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富 | 亲历无锡马山围湖造田

作者 刘荣富

马山，旧称马迹山，雄踞太湖西北水域。明代文征明有咏太湖诗：“ 岛屿纵横一镜中，湿银盘紫浸芙蓉。 谁能胸贮三万顷，我欲身游七十峰。”

马山为太湖“七十峰”中第二大岛，风景秀丽，物产丰富，古迹众多，却因交通闭塞，货物运输、人员出入需靠船只和轮渡，经济落后。当年马山人民公社有许多老人从未离开岛上，到过城市，见过汽车、火车，以及工厂和高楼大厦。后因围湖造田，使孤岛马山与陆地连成一片，从此彻底改变了马山的面貌和马山人民的命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际形势紧张复杂，伟人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1969年秋，无锡市郊区革委会组成围湖造田指挥部，发动“千船万人大会战，围湖造田，向太湖要粮！”并召开了誓师大会。

在梅园、姚湾东南，太湖一角的渔业公社先已取得围湖造田成功(后改建为渔港乡，今属滨湖区蠡园街道)，1970年初夏，全区扬名、广益、南站、山北、河埒、旺庄、蠡园、黄巷、大浮和马山等十四个公社的民工实行军事化，组成十四个民工营，并将民工称为“围湖造田战士”，开赴马山公社和武进县雪堰公社，炸山釆石、挖掘泥土，在马山岛与雪堰公社之间的茫茫湖面上，开筑东西两条大堤。同时又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口号鼓励下，争取四个月完成任务，向国庆献礼。

当时有部分公社的民工，扎营于马山岛面湖山坡上，工棚连绵，晚上灯火辉煌，远观如同一条火龙。我们旺庄公社民工营借宿在雪堰公社农民家中，我红星大队民工则借宿于偏远的新村大队（后又借宿在秦村大队，现有文字称，此村为宋代秦观后裔聚居之地）。房东们都很热情，好像家中来了亲戚朋友一般，纷纷腾出堂屋、房间，让我们住下。

每天清晨6点多，我们连的民工们就步行十多华里，来到雪堰桥北的直湖港工地上，挖掘两岸堆积的泥土，装入水泥船或木船，运入湖中，按照水面所插的筑堤标记，卸下泥土。另有其他公社组成的釆石营，从无锡县胡埭公社和马山公社的沿湖山坡炸山取石，同样装上船只卸入湖中。

时不时炸山的炮声隆隆，湖面上千船竞发、来来往往，工地上彩旗招展，广播喇叭红歌嘹亮，场面颇为壮观。

太湖水深2米左右。俗话“太湖无风三尺浪”，遇上风高浪急，不时有运石、运土的船只沉没，甚至有民工惨遭灭顶。围湖造田指挥部遂根据天气预报，在进入太湖的直湖港口竖起一根旗杆，因特殊年代，交通规则标新立异，升起红旗，船只即可通行进入太湖，升起绿旗，则禁止船只进入太湖。

当时没有釆掘机械，装土全靠手挖肩抬，也没有机动船，运土全靠手摇和撑篙，十分辛苦。条件好些的生产队有篷帆，遇上顺风，还可轻松不少。

民工们缴了钱和大米或粮票，领到饭票和菜票以后，就可以去营部食堂就餐。有时为了避免途中往返，影响休息，耽误劳动时间，每个连队遂派人去食堂将饭菜领来工地，分给大家。主食天天是粗粝的双季稻（前季稻）米饭、稀粥，或白馒头，下饭菜多是韭菜、青菜、长豆、茄子。区革会和围湖造田指挥部体恤民工劳苦，从外地釆购不少“高温肉”分配各营食堂。所谓“高温肉”，其实是病死、热死后经过腌制的猪肉。我营食堂的伙伕，将猪肉切成约一厘米厚、五厘米宽、十厘米长的肉块，木梳一般，每人一块供应民工，增加营养。民工们便将这种肉称为“木梳片”。有时，中饭和晚饭都可以吃上一块“木梳片”。

那年，笔者是虚龄20岁的青年“战士”，和本连民工们清早从宿舍出发到工地，天色灰暗从工地回到宿舍，经过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并需往返二十多里，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四肢无力。

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奋战，于八一建军节前几天，湖面上出现长蛇一般连接两岸的东西二条大堤，筑堤围湖峻工。然后又经约两个月排干堤内之水，出现大片平坦如镜、有两万余亩的湖底。围湖造田，终告成功。

国庆前夕，围湖造田指挥部召开庆功大，上表彰了各公社民工营，先进的“战士”被评为“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每人获赠一条白色毛巾，以此鼓励大家。并悼念因围湖造田牺牲的八个民工，称之为“七个同志，八条命”（有一民工属于被管制者），其中有掉入湖中溺亡者，有被石块砸中身亡者，有因坍方被压身亡者，也有劳累过度身亡者。

指挥部将马山围湖造田垦区称为：马圩。随后又给各公社划分土地，我们公社民工营所分土地靠近马山，留下的各连民工们用毛竹和油毛毡搭起工棚和宿舍、食堂，每天起早摸黑，筑田埂、挖河道，使田地成为一块块横平竖直的“格子方”。

殊不知，貌似平坦似镜的湖底，其实布满“陷阱”。湖底有坚硬的黄土地，也有大片大片的淤泥地，浅的有一二米左右，深的无法测算，被民工们称作“烂沼田”。当时湖水抽干后，有一雪堰公社的女青年为捞鱼，陷死在深厚的淤泥之中，令人痛惜。但淤泥板结后，挖掘非常轻松，如同刀切豆腐。最苦的却是在黄土地上劳作，用尽力气坌下一铁耙，只能翻出一小块泥土。所以，民工们宁可去挖烂沼田。

为防风浪撞击大堤造成坍塌，指挥部先后几次调集已经返回公社的民工重到马圩，沿大堤内侧开挖河道，挖掘出的泥土抬上大堤，加高加固大堤。我们这些常驻马圩种植粮食蔬菜的民工们，便笑称他们为“回汤豆腐干”。

一次，民工们正坐在大堤上休息，有一段几十米长的大堤突然悄无声息地下沉了近一米，距外侧湖水不到五十厘米，吓得大家目瞪口呆，以为发生了地震。幸亏此时风息全无，湖面平静，波澜不兴。检查施工质量的指挥部技术员却说，无妨，这一段堤坝正建在湖底淤泥之上，由于堤坝的重压，挤出了下面的淤泥，导致堤坝下沉，如此反而使堤坝消除了隐患。

我们还目睹耳闻两则奇异事件，其一：无数蠓虫飞旋着，如同高高的一缕缕烟柱；其二：我们曾与无锡轻工业学院干校战士，同宿马山公社古竹北面山坡工棚，每逢阴雨天，即听到树林中发出一阵阵“希哈啊希哈啊”之声，由远渐近，由近而远，如鸟声又不像鸟声，悲悲哀哀，阴阴森森，令人恐怖。有马山老人说，此为鬼叫，抗战时马山被日军屠杀抗日军民近千人，其中包括一名孕妇，被称“九百九十九个半”，冤魂一直不散。

围湖造田指挥部将马圩东大堤命名为“万浪堤”，将西大堤命名为“千波堤”，颇有几分诗情画意。留在马圩耕种的民工，多为未婚青年和老年农民，每月可以回家“探亲”两天，当时市区与马山、马圩尚未筑路通车，仅可乘坐客轮“马山班”，经太湖与梁溪往返于马圩与市区西门桥。虽可如此，因寡母体弱多病，笔者时常站在四米多高的万浪堤上，遥望对岸家乡，担忧母亲的安危。

每当西北风呼啸，湖面上白浪翻滾，渔舟鼓帆纵横驰骋，湖鸥忽上忽下飞翔，层层浪涛撞击大堤，轰隆轰隆溅起重重高高的水帘，气象壮观非凡。而今渔舟俱为机动，已无当年景观。亦不知何年何月，万浪堤被易名为“十里明珠堤”。

正是运动时期，各营都有不少民工及下乡马圩的市内知青因离家别口，“长期远离”家乡，以及农活之劳累、伙食之低劣，加上业余文化生活之枯燥（几年间，我们仅在古竹看过一次露天电影《步兵训练打坦克》），难免情绪低落，口出怨言。亦有一些民工对围湖造田提出异议，认为影响了生态平衡。某民工营即将其中的“落后分子”扣上一顶“破坏围湖造田”的帽子，揪出来游斗示众，以儆效尤。使许多民工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言不敢怒。

关于太湖的形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今尚无定论。

围湖成功抽干水后，考古人员在靠马山浅滩处的一乱石堆中，发现石刀、石斧与纺锤，经鉴定为新石器时代遗物，现存无锡博物院。可以认为，新石器时代此浅滩处是为陆地，有先民依山生活于此。而且抽干水后的湖底，虽然平坦，淤泥地却略低于黄土地，且可见弯弯曲曲的淤泥地如同淤塞之河流。果然，我们在开挖河道时，发现淤泥中有不少几可拧得出水、如同软木一般的树杆与树枝，似因两岸树木倒坍河中后，为多年沉积的泥沙所埋没。据雪堰公社新村渚（属新村大队）老农称，所围湖面，于晋代因干早水涸，曾经成陆。而且，我们还发现，在靠近新村渚的湖底，有墙基及水井，由此可见，老农所述并非虚言，确有晋代农人在此建房、耕种和生活。但形状与面积不一，深浅不一的其它淤泥地因何形成，则不得而知。

围湖造田的成功，离不开武进县雪堰公社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因此，雪堰公社被分到5百亩土地，他们用于种植甘蔗，办起了制糖厂。驻锡308部队曾出动挖掘战壕的工程机械——“垄沟机”，帮助我们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开挖河道。他们也分到部分土地，成立了农场。某年初春，寒意未尽，笔者亲眼目睹一解放军战士，高高地挽起裤管，光着双脚在冰冷的水田中，扬起鞭子呦喝着牛耕地。

1971年，我连民工奉命开挖湖底船闸地基。船闸位于马山连接马圩的一号桥旁，或因堪察选址有误，竟挖入深不可测的淤泥地，坡度逐步徒削，无法抬土。连长即将全连民工从上到下分成四队，底部一人用铁锹挖出泥块，各队民工站在坡度层级上，梯队一般，如同蚂蚁搬家，双手捧着泥块一个传给一个搬送上去。然而直到五米多深、四周堆土似小山，费工耗时无数，仍未见底。民工们又苦又累，怨言纷纷，还担心上面高如楼屋的泥土坍塌倾泻下来，会使如同站在深井之中的我们逃离不及，成为被活埋的“烈士”。后有船闸施工人员来到现场，宣称，毋须再挖，船闸为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建成后，即使淤泥受压下沉，整座船闸亦会同步下沉，不会造成倒坍。

挖好船闸地基，又须运石筑砌石驳岸。我大队民工唐某，个矮体壮，与广益公社一外号“石秤砣”的民工，年均三十多岁，“石秤砣”脸如黑炭，却比唐某更为矮壮，两人准备用一根粗大的木杠同抬一块重约七八百斤的石块，引起民工们围观。有几个民工起哄说，还不知道谁抬得动，谁抬不动，必须赌5个白馒头的输赢。唐某见“石秤砣”矮于自己，笑了笑颀然答应，而“石秤砣”并不“怯战”、甘拜下风，马上点头同意。随即，有人将抬石块的绳索置于木杠中间位置，以示公平。于是，唐某在后，“石秤砣”在前，两人都“吼”地一声，抬起石块。孰料，唐某呼哧呼哧，脚步颤抖、歪斜，而“石秤砣”则嗨唷嗨唷，脚步沉稳。抬了二十多米，唐某即提出停下歇一会。事后，唐某翘起大拇指说，“石秤砣”你比我狠，5个馒头我输给你。“石秤砣”甚豪爽，只是伸出手来摇摇，两人相视一笑，握手言欢，不再提及馒头输赢。

我们与马山公社的民工相处和睦，虽然乡音不同，但见面时总会“偶古（我、我家、我们）、尼古（你、你家、你们）”地，或“偶俚、尼俚”地，笑脸相谈。我们还学着他们，将革委会称为“割弯弯”，将小孩称为“细佬”，将男人称为“男佬”，将女人称为“女佬”，他们亦不以为意。他们羡慕我们靠近市区，交通方便，可以进附近工厂当“亦工亦农”，分红单价高。我们则眼热他们有山有水，渔业和林业兴旺，并盛产水果。我们公社还有民工与马山民工结为朋友、亲戚，尽管离开马圩许多年，他们至今仍一直相互走动。

当时留在马圩的民工有轮换。笔者先后耕种于马圩共有近三年时间，曾于某年夏天一日，与另外三个小青年摇着载重五吨的水泥农船，回市区南门火车站运燃煤。笔者年龄最大，但四人年龄加起来，尚不满八十岁。

通常，农船去市区运回大粪、化肥和农药等物资，往市区运送稻谷、小麦，以及蔬菜、瓜果和甘蔗，往返两地走的是胡埭闾江、直湖港和藕塘洋溪、古运河等内河，即使有风却无浪，安全可靠。我们年轻气盛，“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便想省时省力抄近路，走的是马圩与鼋头渚之间的太湖，然后进入梁溪、新运河等内河。回程中，太湖风平浪静，将近马圩时却起了大风大浪，我们掌控不住方向，偏离进入马圩的河口，运煤船撞上大堤石驳岸，沉没于湖底。我们四人都会游水，落汤鸡般奔向民工连部。一路上，笔者对小伙伴们说，走太湖是我出的主意，一切后果有我负责。他们却说，我们都同意走太湖，要负责大家一起负责。回到连部，向陆姓连长汇报了沉船经过。陆连长瞪了我们一眼说，应由你们四人负责打捞沉船，一切费用亦由你们承担！

马山公社有一艘退役军用运输船（俗称门桥），舷号“锡武929”，我们便去找到船老大陈某，请求他帮助我们打捞沉船。陈老大四十岁左右，颀长身材，紫铜色国字脸，他看了看我们四个脸色忧愁的小后生，呵呵一笑，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翌日上午，陈老大稍作安排就带上我们，驾起运输船开往沉船水域。待我们将沉船系上钢缆，陈老大马上开动卷扬机，很快吊起了沉船，又将沉船送往古竹船厂修理。五吨燃煤几无损失，连长就派出船只将燃煤驳运回连队。我们向陈老大千恩万谢，笔者还苦着脸问陈老大，需要多少打捞费用？陈老大又是摆手一笑说，大家都是为了围湖造田，今后千万不可走太湖啦。说完即掉头而去。

当年每个工分价值约七八角钱。我们天天担心，陈老大将会皮笑肉不笑地送来一张收款单，上写打捞费200元。然而，却总不见他出现在我们连队。

一个多月后，笔者回旺庄公社家中“探亲”，回马圩时在城里三凤桥买上5盒著名的酱排骨，酬谢陈老大。这陈老大稍作客套，马上收下，说很喜欢无锡酱排骨。当年除无锡市郊区各公社群众，无锡县各公社群众需到无锡市城区购物、探亲和办事等，俱称去无锡。马山虽属郊区，因孤悬于太湖西北水域，亦称去无锡。习惯成自然，现在市县已合并多年，尚有偏远乡镇或街道居民，需去无锡主城区时，仍称去无锡。

谢人助事，理所当然。数天后，马山杨梅成熟。某日傍晚，笔者收工回到宿舍，食堂管理员递上一个竹篓，上面覆盖着碧绿的树叶，翻开一看，却是满满一篓紫黑色、大如乒乓球的杨梅。这是哪来的？管理员说，陈老大来过了，这是他自家的杨梅，送给你们的。我们四人大喜过望，就将杨梅分发给大家品尝。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从前的孤岛马山早已成为半岛，公路密如蜘网，贯穿马山与马圩的四面八方，人民生活水平亦逐步提高。而且，马圩已成工业区，遍布企业单位，马山则先后建有灵山大佛和拈花湾禅意小镇，成为佛教圣地、旅游天堂，成为无锡太湖（马山）国际旅游度假区，名闻中外。

潮起潮落，白云苍狗。弹指一挥间，五十余年过去，笔者亦年已古稀。老来常怀旧，往事历历，恍若昨日，时常想起当年在马圩洒下无数汗水的已故及健在的民工，想起“七个同志八条命”，想起未知其名、爽直善良的陈老大，想起其中的艰辛和温暖。

作者简介

刘荣富，笔名塘河纤夫、野蝉、蒲鲁、沙尘，著有长篇小说《梦落塘河》三部曲及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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