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平阴：从农民维权到“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的孙乐强”

今天是2024年4月22日。上午9:30，山东省平阴县人民法院。孙乐强等聚众扰乱社会秩序案，就要在这里二审第二次开庭。此案仅在一审阶段，就曾两度延期，6次开庭，据说已经创下了当地司法史上从未有过的纪录。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大案要案，审理过程竟如此复杂？

其实稍微了解一下就会发现，案情本身十分简单——就是一群农民维权！

2024年1月17日平阴县法院，孙乐强案二审第一次开庭

孙乐强，平阴县玫瑰镇俄庄村农民。2023年10月27日，被平阴县法院以扰乱社会秩序罪一审判刑4年6个月。同案还有5人——包括他妻子、女儿，以及另外三名村民。他们均以认罪认罚，换取了缓刑。但孙乐强坚持认为自己无罪，宣判即上诉。

一审判决认定：2022年3月27日至2022年5月13日，被告人孙乐强以维护平阴县玫瑰镇俄庄村集体利益为由，组织被告人朱士会、刘广云、孙浩清、葛方迪、孙华及俄庄村村民到玫瑰镇俄庄片区生态修复及综合整治项目处阻碍承揽该项目的济南永发石料有限责任公司施工，向永发公司索要钱款，许诺给上山阻拦施工的村民每人每天发放100元，并设置了遮阳网、简易房。其间，到项目处阻拦施工的人员少则二三十人，多则六十余人。采取拉横幅、静坐围堵采石设备、发布视频等方式，迫使永发公司无法正常施工……2022年9月21日，经山东瑞星联合会计师事务所鉴定，永发公司玫瑰镇俄庄片区生态修复及综合整治项目停工损失共计人民币302597.64元。

孙乐强等为何阻碍永发公司施工？村民们要维护的“集体利益”是什么？

事情还得从10年前说起。

以“生态修复”为名的开山采石

2013年10月28日，俄庄村与明铝公司签订合同，将荒山承包给其开山采矿。约定明铝公司向俄庄村支付承包费和管理费。其中承包费63.053万元。签合同时支付20万元，剩余则五年内付清。

明铝公司的承包合同

“管理费”的约定是：“乙方开采矿山时，乙方支付给甲方每吨0.3元管理费用，按计量数每年元月底前支付清上年费用（计量以国土部门测绘为准），如乙方不按时支付，每拖一个月交应付款千分之五的滞纳金。”而且管理费并非固定不动，约定每五年为一个调整期，上调幅度以当年GDP上涨指数为上限。

2020年10月份，平阴县自然资源局发布《平阴县玫瑰镇俄庄片区生态修复整治项目实施方案》。拟对玫瑰镇俄庄片区进行山体修复及整平，治理面积104.9亩。济南永发石料有限责任公司以28363914元中标，获取了这个项目。

公开资料显示，永发公司成立于2013年，注册地位于平阴县玫瑰镇大吉庄村南路东，法定代表人为高美柱。经营范围包括建筑用白云岩露天开采、加工、销售。这是一家专做石料生意的企业，怎么会花两千多万来给俄庄村民搞生态修复做好事？

吸引它的，还是山上的石头。从永发公司与平阴县自然资源局签订的合同看到，该区域还有72.99万立方米尚未开采的石料——以山体修复和土地复垦之名，行开山采石之实。正是这些年来，一些地方政府在环保压力下，继续开山挖矿的变通手段。

招标公告与合同均有约定，“施工中所涉及的山林、土地、道路，与所在村集体及群众关系等，由竞得人自行协调处理”。因而在2021年3月1日，永发公司又作为乙方，与甲方俄庄村、刁山坡村、东豆山村，及丙方明铝公司，签订了一个三方协议书。明确了明铝公司退出，由永发公司继承其权利义务。

协议显示，“自本协议生效之日，2013年10月28日丙方分别与甲方签订的《荒山承包合同》即行解除，相应的承包权利义务由乙方（永发公司）接续……”。

明铝公司已经向三个村共计支付了165.053万元承包费（包括俄庄村63.053万元），“毋须退还”。只要在协议生效后15日内，由永发公司将这笔钱一次性支付给明铝公司即可。显而易见，这就是永发把明铝原来签的承包合同买走了。

既然把明铝公司的承包合同买走了，就得按原来的条款来履行义务啊！当永发公司在开采矿山时，不就应该支付给俄庄村至少每吨0.3元的管理费吗？

2021年6月7日上午，在俄庄村委，村支书赵书河讲，永发公司要采村里石头，每开采一吨按原来应该给村里三毛钱，现在物价上涨了，应该多给，但最终给多少，还没协商好，正在协商之中——但是就在两天前，6月5日永发公司就已经动工了！

2021年永发公司就开始违法施工的现场

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村民们委托孙乐强和另一位村民俄广洋作为代表，向政府部门反映情况，希望阻止施工，维护俄庄村民的集体利益。

俄庄村民联名信

孙乐强每次信访自己都有记录。从2021年6月29日打第一个投诉电话开始，到2022年6月份他被抓之前，短短一年时间里，他打过市政府服务热线12345、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热线、山东广播电视台热线，找过平阴县国土局、平阴县环保局、济南市自然资源局、山东省国土资源厅……包括去北京上访反映永发公司非法施工——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平阴县某些人眼里，孙乐强就成了一个早晚需要解决的麻烦制造者。

孙乐强打投诉电话的部分记录

他打举报电话也都有录音。2021年8月5日，县国土热线一位“李科长”明确告诉他，永发公司没下开工令之前不能再施工，再施工就属于违法的了——这自然让他和村民们更有底气！其实永发公司与平阴县自然资源局签订的中标合同里，本来就有这样的开工条件：“满足施工准备以及协调处理项目区域村涉及的山林、土地、道路等问题后，先提出申请，获得验收通过，取得开工令后才可以正式开工”。

孙乐强持续投诉，使永发公司的施工被平阴县国土资源局、生态环境局等部门多次叫停。2022年1月27日，永发公司还向济南市生态环境局平阴分局出具了《承诺书》，承诺“未依法经审批部门审核批准，决不施工”。

但资本的规律，终难抵挡利益。2022年3月22日，在没有取得开工令的情况下，永发公司又一次开工了！

这就有了孙乐强等村民，从2022年3月27日到2022年5月13日，集体上山阻挡施工的“聚众扰乱社会秩序”一案。

一份神秘的“开工令”

一审法院判决孙乐强等阻碍施工违法，自然是认为永发公司施工合法。其主要依据，包括永发提供的一份“开工令”。

关于这个“开工令”出台过程，判决书中有平阴县国土资源局矿管科长高国栋的证言：“2022年3月25日永发公司向矿管科提交开工申请，矿管科给自然资源局领导汇报后，2022年3月30日出具书面的开工令下发给永发公司。”

但此事很难禁得起推敲。

首先，既然是2022年3月30日才下达的“开工令”，那么在3月30日之前，肯定就没有“开工令”。岂不正说明了，永发公司从3月22日开始的施工是非法的？那么孙乐强等人在3月27日、28日、29日上山阻碍非法施工的行为自然就是合法！可是判决书中，有一份证人杨洪彬的证言，说2022年3月22日，他在俄庄村项目负责机械设备的施工，孙乐强在3月27日和28日两天都带人挡着设备不让施工，指证“孙乐强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这不恰恰坐实了你没有获得“开工令”前就存在违法施工行为，人家阻挡你不正是合理合法吗？而平阴县法院竟然把这种证言写进判决书给孙乐强等人定罪，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其次，既然在2022年3月30日下达了“开工令”，那么此后一直到2022年5月13日，孙乐强等村民上山围堵静坐，阻碍施工，其最大的原因就是质疑“永发公司没有取得施工手续违法施工”——那么在这长达一个多月的僵持中，永发公司为什么不向村民们告知自己有“开工令”、所以不是违法施工？为什么也不向到场的派出所民警、镇政府工作人员和村干部们出示“开工令”？更不在现场公开张贴这份“开工令”？这可是证明自己合法开工的最好解释啊，为什么不拿这个堵大家的嘴？难道是故意装作没“开工令”、向农民碰瓷儿吗？

甚至一直到了2022年6月22日孙乐强等人被公安机关抓起来之后，竟然都没有任何人向他们出示过这份“开工令”！一审法庭上，6名被告人也证实了，至少在3月30日至5月13日期间，根本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有“开工令”。

辩护人指出，这份“开工令”是直到2022年的7月、据说才由永发公司提交给公安机关作为自己合法开工的证据的。而在此之前，如此重要的一份文件根本就没有任何人使用过、提到过！就像它在2022年7月之前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这符合常理吗？

针对这些疑点，孙乐强的律师在一审中，曾要求永发公司员工汪淼出庭质证。因为就是他向办案机关出证言，说这份开工令是他从国土资源局领回来的。

但律师与汪淼在法庭上的一问一答，却令旁听者啼笑皆非。

当律师问，是谁通知你去领开工令的？——他说，忘了，记不清了。

是用什么方式，电话、手机、还是微信通知你去领的？——他说，忘了，记不清了。

律师问，那你到了国土资源局，是从谁那里拿到的开工令？——他说，忘了，记不清了。

那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总能记得吧？——也忘了，不记得了。

这个人有多大岁数？——我看不出来人的年龄。

是在哪个办公室拿到的开工令？——忘了，记不清了。

律师又问，那你拿回开工令就给谁看了？——谁也没给看。

就告诉谁了？——谁也没告诉。

不过，即便具体经办人在短短几个月后就可以什么都“忘了，记不清了”，可它毕竟是一份重要的行政审批文件。根据相关法规，肯定是需要一套正规的审批流程才能出台的。那么，谁核实的材料？谁审批的文件？乃至谁拟的文？什么时间签的字？这些至少要有一张行政审批单存档备案吧？律师当庭申请调取这些审批手续，申请平阴县国土资源局相关人员出庭，以确认到底是何时才有的这份“开工令”。但，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应。

那是不是可以怀疑，这份神秘的“开工令”当时就没有，很可能就是后来补办的、甚至根本就是伪造的？

在平阴县，维护集体利益就不能争取个人利益？

平阴县人民法院【2022】鲁0124刑初192号判决书显示，为了给孙乐强等人定罪，办案机关找了39个证人出具证言。这些证人包括俄庄村的村民、本村和邻村的村干部、玫瑰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永发公司的员工等等。其中有内容一看就是道听途说，但也被采信。

举例：

32．证人冯彬的证言证明：其系玫瑰镇刁山坡村村委委员，其知道孙乐强一家参与阻拦俄庄村东山施工，其听说是孙乐强煽动村民和群众去山上阻碍施工的。有人刷到俄庄村东山喊口号的抖音，影响恶劣。
33．证人杨兴刚的证言证明：其系玫瑰镇刁山坡村书记和主任，其知道2022年3月底，有六七十口子俄庄村民上山挡着不让永发公司施工，一直持续到2022年5月中旬，其间其上山看来。听说是孙乐强组织的。听说孙乐强让永发公司给他二百万元，永发公司不给，孙乐强就组织村民上山挡着。此事造成永发公司不能施工，且在周边村群众传开，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周边村项目因担心类似事件就没有开。
平阴县人民法院【2022】鲁0124刑初192号判决书

像这种完全都是“听说”，根本没有确切来源，甚至纯属个人猜测、评论的“证言”，怎么能被当作定罪的依据？

一审判决认为，孙乐强组织、带领村民阻拦施工，“系首要分子”。目的是为了向政府和永发公司多要钱，不是为了集体利益，而是为了个人利益。

但在俄庄，孙乐强只是一个普通党员，连村干部都不是。他有什么能力组织、煽动村民们去阻拦施工？

永发公司与村里尚未达成协议就施工，显然是违反承包合同，损害了村集体的利益。而集体利益又牵扯到每个村民的个人利益——这不是孙乐强一个人的认识，而是俄庄村民的共同认识，包括村支书赵书河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一群男女老幼才会自发上山阻拦施工。2022年3月28日，俄庄村委大院里，村支书赵书河的讲话证明了上述事实。

赵书河当着镇政府领导的面，公开表示，什么时候和永发公司协调好，什么时候才可以施工。如果永发公司没有协调好就施工，就挡着，不让施工——这跟上山的村民认识是完全一致的。

2022年3月28日在俄庄村委赵书河讲话

有一段现场视频，其13’54”处，村支书赵书河原话，“我还是那个说法，他只要是说是咱这里接受不了，我守着大家伙说的，昨天我这么说的，今天我守着领导人（指在场的镇政府领导）我还这样说，他协调好，把钱打在我们账户上，咱就让他干。我给大家伙说，3毛钱咱不愿意，咱得协调……”

——村支书都是这样理解的，自然说明这就是维护村集体利益的合法维权，怎么就变成了孙乐强为个人利益在组织、煽动村民？

在2015年之前，孙乐强承包过村里的窑厂，有过资金投入。按当时与村里签的协议，承包到期之后，如他人承包时，采石场、窑上下的料场，村里和孙乐强双方各有一半的权益。该料场位于永发公司施工范围内，其违法施工，自然也牵扯到孙乐强的个人利益受损。

但是从2021年6月孙乐强受村民推举，为维护集体利益开始信访以来，包括在2023年3月27日至5月17日与村民们一起上山，一直到6月22日被抓之前，所有的信访记录、电话录音，以及大量的现场视频，都显示他是为争取村民的集体利益，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是为他个人的利益——况且，即便这其中有他个人的利益，难道维护个人利益就和集体利益有冲突吗？

农村土地本来属于村集体所有，集体利益就是跟农民个人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了农民在维护村集体利益的时候，不能维护其个人利益？一审法院以这场集体维权中，包含有村民的个人利益、从而将村民定罪的逻辑何其荒谬！

什么是农民维权的正确姿势？

在二审法庭上，济南市中级人民检察院的公诉人延续了一审公诉人的说法：即使永发公司施工违法，村民也应当通过起诉解决，而不该对永发公司进行阻挡。

但是法律有规定，在合法权利受到侵犯时，只能通过起诉来解决吗？

从2021年6月开始，举报、投诉、上访——孙乐强已经穷尽一切维权手段，但最终都没能阻挡永发公司的违法开工！难道村民为了避免损失进一步扩大，连阻拦施工，都不能吗？

孙乐强辩护人在法庭上举了个例子，对公诉人的说法表达不同意见：如果有个强盗，闯进自己家里要强拆房子，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房倒屋塌再去起诉他，为什么不能当时就制止他、赶跑他，来避免严重的后果呢？

山东平度一位镇党委书记为了阻止农民进京上访，曾说过“我有100种方法刑事你”——以上访开始，最终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锒铛入狱的孙乐强，似乎为这句名言增加了一个注脚。只是不知道他的罪名，应该排第几种方法……

只是孙乐强并不甘心这个结果，他在二审法庭上依然发出疑问，我只是想维权，怎么就犯法了？

而他妻女以及另外判缓刑的三名村民，甚至连这种疑问都不敢有了。

他的女儿，只是跟着上了两次山，拍了两段视频，发了两条微博。其中说“济南市平阴县玫瑰镇俄庄村山场在村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肆意开采，引起村民不满，全体村民为维护集体财产，风吹日晒，等待相关部门解决”——就成了父亲的同案犯，被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这是一个才二十多岁的瘦小的女孩，难道她真的因为认罪认罚，就不存在她父亲那样的疑问了吗？

电影《让子弹飞》中，小六子被诬陷吃两碗凉粉，最终只能剖开肚子自证清白。难道100年后的孙乐强们，还逃不脱这无奈的宿命！？

现在，济南中级人民法院的二审第二次开庭已经开始，孙乐强等维权农民的命运究竟会怎样？且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