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厢情愿的爱，终归难以得逞，卑微的善良，终究抵不过碎银三两。

年龄大了，经历的多了，漂泊了几十年，时不时会想起曾经的家。感情很复杂，想回去看看那片土地，但是说服不了自己执拗的心，最主要的是一种畏惧心理，怕那里的某一个场景，某一个还存活于世的人，不经意间勾起让人胆战心惊的回忆，揭开心头那些数不清的老伤疤。属于我的美好，已经随着1998年那场山洪，一起埋葬在了我十三岁之前居住的那个小院落，仅限于矮墙圈主的那五亩园子里。

从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开始，也就是第一次搬家起，我就看透了人情的冷暖，始终卑微的活在喧嚣的人世中。每一幕，都是那么刺眼，梦里重现那些场景，堪比一个人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对着电视看《贞子》，惊悚到让我彻夜难眠，冷汗淋漓。那一幕幕的场景，已经成了我的心魔，让我对人有了无法描述的畏惧感、疏离感，对人和人的感情彻底失望了，在我看来只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亲人是这样、朋友是这样，就连手足、父母也不过如此。

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可以为了兄弟姐妹、朋友亲戚而倾家荡产。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无条件支持。我和妹妹就像两个可怜虫，在父母“大爱无疆”的佛性下，过着卑微的生活。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痛恨我的父母。当我刚刚能够独立生存的那些日子，我曾经想过，有没有可能我是抱来的孩子，能不能和父母以及那个家彻底断了关系。事实证明，关系是断不了的，我也不是抱回来的，因为她们对我也是倾尽所有的。

最初，也就是我十三岁以前，我们家在当地也是有钱人家。这得益于我父母的勤俭持家和辛苦经营。当时家里有几十只羊，十来头牛，还有几千元的存款。放在全国，那也是很不错的家庭。十三岁那年夏天，我的五叔要娶老婆，奶奶拿不出钱，就把父亲他们兄弟六个还有三个姐妹（我的姑姑）叫到一起，让他们帮忙想想办法。大家都不说话，奶奶直接下了命令，一家拿两千块钱。大家没有反对，但也没人赞同。但是大家都说手里没钱，等秋收后才能拿的出来。

奶奶见这事推不下去，就拿出家长威严，直接命令我父亲先去把钱凑齐，然后秋收结束，大家都把钱给我父亲。我父亲是愚孝，凡是他老娘说的，他都会无条件执行。回到家，他把存折的钱取出来，又跑到邻村一户人家借了一万块钱。我叔叔顺利的娶了媳妇，我们家莫名其妙的背了一万块钱的巨债。

到了秋天，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忙着秋收，收成都不错。我父亲挨家挨户去收钱，准备把债赶紧还上。那些人家像商量好一样，都不承认自己答应过拿出两千块钱。没办法，我父亲找到奶奶那，我奶的一番话，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地主家的孩子。她说，谁借的钱谁去还，有本事自己去把钱要回来，光说别人答应和你分担，有什么字据吗？

没过几天，债主找上门，除去一年的土地收成，我们需要把羊、牛都抵给人家。自此，我们家从小富之家，一下子跌到村里最穷的人家。那一年过年，我们一家人没有添一件新衣服，大年三十妹妹穿的鞋都露着脚趾头，年夜饭只有自己家的过冬菜，唯一是买回来一样菜就是酸菜里面的海带。妹妹还小，不太懂事，我那时总闻到家里有一股怪味，是败落的味道。

正月，本应是热热闹闹的。印象里，亲戚朋友都会来我家拜年，妈妈总是给孩子们一毛两毛的压岁钱。那一年，我们家很冷清，没人来。其他亲戚走串，每天选一家坐桌，没人到我们家来，也没人邀请我们去。我和妹妹走在门口大马路上，过去对我们很好的人，现在都是冷嘲热讽。过去父母经常接济的穷苦人家，见到我们都昂着头、斜着眼、撅着嘴，看起来就像再说你们终于变成穷光蛋了的感觉。

我领着妹妹去给外婆外公拜年，走着去的，十来公里。路上，妹妹走不动了，我就背她一会，手里还拎着给姥爷打的二斤散白酒。入村，第一家是我亲姑姑家，正巧碰到姑姑在大门外和人唠闲磕。我和妹妹赶紧过去给她老人家拜年，他连看都没看我们，直接和别人说，那群穷种又来了。现在，我不知道我那个姑姑一家还活着没有，也许早就都没了吧。

在姥姥家的经历也差不多。没人在把我们当做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是嗤之以鼻的表情，那些姨夫、舅母总是悄悄议论我和妹妹，表兄弟们不再像往年一样和我们玩耍，都躲着我们，像躲瘟疫一样。

印象里，只有姥爷一直疼我。他看没人理我们，就拉着我和妹妹去了村里的百货店，给我们买了糖果。姨夫们商量着这个正月怎么聚，唯独没把我们家算在内，也没有通知我爸妈的意思。印象里，那天中午姥爷喝多了，把舅舅和几个姨娘大骂一顿，骂的莫名其妙。其他人都留下来了，他们要在姥姥家住一天。我那会已经懂得看脸色，趁着天还早，领着妹妹就往家里走。为了不再见到姑姑，我是从墙上翻过去的。一路上，我的眼泪没有听过。妹妹问我怎么了，我就说冻的。

经过那一年，我们家彻底败落了。种地赔钱，养殖亏钱，一家人始终翻不了身。直到我大学毕业，家里一下子好像就好起来了。我是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学生，工作还可以，父亲也是民办教师转正了，有了工资，母亲享受国家政策，农工转正，妹妹也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亲戚们又开始和我们联系，连邻居们都开始频繁和我家走动。我知道，他们想的就是再捞点好处。

前些年，姑姑们、叔叔们、姨姨们都给我打过电话，先是攀关系，然后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帮他家的孩子找个工作。针对这类事，我完全是区别对待。对我的叔叔、姑姑，一律拒绝。对我的姨姨们，基本上都力所能及的帮忙了。因为，我的姨姨们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不管情不情愿，都帮助过我和我的家。虽然我对她们心里有疙瘩，但我绝对不会欠下他们感情债。

年龄大了，不敢想那些往事，怕让一颗本就不太健康的心脏，再旧伤复发。人情薄如纸，千万别当真。活着就是要看清人情世故，就是要在人情里摸爬滚打。当有一天，看到赤裸裸的人性时，会觉得人远不如草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是骗人的。人与人没有情，只有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