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一部伪侦探片的告诫

原标题：《坠落的审判》：一部伪侦探片的告诫

冯新平

继爱丽丝·迪奥普的《圣奥梅尔》和塞德里克·卡恩导演的《戈德曼审判》之后，茹斯汀·特立耶的《坠落的审判》令人信服地证明，法院已经成为当代法国电影最肥沃的土壤，为敏锐的导演们提供了对社会结构进行审判的动机和机会。这部扣人心弦的电影先是在2023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获得金棕榈奖，后又荣获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剧本，它将婚姻关系推上了法庭。

影片开头，作家桑德拉和对其作品感兴趣的学生正进行一场轻松愉快而又不无暧昧的访谈，却不料被楼上震耳欲聋的音乐打断，这是丈夫塞缪尔无声的对抗。采访被迫提前结束，困惑的学生离开。镜头转向这对夫妇十几岁的视障儿子丹尼尔，带着导盲犬散步的他回家时，在楼下撞见了横尸雪中的父亲。于是，警方展开调查，专家则陷入讨论。

但《坠落的审判》朴实无华的美学和结构凸显了调查是多么的平庸、重复、乏味。茹斯汀·特立耶的电影之所以扣人心弦，正是因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充满了人性，无论是桑德拉、遭受创伤的儿子还是法医团队和警察，都不断地透过冷酷的诉讼程序，窥视彼此隐秘的内心。影片一方面是自然主义的调色和朴实的摄影手法展现出的冷静，一方面是演员令人惊讶的自然表演。

《坠落的审判》用微妙却从不含糊的手法呈现了伴侣之间、父母和孩子之间，以及文字和现实之间，虽不可言喻却又不能简化的奥秘。身为著名作家的桑德拉经常将个人生活融入虚构故事中。她的书以其与不同家庭成员的关系为基础而闻名于世。在一系列不幸事件之后，桑德拉和塞缪尔的婚姻触礁了。妻子的成功让丈夫感到嫉妒。当塞缪尔指责桑德拉窃取了他的想法，并说她将抚养孩子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时，一切都到了紧要关头。的确，这部电影从不回避桑德拉的自负和傲慢，很明显，塞缪尔觉得自己配不上妻子，而桑德拉在受审时也重复了这一事实。

影片通过不可靠的叙述者，向我们提供了塞缪尔的信息——这个叙述者有时是桑德拉或检察官，有时是丹尼尔。因此，就像桑德拉的书一样，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侦破过程始终扑朔迷离，而事件真相也难以捉摸。影片引人入胜之处就在于讲述了一个让你不断猜测并质疑每个人的故事，它只是提供信息片段，让你自己拼凑起来。各个场景充满了令人颇费思量的细节。从一开始，观众就会不由自主地关注事件发生的模式，分析情节发展的时机，解读人物的面部表情。影片鼓励人们积极地观察，深入地思考。这就是为什么这部电影如此令人不由自主地投入其中的原因。而随着剧情的发展，桑德拉的层层面纱也随之褪去。在充分挖掘故事最真实的一面之前，影片进行了恰如其分的铺垫。惠勒的表演令人惊叹，她把这个复杂的女人刻画得具备了这个角色需要的所有维度。她表面上冷静、镇定、通情达理、和蔼可亲，但不难看出潜藏的愤懑和冤屈。她必须面对公众的监督，同时为自己辩护，而她的坚忍与其说是对悲伤的抑制，不如说是对艰难而复杂的婚姻结束后真诚的反应。

暴躁的检察官意识到大部分证据都是间接的，于是拼命地在桑德拉的小说中寻找线索。她是不是剽窃了塞缪尔的想法，从而激起了他的嫉妒？她的许多故事都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经历，这是否揭示了杀人心理的运作方式？“作者不是她笔下的人物。”桑德拉的律师表示反对，坚持认为他们应该关注事实，但那些认为桑德拉有罪的男性宣称，她的行为对其灵魂伴侣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阉割”。

桑德拉不仅因被怀疑谋杀丈夫而受审，而且还因为她是一个不忠的妻子和疏远的母亲而遭到审视，甚至她的德国血统和英国移民身份也被用来证明她对法国人和法语的排斥与拒绝，并把她描绘成一个不苟言笑、不快乐、不友善的人。首席男检察官指控她犯下了所谓的罪行，这也给法庭带来了一股明显的性别歧视暗流。接下来是影片的重头戏，最后一刻的证据：在一个U盘上发现了这对夫妇的争吵录音。场景从塞缪尔和桑德拉讨论他需要更多的空间和时间来工作的声音切换到现在的视角，经济负担、育儿分歧、情感背叛、事业受挫都统统暴露出来，旷日持久的争吵和怨恨成为电影情感和主题的中心。

《坠落的审判》与其说是关于桑德拉是否谋杀了塞缪尔，不如说呈现了他们的家庭是如何分崩离析的，他们的婚姻是如何土崩瓦解的；与其说呈现了一个人的“坠落”，不如说展示了一段关系的“坠落”：一对二十多岁情侣的热恋是如何慢慢被责任、怨恨、妥协、悲剧和时间窒息而死。特立耶的早期作品沿着平行的叙事轨迹追踪法律上的冷静和个人的崩溃，但《坠落的审判》将它们叠加在一起，产生了毁灭性的效果，超越了侦探电影所能带来的趣味，让人认识到家庭悲剧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影片的中心肯定有一桩谋杀案，但这并不一定是从那具尸体倒在地上开始的，冲着谋杀悬疑而来的观众，看到的却是两个人如何从柔情蜜意渐变为形同路人，一段关系如何从微小的裂痕衍化为巨大的鸿沟，而桑德拉到底是有罪还是无辜已不再重要，通往那致命暴跌的路上所造成的伤害，才是人们应该引以为戒的事情。（作者为文艺评论人）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