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金鸳鸯誓爱

作者：祝秉权

一等将军，荣国府的大老爷，花白胡子贾赦，癞蛤蟆要吃天鹅肉，挖空心思，杀气腾腾，一定要占有鸳鸯。

鸳鸯，当着贾母和一大群人面前，毫不示弱地向贾赦抗议：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是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

鸳鸯这段“抗婚”誓言，是专制制度下一个独立人格的弱女子为保卫自己自由的“独立宣言”，意义重大。本文只说她对贾宝玉的爱情一事。

由于鸳鸯对贾赦的意志不从，贾赦便说鸳鸯和贾琏、宝玉有爱。

这回回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鸳鸯偶”，鸳鸯女之爱偶，不可能是贾琏，更不是贾赦，而是指的贾宝玉。

贾赦说鸳鸯和贾琏有爱，是对鸳鸯的污蔑。而她和贾宝玉，真的有爱，说是要和宝玉“誓绝”。真的有爱，才有“绝”啊！鸳鸯真的要和宝玉誓绝吗？

鄙人有“假肯定”一说。“假肯定”也就是“假否定”。许多命题，字面上是肯定，而意义却内含否定。

马克·吐温当年骂：“美国有些议员是狗婊子养的。”议员们提出抗议。马克·吐温于是发表声明说：“美国有些议员不是狗婊子养的。”这，否定胜似肯定啊！

尤其是文学中的命题，“假肯定”用得极多，往往似是而非。且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35：

大海滔天，依然不辞雨水，
涓涓细流方汇成万里汪洋，
你茫茫欲海自当赐我恩惠，
增添我一欲，欲海更浩荡。

是在赞美某女郎爱量之大，之潇洒，之宽容，而又在诅咒她泛爱无边如娼妓。

红楼对贾宝玉的《西江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表面对宝玉讽刺否定，实则赞美歌颂。

女人，是最会打扮的生灵。容貌服饰上会打扮，会玩多种花招，人际交往上也如此。口非心是，正话反说，指桑骂槐，往往是她们的拿手好戏。鸳鸯自然也不例外。

她这誓言，看似是和宝玉誓绝。如果她和宝玉真的没有爱么，完全用不着誓绝。她越是这样的发誓赌咒，这样把宝玉抬高，再抬高，倒是意味着她对宝玉是真的有爱，而且爱得很深，是她的心事被人看穿之后，才有所谓的“誓绝”。这“誓绝”，倒反意味着“誓爱”。

是的，鸳鸯宝玉，是一双爱侣爱偶。且看24回，鸳鸯有事来怡红院：

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细读这节文字：“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一个“歪”字，味长。鸳鸯这样随便歪在宝玉的床上，可见她对宝玉的关系非同一般。“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是脱了鞋靴外套子，先细看她的全身穿作，流露着爱慕。接着写他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又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猴上身去，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这贾宝玉，是在紧抱着鸳鸯，吻，闻，摩挲，使劲缠绵，涎皮，流着爱的饿口水。这情景，分明是宝玉主动在狂爱，鸳鸯以女人本能，被动着，心甘情愿地乐意在受爱。那是什么滋味啊！脂评说鸳鸯也是“幻情洞天”，是狂热神仙之爱。只因理性不准她突过底线爱宝玉，她才在宝玉要吃她唇上的胭脂（吻）之时，叫了袭人。

宝玉和鸳鸯的上述场面好缠绵啊！爱，是双方的。宝玉爱鸳鸯在发狂，鸳鸯也是啊！

鸳鸯在誓言中说：“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是了。”这话的的弦外之音：

贾宝玉是玉，是金，是天王，是皇帝，最高贵，我爱他！早已经和他扭股糖似的粘在一起了。你这个老色鬼癞蛤蟆，看似高贵，实际最下贱，我横竖不嫁你，你又怎么样？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正话反说。应是：

“鸳鸯女誓爱鸳鸯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