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盖房子

老家盖房子

口柏云峰

• 土坯草房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村人住的大都是土坯草房。即使是有钱人家，房子前墙用一些砖砌成，后墙、山墙和隔墙多数也还是土坯子。用土坯建房子，有不少优点，一是节省投资，可以就地取材；二是施工进度较快，不需要太高的技术，三间房子一般三五天即可上梁竣工；三是土墙隔离，房子冬暖夏凉。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有两间半土木结构的房子，即土坯草房子。说是两间半，其实就是一大间另带半间披厦。半间披厦斜靠在一大间正屋旁边，只有一边有独立的、比正屋矮的土墙，另外两边没有墙，只有简陋的矮垛子。有一年夏天下大暴雨，院子里的积水一时排不掉，父亲只得从披厦中间临时开了一道明沟，让院子里的水快速泄掉，否则，积水可能会泡坏正屋的土墙根。

后来，我目睹了村里人盖土坯草房子的过程，才知道我家的两间半房子是怎样建成的。

建土坯墙需要木质结构的土坯模子（俗称“墙板”），通过这种模子可以将土筑成坯垄子（房子的主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出自孟子《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版筑”即筑墙的时候在两块夹板（土坯模子）中间放土，用杵（杵是一种笨重的底端大上头小的工具）捣土（夯坯），使它坚实。土坯模子现在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盖房子得尽可能选定天气连续响晴的几天，并且多请几个师傅快速完工。先是选址，征询新房子四至范围的邻里意见，都同意就可以放线开工了，在挖好的地槽里用块石砌墙脚，确保房子地基牢固。

夯坯一般由两人组成。一个是负责夯坯的技术工，一个则是负责供土的小工。他们往往带有两副坯模，每副坯模使用时须在离两端较近的底部各垫上一根垂直于墙面的圆枕木，用来支撑坯模。夯坯人站在中间，同时旁边备一篮子草木灰或是筛过的细煤渣。组装好坯模子后，夯坯人为了避免墙土与模子粘连，往往会先抓一些草木灰或是细煤渣在模子内壁抹抹，然后才开始供土。供土不是一下子将坯模填满，而是分层多次夯实。夯坯人站在模子里，分别将每层土先用脚踩平，再双手提起石杵或木杵用力往下砸，要求先砸两头，再砸中间。在两方墙拐角接头的地方，有时还在土里掺杂一些稻草以增强稳固性。夯土坯的时候胳膊要使劲，但不能砸着模框，特别是四个角都要夯实到位。夯坯是一项力气活，“夯坯打墙，活见阎王”，这句话足以说明夯土坯的辛劳。夯坯也是技术活，每一板都要压实，且与下方保持垂直，否则就会应了民间的顺口溜：一板紧二板松，三板四板倒轰轰。

技术好的夯坯工，动作节奏感极强，轻重缓急都会恰到好处，夯出来的土坯晾干后坚固平正。夯完一段墙体后，夯坯人可以组装下一个备用的坯模，让刚刚夯实的土坯晾一晾。也可以抽掉圆枕木，敲打坯模四角，使土坯与模子分离，再次组装，循环操作。在此过程中，夯坯人根据主人的要求，会留有方孔，纵向均匀摆几根圆木棍，这就是当时人家的窗户。墙体越来越高，避免倒塌的技术含量也越来越大，用锹供土也越来越困难。有的人家为了简便安全，墙的上部（“人”字形）就改用“土基”（后文有介绍）砌了。

土坯墙体筑好后，主人家会选一个黄道吉日，举行新房上梁仪式。上梁那天，主人会请客，除了宴请工匠师傅外，更重要的是为了答谢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印象最深的是，上梁那天可以抢到木匠师傅坐在屋脊上伴着“说好”词扔下的喜糖。“说好”书面语又称“喊彩”，“喊彩”顾名思义，就是喊出一些恭贺祝愿、称赞夸奖的精彩话语，以增添喜庆气氛。木匠师傅每喊一句“彩”，所有来宾会大声和道：“好——”，此为“喝彩”。木匠师傅“说好”词既顺口又吉利：主家今日屋上梁，喜逢黄道降吉祥。福星高照生光彩，金玉满堂百事昌。松柏长青做桁梁，四面推得光又光。大家都来把梁上，要吃主人酒和糖……那时的喜糖大多是水果糖，零售价为每颗一分钱，包装也极为简单，木匠师傅扔的过程中，糖仁与包装纸多数在空中就已经分离了。大家在一边“喝彩”一边“抢糖”的忙乱之中，瞅准落在不平整地面上花花绿绿的糖纸，伸手抓起，但抓到的可能是“土坷垃”，因为房子刚建好，屋内地面几乎全是与水果糖糖仁颜色形状极为相似的黄土颗粒。但那些眼力好的，还是能从“土坷垃”中分辨出脱离了包装纸的水果糖，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粘的尘土，甚至是放在嘴里快速吮了吮，吐几口唾沫后，仍然吃得很香甜，估计和我当时一样，心里会自我安慰道：灰土没有毒的，不要紧。在那个物资还是比较匮乏的年代，能吃上一颗糖，真的是有一种幸福感。

上梁仪式过后，师傅们架上其他桁条和椽子（一般是杉木的，也有是松木或是竹子的），再先后铺上芦席和“灰巴”（书名“苫背”）。

听说编织芦席是一件颇有技术含量的细活，分为选芦苇、破篾片、浸水、碾苇、编织、收角等几个步骤，编织过程异常繁复漫长。因此，大多数人家盖房子需要的芦席都是从集市上买来的。

“灰巴”制作起来比较简单，将泥巴和干草糊在一起，用一种滚筒滚成薄片状长条，然后取来草木灰吸干水分扫净，用长木棒将其卷起来，递给盖房子的师傅铺在芦席上。

接下来就是给屋顶盖草了，这道工序也是要有备而来的。秋收季节，打算盖草房子的农民将带有稻穗的秸秆收割后整齐地摆放，接着扎成小稻把子，双手握住稻把子的根部，掼掉稻穗，再合并扎成一小捆，每一捆称之为一个“盖个子”。有的人家还特地种植一种能长一米多高、柔韧性很强的茅草，专供盖房子、修房子使用。给房顶铺上“盖个子”或茅草的工序叫“缮草”，它也是一门技术活，往往由村庄上最有经验的人来操作，称之为“茅匠”。缮草从房檐往房顶铺，一层一层（又叫“一蓬一蓬”）均匀叠加，每层外面的露头，要用一种名叫拍耙的工具将每一行草拍服帖且有斜度，以利防风顺水。所有盖屋草铺好后，还要用草绕子斜向网状罩住屋顶，确保草顶稳固。屋檐处参差不齐的草要用镰刀割一下，再用草绕子或是铁丝缉住，叫“缝屋檐”，一是为了美观，二是防止麻雀等钻进钻出破坏了草顶。有的人家可能是盖房子太劳累了，也有可能是工期紧，“缝屋檐”的事就被落下，最后竟忽略了。一句俚语说得好：盖屋不缝檐，一拖两三年。意思是做事应及时，不能今日复明日。

再过若干年，老一代人与土坯房子皆不存在的时候，后代人对“夯坯”“茅匠”这类词也只有从字典里才可以找到了。

• 土坯瓦房

土坯草房子有优点，但是时间长了，很多缺点就显露了：起大风时，盖屋草容易被风卷走，如唐代诗人杜甫名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述；房顶经常有麻雀进去找食做窝；屋内灰尘大；下雨天由于盖屋草腐烂，屋檐往往不停地滴下与酱油一般黑的雨水；几乎不到两年就要给屋面草顶翻新一次，费时费力……

于是，家里人下决心将土坯草房改建为土坯瓦房。

同样是认准几个连续晴天，改建房屋开始了。

开工那天，在父母的带领下，我们将屋内的生活物什搬到披厦里，有的放不下，便送到对门大伯家临时存放。

掀掉了令人生厌的腐朽的盖屋草，里面的确有麻雀窝，还有几处存有麻雀蛋。以前听说草屋顶里容易藏蛇，但那次并未发现。由于屋顶改盖瓦片，考虑到承重问题，有几处梁架、檩条和椽子，特别是那种芦席和“灰巴”是必换不可的，平铺在椽子上面的芦席换成了平整的“望板”，“灰巴”换成了轻薄耐用的油毛毡子，再钉上一排排的挂瓦木条，确保屋面瓦片不向下滑落。

房子整体改建好了，父亲又从田畈间挑来一些“白浆土”（有别于黄色黏土的一种略带白色的土），添些水和成泥浆，给屋内的墙壁通通刷了一遍，等到白色泥浆干了以后，家里的确亮堂了不少。

再过些日子，父亲又找来一些长的晚稻稻草，捋齐了以后，用泥巴将其一头铺贴在新屋东边和南边外墙的中下部，类似于给墙体穿上了一层“蓑衣”。当时，我并不懂这是做什么用。后来有一次下大暴雨，我猛然发现，这些“蓑衣”是防止“潲风雨”侵蚀泥土墙体，更是为了保障墙脚安全。

我家在这样的土墙瓦顶房子里住了将近十年。

• 砖墙瓦顶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有的先富起来的人家就开始盘算着推倒家里土坯子，改建砖墙瓦顶的房子了。

那时在农村，不管是造土木结构的草房子，还是建砖木结构的瓦房子，墙体材料——“土基”是必备的。“土基”外形类似于烧制的砖块，不过“土基”要比砖块个头大得多，重得多。制作“土基”又叫“拓土基”，“拓土基”是建房子前期重要准备工作之一。家里建砖墙瓦顶房子那会，我亲身体验到了“拓土基”的辛劳。

首先说说“土基模子”。“土基模子”是制作“土基”时使用的工具，它也是一种木质结构的模具，有大有小，模具内的空间长度一般40-50cm，宽度一般20-30 cm，高度一般约为10cm。“土基模子”制作要牢固，两端还要有抓手，便于提起与“土基”分离。据说，这种工具，木匠平时不会轻易给人家制作，只有这户人家请他给老人做棺材并提出制作要求时才行，我至今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缘故。

选一个阳光灿烂、利于晒“土基”的日子，找一块平坦开阔且不易被人畜踩到的地方，堆土和泥，土最好是带有粘性的黄土，还要撒上一些麦穰、稻草等做筋骨，以增强“土基”的韧度。和泥要尽可能硬一些，泥太软“土基”不宜立得住。一人将坯模子蘸水，置于平地上；另一人用铁锹将泥倒入坯模子中，制作“土基”的人要用双手将泥挤压、摊平，提起坯模子，一块湿的“土基”即告成功。然后人往后撤一步，再拓接下来的一块。制好的一大片“土基”成排成列，很是壮观。湿“土基”经过一天晾晒就可成型，第二天再将其一块块地侧立起来，三四天以后，晒干的“土基”就可以搬回家备用了。

盖房子准备工作中最辛苦的事莫过于下雨前抢收晾晒的“土基”了。那些“土基”水分未干，比较重。抢收小“土基”还算轻巧，抢收每块有十来斤重的大“土基”真的很累，我那时每次搬个三四块，再折返跑个五六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现如今，我最怕做的苦力活之一——抢收“土基”，早已被扔到爪哇国去了。

土坯子被推倒后的陈年干墙土，水泥厂曾回收过，据说这种土是烧制水泥的辅助材料。

我的父亲是一位不甘落后的农民，类似于作家李森祥的名篇《台阶》里总觉得自家台阶低的那位“父亲”。他看人家盖起了砖墙瓦顶的房子，也寻思着再次翻建房子的事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在积攒了近一千元钱后，就着手新建三间砖墙瓦顶房子。填在地下做房子地基的，是父亲从离家不远的小山上开采的石料，房子四周的外墙是用泥巴浆砌的“开肚”砖墙（又称“解放墙”），墙体里面是空的，有几段墙的下部分是用石块码的“大方脚”，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节省材料，记得当时的砖每块不超过一毛钱。为了墙体牢固和外表美观，墙的外立面均用黑水泥勾缝或抹缝。

屋内隔墙仍是用土基砌的，有一间房子又用一道二垛墙（未砌上顶，不隔音）隔成了小两间。

人字梁不再用过去木质的了，改为用角铁和钢筋焊制而成。椽子仍用木条子。买来的桁条也是水泥钢筋浇筑的。内墙及内屋面均是用石灰和着麻棕粉刷的。地面不再是泥巴地了，是用水泥抹平的，这给扫地带来了很大的方便，不像以前，家里地面的灰尘总是让人感觉扫不净。

在这样宽敞的砖墙瓦顶房子里住着，人感觉很舒服。

后来，我家又在房子的一端增建了两间，靠外的一间为厨房。为了减少柴火间灰尘及烟火气对屋内的影响，父亲别出心裁，将锅灶的烟囱立于中空“开肚”山墙内，柴火间设在屋外的披厦里。往后的日子里，我了解到位于山西省灵石县被专家学者誉为“华夏民居第一宅”的王家大院的厨房也是这种格局，可能是一种巧合吧。

• 楼上楼下

又过了二十年，家里原先的五间砖墙瓦顶房子年久失修，墙体开裂，屋面下沉，门窗锈蚀，几乎成了危房。屋后原先长势相当蓊郁的成片竹子也不知何故衰败枯萎了不少，老屋的境况已接近荒颓。

父亲又召集我的兄弟姐妹商量好了再次建房子的事。大家集资盖起了格式为楼上楼下的新房子，新房子系混凝土框架结构，粉墙琉璃瓦，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客厅，有卧室，安装了空调，通了自来水。原先竹园里残存的矮竹子和凌乱的杂树也被清理殆尽，这样使得竹园子里两株挨近生长的水曲柳树完整地显露在村里人的眼前，这是父亲40多年前栽植的。现如今，两株水曲柳大约有三层楼高,胸径均在60cm左右，树型匀称，树冠硕大，夏日里，树影成荫，使老家新房子增色不少。

最近，大家又齐心协力在房前屋后栽上了观赏性较强的苗木，修整了小菜园，盖起了鸡舍……

一派农村新气象！

真是一个好居处！

【作者简介】柏云峰，安徽庐江人，文学学士，现供职于合肥商贸科技学校汤池校区，发表言论、文学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