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把灰色的哲学讲成五彩缤纷的生动传奇

十七世纪如果单一地提拎出来作为我们观望的标的，我们会觉得乏善可陈。

就西方历史而言，文艺复兴的时间大致在14世纪—16世纪。在这个时间段中，君士坦丁堡陷落，是一个时间节点，可以视着中世纪的结束，一个对于西方历史来说，重要的近代史的开启。

黄仁宇所著的《万历十五年》也意图通过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微不足道的年份，来透视一个王朝的兴衰的脉搏。为什么黄仁宇会选择这个不起眼的年代？万历十五年对应的公元纪年是1587年，由此，我们可以大致看出，黄仁宇选择这个年份，是想把它尽量向西方历史上的重要的近代史的开启点，也就是君士坦丁堡陷落这个重要的节点靠拢，以使得中国历史能够纳入到整个世界史的大框架中，但实际上，十六世纪的中国还在昏昏沉睡之中，一直到1840年，它才算得上是中国近代史的真正的开启元年。

而对西方历史来说，文艺复兴结束后到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中间就夹着一个十七世纪的百年空间，而相对而言，这一段时空，却往往被人忽略。

而恰恰在这个近百年的时间里，欧洲文明在慢慢地积蓄、累积、酝酿，科技、哲学、文学都在于无声处发生着激烈的碰撞、悄然的嬗变，然后才有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的横空出世，直接带动了西方社会的突飞猛进的在之后时代里的大跨度的飞跃。

从这个意义上讲，十七世纪看起来有一些沉寂，但那一份看似平淡无奇的时光里，却在紧锣密鼓地蕴蓄着巨大的能量，一旦爆发起来，便足以惊动整个世界。

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出品、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就是一本揭示十七世纪哲学进展与嬗变的图书，再细化一步地说，这是一本漫画书。

用漫画书的形式，来图解一直被称为“灰色”的哲学理念与意蕴，应该说是这本书的特色之一。

显然，漫画风格，能够给予诘曲聱牙的哲学阐述带来一点清风拂面的趣味，但并不一定能带来更多的阅读上的方便，因为漫画更注重于故事的起承转合，而对于理念的解读，对于漫画来说，就意味着要牺牲更多的图画来不厌其详地进行解释。

而现在看来，《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这一本书的一个长处，恰恰是借助于图画的辅助功能，深入浅出地介绍那些熟读百遍也难以把握其精髓的十七世纪那些耕耘在历史的田亩上的哲学大师的思想陇沟。

把晦涩难懂的哲学内涵，用提纲挈领、生动简要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对著作者来说，可以说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本书作者史蒂文·纳德勒是美国麦迪逊市威斯康星大学的哲学教授，系该校的犹太研究中心的成员，其所著的《斯宾诺莎传》曾经获得科雷特犹太图书奖，2011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中文译本，全书长达570页，是一本内容厚重的长篇传记，可以看出，作者对十七世纪的西方哲学进程有着烂熟于胸的深刻储备，相比之下只有14万字左右体量的《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只能算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一本小册子里作者在宏篇大论中涵蕴的深度见解与认知。一句话，《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虽然形式采用了通俗易懂的美式动漫风格，文风也相应地采用了漫画作品相匹配的对话语体与说明配语，但其内涵却并非是通常漫画作品一目十行那般就可以能够生吞活剥地吃进肚里，反而使这本书值得反复吟味，以更切进地把握在书中提拎出的历史、哲学与文化的骨骼与脉络。

作为一本漫画类的哲学书，作者也摆脱了哲学书常规情况下摆出的一副严肃面孔，在图画的设计上，力求以轻松幽默的风格，来凸显美式漫画特有的驾轻就熟的表达套路。而更值得注意的是，漫画风格的运用，也使这本书烙印上了与之相对应的表现方式。

我想，这个由漫画手段决定了的表现风格，就是作者在陈述十七世纪西方哲学风貌的时候，力求给涉及到的哲学大家以尽可能的故事性的情节链条，至少在这些看起来没有关联的哲学大家之间，拉扯上千丝万缕的演义式的关联与牵联。

这样，那些在正规教科书难以看出他们有什么私下接触的哲学家们，在本书中，就被勾勒出他们其实有着非同一般的交往与交流，可以说，作者在书中，将所要介绍的哲学家在时间的维度背影上，借助于这些哲学家的交往线索，摆布了他们的各自陈列与存在。

在我们之前接触的教科书中，对书中涉及的哲学家，往往是按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两极分类，而把这些哲学家置于一目了然的相关阵营。

比如，唯物主义哲学家包括英国的培根、霍布斯、洛克法国的伽桑狄、荷兰的斯宾诺莎。

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则有笛卡尔、莱布尼茨，其中最为著名的笛卡尔，在“辩证唯物主义”一类的书籍中，总是不忘他提出的二无论所具有的最终的唯心主义性质。其哲学体系的核心，就是“我思故我在”和天赋观念，构成了他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世界观。

从这样的分类来看，这两类哲学家似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各执一端，势不两立。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恰恰打破了我们过去在教科书中获得的这样的呆板的认知，按照时间的脉线，线性地交待了哲学家们在十七世纪的时空里，是如何相互影响、私交往还、思想撞火的。

书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物是1600年被火刑烧死的视着异端的布鲁诺，仿佛预示着十七世纪是以一个悲惨的开端揭开了一群异见者们受制在一个什么样的笼盖四野的巨大阴影下。

而全书收尾的人物伏尔泰则对整个十七世纪的各个异端人士进行了居高临下的评点与总结，他看到的是，经过一百年的思想以暗战般的较量与博弈之下，那些被视着异端的哲学家们的论点，已经再也不会受到火刑的炙烤的威胁了，“宗教势力试图扼杀哲学并制止知识的进步”的动力衰竭了，毕竟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这是什么力量都挡不住的。这个新时代，就是本书中所涉及到的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们荜路蓝缕付出的艰辛而打开的一片新的天地。

伽利略、牛顿的力学和数学是17-18世纪全部自然科学的核心。书中的第二个人物就是伽利略，由伽利略又带出出了笛卡尔，因为1633年的时候，笛卡尔曾经想到一家书店里去寻找伽利略的书籍，虽然未果，但可以看出，笛卡尔受到伽利略的影响。

下面，这本书中的人物出场，都带着这样的特点。在十七世纪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培根，因为与笛卡尔只有思想上的交接，对他的交待，是通过回溯的方式呈现出来的。由笛卡尔曾经拜访过数学家和宗教思想家帕斯卡，书中转而介绍了帕斯卡的哲学思想。之后，反对笛卡尔的霍布斯走入书中的前台，再通过霍布斯曾经大感震惊的斯宾诺莎的新作转到了对斯宾诺莎的介绍。1676年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对斯宾诺莎的造访转而进入到这个“伟大的百科全书式人物”的思想陈辞，之后，循着时间的脉线，康韦、莫尔、马勒伯、洛克、牛顿相继展演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与认识，累积成了十七世纪哲学的丰厚层积。

笛卡尔

尽管这些哲学家在唯物还是唯心的标签下，被分类成两个阵营，但在十七世纪的线轴上，他们都用他们的思想，向统治着社会主导思想的经院哲学投出了长矛。“笛卡尔式怀疑”将经院哲学铆定在空谈与不可靠的梁柱上，而用笛卡尔式的怀疑论打开了思想的天空，沉重地打击了经院哲学。

他主张世界存在着两个本原，一个是具有广延属性的“物质实体”，一个是具有思维属性的“精神实体”，而还有一个“无限实体”即上帝的存在，是前两个实体的终极原因。这个理论，实际上是一种二元论者，其理论难以调和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矛盾，用最后不得不用经院哲学来证明上帝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笛卡尔在他的哲学中，将无法解释的人的理性，归因于上帝的参与和天赋的加盟，构成了他的唯心主义理论核心，但是，他在他的层面上，展现了他的异端的力量，被誉为西方近代哲学的创始人之一。他“将物体归为广延的学说触怒天主教会”，显现出他的异端的存在特征。

而他的理论的欠缺，则由牛顿作了更新与弥补。牛顿的力学观念超过了笛卡尔。笛卡尔认为物体仅仅具有一种本质的属性即广延性，从而奠定了他的极端机械论的基础，他认为物质的运动，只存在着位置的移动，而不是物质的发展变化。

牛顿不承认物质具有自我运动的能力，他看到了惯性力，但不能说明运动的原因就在于物质本身。笛卡尔“认为物体仅仅有被动的广延，没有能动性”，而牛顿则认为“如果存在着外力作用，物体就是真的在运动”，“真实运动和相对运动的区别仅仅在于原因不同，这个原因就是作用于物体、使之运动的力量。”（P173）可以说，牛顿诉诸于科学实验的研究，成为笛卡尔在自然哲学上的一个竞争对手，并取得最后的胜利。（P161）

在书中，斯宾诺莎把上帝等同于自然，他认为“不存在超越经验的、向人类发布启示的上帝，他反对超自然的、亚伯拉罕式的宗教”(P56)，从而建立了近代西方无神论史上一个较早和较系统的体系。这一切显然是在当时的社会情境下属于一种异端的哲学思想。

而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莱布尼茨 ，则是“十七世纪接受精神一元论的思想家，认为自然万物都‘充满了生命和知觉’”。他提出的“单子论”，今天看来，充满着虚妄，他认为“单子是自然的真正元素，组成万物的基本成分，而单子更为奇怪的地方是它的内部状态是“知觉”，“每个单子的知觉变化都反映在其他单子的变化之中”。这一设想，最终证明是错误的，但他在微积分与数理逻辑方面的开创性贡献，从而被称为十七世纪最伟大的百科全书式人物。

另一位英国哲学家洛克则用他的思考，否定了“天赋观念”的存在，“因为我们找不到每个人都赞同的真理，显然儿童和白痴就不懂最明显的逻辑真理”。“如果关于上帝的观念是天赋的，那就根本不会有无神论者或者不信宗教的民族，但显然不是这样的。”

文配图的通俗陈辞，让这本书的内容易于接受，也让哲学家的高深理论，化成简略的生活化的思索表达，这样的长处可以说是贯穿全篇，让这本书充溢着魅力所在。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我想，在这些三四百年前的哲学家的思想火花里，至今依然在我们这个时代迸发出火炬般的光焰。

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帕斯卡、莱布尼茨这些在科学领域与哲学时空里都有所建树的思想伟人，他们的科学成果我们至今仍然无时无刻地在享用着，须臾不能离开，而那些哲学大家当年所提出的社会理论，至今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基础组件。

比如霍布斯在《利维坦》一书中，认为建立一个有主权的国家体系，“有主权者存在的地方，才有真正的公民社会，才有安全、权利、正义，才有追求幸福的可能”（P50），至今仍然可以视着国家存在的基础国；洛克提出的“组成一个能够保障自己生命、自由和财产权”公民社会理论，强调“建立国家的目的不是废弃或者限制自由，而是保持并扩展自由（P129），能够给予我们今天倡导公民社会理念带来有益的启迪。这都是从社会层面上的一些理念探讨，至今仍不失其现实的意义，而从心理层面上，笛卡尔对自我存在的怀疑，与我们中华文明里庄子“蝶梦庄”还是“庄梦蝶”有着类似的困惑肌理，而笛卡尔由此得出的“你不能总是相信你所见到的！”不妨可以看成是我们认知世界必须坚守的一个准则。

可以说，哲学的确能够给予我们丰富的精神启迪。了解西方哲学的来龙去脉与渊源纵深，对于我们了解当今世界不无禆益。《异端：进击的哲学现场》虽然是一部引进作品，读起来并不那么轻松，但却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十七世纪西方哲学的一些要点，我们完全可以根据书中提供的简约的路径，更深入地介入到西方哲学的芦苇丛中去，用它的更多的精神与内容丰富我们的思想与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