吗？”

“过去的事了，我都忘了，留不留都无所谓。”他嘴上这么说，可并没有把那本日记从储物箱里拿出来。

梅子心里添堵：“忘了，忘了，既然都忘了，干嘛还留着呢。”

从此，那本日记成了梅子的一个心结。

婚后的日子平静安稳。

夏雨是个出色的男人，一个敬业的中学校长，对家庭负责，对梅子和女儿呵护有加。只是梅子心里偶尔会掠过一丝阴影，那本日记还存放在储物箱里，他还会想起他的前女友吗？

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才叫日子。两个人也有闹别扭的时候，她一生气就赶他去书房睡，可梅子也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每次他去了书房，心里又莫名的不安后悔。

有一次，夏雨又睡在书房，梅子听着窗外春虫长一句短一句地清唱。那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起床去看他，透过虚掩着门的缝隙，看见他正在灯下翻看那本日记。梅子如遭电击，她宁愿和他吵一架，也不愿看见他去翻那本日记。

第二天，是休息日，梅子也不要去学校补课。暖暖的晨光已铺满梅子的衾被，她才慵懒地起了床。夏雨早已做好了早餐，看见她没精打采红肿的双眼，他凑过去说：“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梅子什么也没说，也没问，那本日记成了他们之间一道障碍，谁都再不愿提及的话题。

那年暑假，女儿高考通知书来了，录取在某师大，一家人沉浸在喜悦和幸福之中。可42岁的夏雨，在一次单位体检中被查出得了晚期肝癌。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如雷贯顶。他住进了省立医院，梅子白天黑夜地陪护，难过时，一个人跑到卫生间里抹眼泪。

梅子常常坐在病床边，看着日渐憔悴的丈夫，感觉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就这样静静地握着，凝望，心里泛起一种淡淡的凄凉和温情。

夏雨已是第四次化疗，身体极度虚脱，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

女儿放假了，也来陪护爸爸。梅子拿出那本已经褪色的日记本，在夏雨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没等夏雨开口，女儿夺过日记本，念了起来：“......几乎每个晚上，我都去你租住房的楼下，只是仰头看看你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就已很满足，然后悄然离去......我要回乡下了，不能再去看你，我和月亮有约，让月光夜夜照在你窗前，替我守候......”

那天午后，一家三口在病房里念着那本日记，听着女儿深情地诵读，夏雨脸上漾起了满面春风。

女儿说：“爸爸，想不到你年轻时还这么浪漫呢？”

梅子说：“可不，你爸在大学可招女生喜欢了。”

夏雨也笑了：“都多少年了，那会儿多年轻，你这会还跟我计较呢。”

病房里回荡着难得的欢乐气氛。

夏雨睡着了。

女儿问妈妈：“留着这个，心里不难过吗？”

梅子叹了一口气：“我想明白了，人一辈子有这么一份喜欢不容易，留着是一份美好的回忆。”

夏雨生日那天，梅子买了一个红缎子织锦盒子，对他说：“把那本日记放在盒子里了。”

春节过后，那个春日，夏雨走了，永远地离开他亲爱的梅子和女儿。留下了二十年那些温暖的日子，还有那本日记。

梅子终于理解丈夫——爱到深处，爱他所爱，喜他所喜，愿意为他保留住关于爱情的美好记忆。梅子回忆起和夏雨走过的日子，没有什么比这种相守和共度更有分量了。

女儿去了学校，只剩下梅子一人。她常常翻开那本日记，读着夏雨的情诗，悒悒潮水，泪眼漫漶，不想，那本日记成了夏雨留给梅子最温暖的记忆。

人生无常，夏雨走了，转身，永远......

梅子常常打开那本日记，细读夏雨熟悉隽丽的墨迹，思绪飞扬：要是夏雨还活着，当我们老了，在一个花香浮动的春日黄昏，嗅着青叶的气息，望着青花瓷一样的蓝天，头发花白的他，戴着老花镜，坐在老宅院里的藤椅上，翻看着这本年轻时的日记，回忆起年轻时候的浪漫往事，他一定会在暮色中微笑起来吧？

但是人生不能假设，时光难以倒回。在许多的日子里，只有梅子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孤独地翻看着夏雨的那本深蓝色锦缎封面的日记，回忆着他们一起度过的美好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