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二郎 /文
▲[清代]冷枚《春夜宴桃李园图》,绢本设色,188.4×95.6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唐代]李白(701-762)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
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
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开元二十一年(733),岁在癸酉。
天下晏然。
大唐帝国分十五道:京畿、都畿、关内、河南、河北、河东、陇石、山南东道、山南西道、剑南、淮南、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岭南,各置采访使,以六条检事、体恤民情。
那一年,大唐帝国皇帝、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唐玄宗李隆基(685-762)春秋鼎盛(方才48岁),神武睿智。宰相韩休(673-740)、张九龄(673-740)恰巧同龄,两人中正刚直、公忠体国。
那时,韩休常谏言时政得失。玄宗每次稍有过失,便问左右侍从:“韩休知道吗?”话音刚落,韩休规劝的谏疏就已送到。以至玄宗不免不乐。侍从道:“自从韩休拜相,陛下没有一天欢乐,您为什么不将他贬谪外放呢?”玄宗道:“我虽然瘦了,但国家却富裕了。萧嵩每次奏事,都会顺着我的意思。我退朝之后,常睡不安稳。韩休多次谏言,我退朝之后,反而睡得安稳。我用韩休为相,是为国家社稷考虑。”(《新唐书》卷126《韩休传》)这即是典故君瘦国肥的来历。继韩休为相的张九龄耿直温雅,风仪甚整,时人誉为“曲江风度”,天下都传咏他的文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感遇》)有人向玄宗举荐人才,玄宗辄问:“其人风度得如九龄否?”见重如此。
大唐帝国在这样一个顶配团队的英明领导下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以至多年以后,“诗圣”杜甫对这段岁月依然怀念不已,情不自禁作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而今,我们言“梦回唐朝”,亦是希望重归那一(些)年。
▲[明代]尤求、王澍《春夜宴桃李园图》,纸本设色,128×60cm。拍品。
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
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
晚酌东窗下,流莺复在兹。
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
那一年的春天,是一个黄金般的春天。
大唐帝国如白兆山的桃花,吸引着天下四方之人纷至沓来。
安陆,虽说是异乡,但妻子、儿女、兄弟都在身边。
尤其是对一双儿女,李白疼爱有加。有诗云: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寄东鲁二稚子在金陵作》)
今夜,平阳、伯禽姊弟俩正缠着叔叔,央求他们讲述山外面的故事,叙说长安的传奇。而他的夫人,一直忙碌着,生于宰相府邸的她正在亲手烹调源自相府的菜式,招待弟弟和弟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如何不能为此大醉一场?
奈何,酒童也似乎有些醉了,步履蹒跚的模样。那边,弟弟们正依着西晋石崇金谷园宴客的规矩,行起了酒令。
“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金谷诗序》节选)
李白也被罚饮三杯。因为兄弟相聚,过于高兴,他的笔意“竟然”有些迟钝了,被弟弟们一起起哄,又饮了三杯。他喜欢和兄弟们在一起,一杯一杯复一杯。春酒,洗去了冬日的阴霾。“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李白《落日忆山中》)“垂杨拂绿水”(李白《折杨柳》),“桃花带露浓”(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李白喜欢春天。常去白兆山中与幽人对酌,将要醉了,他不无坦率地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今夜,他是兄长,也是主人。他邀请弟弟们一起来家里喝酒。“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
▲[清代]吕焕成《春夜宴桃李园图》,纸本设色,199×96。旅顺博物馆藏。
桃花、春风。
兄弟、美酒。
人生在此,夫复何求?
文思借着酒意而来。李白走到案边,挥笔写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如此良辰美景,如何辜负了?弟弟们也是此意。他们为兄长的文才击掌。一位最小的弟弟恭敬地给他崇拜的兄长敬上一杯酒,李白一饮而尽,接着挥笔写下: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像今日一样的时光,值得一生珍惜。最可喜的是: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
读着弟弟们的诗文,李白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都不愧是李家的儿郎,像谢惠连(407-433。与谢灵运、谢眺合称“三谢”)一样锦心绣口、出口成章,足以传诸后世。唯独作为兄长的李白自己,虽然有些薄名,为孟夫子(孟浩然,689-740)等诗友们称许,但他的志向不在一纸青笺,而在朝堂,“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却还一事无成,而不免有些自觉惭愧,说:
“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但弟弟们善解人意,并不以为自己的兄长不如谢康乐(谢灵运,385-433,袭封康乐县公)。一个弟弟说:“兄长的《将进酒》可抵康乐10篇。”另一个弟弟说:“康乐不可为《蜀道难》。”“康乐还不能作《梁父吟》。”这是那位最小的一位弟弟的声音。李白听见,微微一笑,接着写到: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随着“月”字落笔,弟弟们再次一起击节赏叹,他们纷纷给兄长敬上一杯酒。李白故意问:“这是罚酒么?”
弟弟们听罢,笑声连天。
一个弟弟吟咏着兄长的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是名闻天下的《将进酒》中的句子。
在他的吟咏声中,李白笔走龙蛇,写到: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那一夜,李白有些醉了。不是酒醉,而是心醉。
在随后的日子,他常常记起那一个春天的夜晚。后世的画家也被他感染,纷纷以画笔记下中国历史上最美丽的一夜,如仇英、仇珠父女、崔子忠、尤求、王澍、陈洪绶、髠残、冷枚、吕焕成、王元勋……
“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多么希望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年,那一月,那一个夜晚!
▲[清代]张烈《春夜宴桃李园图》,绢本设色,167×109cm。天津博物馆藏。
多年以后,我也梦见那个夜晚;并且,见到了李白。
当他明白了我的来意,淡然一笑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然后,飘然而去,一如他飘然而来。
我目送他远去,直到残月西沉。
帝国陨落了。
诗仙杳迹了。
春天来了,但还是那个春天么?
桃花园的夜宴,何时再次开席?
更多精彩画作,敬请继续欣赏。
(文末有酒。)
▲[明代]陈洪绶《李白宴桃李园图》(1650),绢本设色,尺寸不详。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翁万戈旧藏。
▲[明代]仇英《夜宴图》,绢本设色,155×79cm。拍品。
▲[明代]仇珠(款)《桃李园夜宴图》,绢本设色,150×77cm。拍品。
▲[明代]崔子忠《春夜宴桃李园》,绢本设色,120×45.6cm。山东省博物馆藏。
▲[清代]费丹旭《春夜宴桃李园图》,纸本设色,94×43cm。拍品。
▲[清代]髡残《春夜宴桃李园图》,绢本设色,尺寸不详。烟台市博物馆藏。
▲[清代]王元勋《春夜宴桃李园图》,绢本设色,154×100cm。拍品。
▲佚名《桃李园夜宴图》,绢本设色,107×49cm。拍品。
▲佚名《桃李园夜宴图》,绢本设色,142×87cm。拍品。
[明代]仇英《春夜宴桃李园图》,绢本设色,29.8×124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此顺便说一句:关于以上画作——春天很美,桃花很艳,而兄弟们则有些老了。开元二十一年(733),李白32岁,正是青春华年。他的弟弟们,应该更是青葱少年,但画中人几无青春气息。
或许也可以理解,雄视天下的大唐帝国落幕了,明清两朝由外向而封闭,自由开放的大唐气象沦为拘谨保守的末世心态。于是乎,青年状若老态。春天还是那个春天,桃花还是那片桃花,但人却不是那个(群)人……(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一文犹在,并且还将流传千古,足以慰藉风尘中独行的你我。幸哉!今夜,为这个春天,为我们一起怀念的李白,我们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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