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秦翰林
宋哲宗元祐六年二月二十八日,朝廷下诏,以翰林学士召还苏轼。这时候,苏轼的弟弟苏辙已是尚书右丞,位列宰执。(宋时,尚书左右丞与参知政事同为执政官,为宰相佐贰。)
这次回京,对苏轼来说并不是好事情。兄弟同为高官,最容易遭人嫉妒。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又一日比一日年迈,年轻的皇帝一心想要恢复神宗的变法,朝局晦暗不明。他连上了几次辞表,朝廷却并未回应,只能先回京再做打算。
正在他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之际,有一个故友来访,让苏轼很是开怀。
“子瞻,我来看你了。”来人须发皆白,却健步如飞。
苏轼喜的抚掌大笑,“原来是钱四,你怎么来了杭州?”
“什么钱四,叫我穆父才是,你个苏子瞻永远这般不合时宜。”
“我们两个还用这般拘束,我呼你钱四,你呼我苏二,这才是应了他们说的我们俩气类相善、友谊甚笃嘛。”
钱穆父从踏进书斋起,就发现苏轼在收拾书卷。“怎么,子瞻你也接到调令了?章敦那个小人,还在使坏吗?”
“穆父兄,你还不知道吗?五年前,章敦就被贬去了汝州,说起来你是前脚离开汴京,他后脚也就被踢走了。这几年间,言官们还时不时找他的麻烦呢。”
钱穆父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吃惊,“我久在越州,竟不知章敦也有今日,哈哈。这等非要变法的奸恶小人,早就该被赶出汴京了,倒是我们子瞻,应该回去做宰执。”
苏轼连忙摆摆手,“我苏某还是甘愿做一个地方官,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不过的确是接到了诏令,让我回去继续做翰林学士呢。连章子厚都被他们踢出了汴京,我苏轼,怕是也做不长久。”
“哼,还一口一个子厚,我看你对章敦倒是好得很。”钱穆父竟生起气来。
苏轼听到这等气话,从一个半老头子口中说出,实在是觉得好笑,“穆父兄,我们走过半生,还有什么不能化解呢?我还记得年轻时在凤翔任职,有一次我跟子厚去商州的仙游潭游玩,那里下临绝壁万仞,岸壁狭窄,就一条横木架在空中。我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跳加快、双腿发软;但子厚平步而过、神色不动,还用大笔在石壁上写了:‘章惇、苏轼来此一游。’当时我就觉得章子厚是个狠角色,但我们大宋也需要这样有胆识的英才。”
“难道子瞻觉得章敦也是我大宋的英才?觉得变法也有可取之处了?”钱穆父当真不解,苏轼这位老朋友不是一直反对变法的嘛。
苏轼点点头,“我不愿做什么新党、旧党,凡是对老百姓好的,我就支持;凡是对老百姓坏的,我就反对。只要他章子厚一心为民,我们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我是一直记得乌台诗案时,子厚还是为我多方奔走了的。看看你我,都是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白了大半。这人生就如一间来来往往的客栈,而你、我都只是其间的行人啊。念及此,我就为你赋词一首。词牌我都想好了,就用《临江仙》。”
“《临江仙》妙啊,我就在这里期待子瞻的好词了。”
这一场春日的送别,催生了苏轼最通透的一首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句子,慰藉了千千万万的人。当我们遇到人生的挫折时,就来看看这首词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一场人生的旅行,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啊。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临江仙,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名。又名“谢新恩”“雁后归”“画屏春”“庭院深深”“采莲回”“想娉婷”“瑞鹤仙令”“鸳鸯梦”“玉连环”。此调唱时音节需流丽谐婉,声情掩抑。代表作有苏轼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还有明朝大才子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也就是我们熟知的《三国演义》片头曲用词。
钱穆父,即钱勰(1034-1097年),临安人,北宋大臣、外交家,吴越武肃王钱镠六世孙,是苏轼的友人。钱穆父从元丰六年(1083年)起担任中书舍人,而苏轼则是在两年后的元丰八年也开始担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侍读等官职,二人同朝为官,志趣相投,遂成莫逆之交。
元祐三年钱穆父得罪了权臣章敦,出知越州。都门帐饮时,苏轼曾赋诗赠别。古代钻木取火,四季换用不同木材,称为“改火”,这里用三改火暗指年度的更替。岁月如流,此次杭州重聚,已是别后的第三个年头了。
三年来,钱穆父奔走于京城、吴越之间,此次又远赴瀛州,可谓“天涯踏尽红尘”。词人感叹朋友天涯奔波、在这人世间辗转,可相逢一笑时,却依然像春天般温暖。这一句“依然一笑作春温”,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就像是罗曼罗兰在他的《米开朗基罗传》里写的那句名言:“There is only one heroism in the world: to see the world as it is and to love it.”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东西方的哲人,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旷达的精神贯通古今。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分别虽久,可情谊弥坚。这两句是借用白居易《赠元稹》诗句来说,即“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唐朝诗人白居易和元稹交善,相交三十年,酬唱九百首,后人称之为“元白之交”。苏轼这里借用白居易的诗词,点出了钱穆父和自己也是“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的知心朋友。
他钱穆父当年出守越州,同自己一样,是由于朝好议论政事,为言官所攻。这两句诗是对彼此“孤且直”的赞许,也是二人为人做官的原则,他们志趣相投的基础,正是那刚正不阿的处世态度。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
下片就转向送别的主题,写月夜送别友人。“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一句,描绘出一种凄清幽冷的氛围,渲染了词人与友人分别时抑郁无欢的心情。我心中惆怅于你连夜就要扬帆出发,送行之时的云色微茫而月光黯淡。但词人笔锋一转,下一句便是,“尊前不用翠眉颦”,你以为他要哭哭啼啼地写哀怨离别,却忽然见他大手一挥,反而安慰起宴席前佐歌的女郎们:你们都不要跟着皱眉头了,离别就是如此寻常,何须要增添愁绪呢。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何必为暂时的离别伤情,其实人生如寄啊。诗仙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苏轼这里化用李白的诗句,来表达他内心的旷达超迈。既然你我都是逆旅行人,又何必计较眼前的聚散?就算是身处江南、江北,就算是分隔在大漠、岭南,又怎么能阻隔我们心中的情谊呢?
此词先是回顾二人过去的交往,再写到今日月夜的送别,最后以“逆旅行人”相慰;情感上层层递进,虽远行而能安之若素。词人对老友的眷眷惜别之情,写得深至精微、动人心弦。
这以后的岁月,每当人们与友人分别时,不仅会想起王勃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更会想起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天地浩大,谁不是那个远行之人呢?愿我们都能拥有如此旷达的心胸,去遍览这世间的美景。
《临江仙·送钱穆父》 宋代 苏轼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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