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容易陷入三个误区:
一是被作者刻意营造的假象所蒙蔽,误把假象当真,即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二是被某些专家名人所误导,把他们对红楼的解读当标准;
三是被大众裹挟,以为大众普遍认同的,就是对的,殊不知这中间有以讹传讹、盲信盲从的成分。
比如宝玉只爱黛玉不爱宝钗,就是一个极大的误区,真相正好相反:能得到宝钗的爱,是宝玉梦寐以求的事。
真相在哪里?当然在文本里!
下面,我以时间顺序来探寻宝玉对宝钗爱的期盼。
同时拥有钗黛,是宝玉的人生梦想
第五回,宝玉做了一个美梦。在这个梦里,作者赋予的东西太多了,其中有一个是被广大读者所忽略或者说是故意无视的,那就是宝玉与“兼美”的亲密关系。
这个梦境,对宝玉来说,是桃花源般的存在。在这里,没有父母老师的责骂,有的只是极致享受:美景、美酒、美人;仙茶、仙乐、仙女。
在这个梦境里,宝玉从男孩进化到了男人,而帮助他完成这一进化的,是一个叫“兼美”的美人。
何谓“兼美”?即兼钗黛二人之美:
“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这个由钗黛二人组合而成的美人,与宝玉极尽缠绵,“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
梦是潜意识的折射,宝玉梦中出现一个与之难解难分的“兼美”,说明在他心里,宝钗和黛玉处于同等地位,两个他都爱,而且是一样的爱。能与钗黛在桃花源般的世界里相亲相爱,是她的人生梦想。
现实又是如何呢?
现实生活里,黛玉恨不得把宝玉绑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哪怕宝玉和别的女孩多说了几句话,她都要生气。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而宝钗恰恰相反,她对黛玉的“悒郁不忿”“浑然不觉”,同样对宝玉的心思也“浑然不觉”。
也就是说,在这个阶段,宝玉对宝钗是单相思,他单方面希望与宝钗产生亲密关系。
自恨没福,联想到金玉,宝玉走神成了呆雁
时间来到第二十八回,宝玉问宝钗要红麝串看,却看到了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
此时,宝玉的心理活动是“恨没福得摸”,恨自己没有福气,摸不到宝钗的酥臂。
“羡慕”,“恨没福”,表达的都是爱而不得,想要却得不到。
爱而不得怎么办呢?宝玉是个天分极高的人,他马上联想到了“金玉”一事。
如果“金玉”一事是真的,那么,他和宝钗注定是要成为夫妻的,这就解决了他的爱而不得。
让我们再看看宝玉人生中所有的得到,都不是来自他的奋斗,而是命运赐给他的。
尤其是黛玉,简直是自动贴上来。就因为他是宝玉,是贾母最宠溺的人,黛玉就成为了与他“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的人。黛玉就像他的影子,时刻跟随着他,他想逃开一会儿,黛玉就会跟他置气。
这样的得到,真是毫不费力,想要就有。
如果“金玉”一事是真的,那么得到宝钗,不也很容易吗?
这样想着,“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想到宝钗命定是他的妻子,再近距离观察宝钗,发现她有着与黛玉不一样的美,瞬间有种得到宝藏的感觉,所以“呆了”,走神了,入定了。
这种呆,正好被黛玉撞见,醋意大发,把宝玉形容为“呆雁”。
黛玉是何等聪明之人,她当然知道宝玉为何发呆。所以,借说呆雁,故意甩帕子,“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这是她对宝玉的惩罚:才离了我一会子,就对别的美女动情了?
这份醋意,之后终于忍不住直接说了出来:
“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真是一语中的,宝玉见了宝钗,都想到“金玉”了,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有黛玉的位置吗?
那么,此时的宝钗,对宝玉又是什么态度呢?
因为“金玉”之说,加上元春赐节礼与宝玉相同,宝钗“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心里越发没意思”,这是一种情绪低落的表现。
宝钗和宝玉的想法正相反:宝玉因有“金玉”一事而高兴,宝钗却因“金玉”一事而烦恼。
宝钗是信命的,如果命中注定她要嫁给宝玉,她也会接受,但至少此时,她内心对这件事是抵触的,不愿意和宝玉扯上关系。
所以,此时她的心理活动是:
“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这话的意思是说,幸好宝玉没有来纠缠她。她打心眼里希望与宝玉保持安全距离,不要越界,尤其不希望宝玉像对黛玉那样对她。
因此,到了这里,依然是宝玉的单相思,宝钗不但无意,而且抗拒。
宝钗偶尔流露出对宝玉的关爱,令宝玉欣喜若狂
让我们随着时间顺序,再往后走,来到第三十四回。
宝玉挨了打,宝钗来送药,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不正常的是宝钗此时的言行: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
这样的言行,表现在宝钗身上,极不正常。因为,宝钗是个理性且无情的人,很少在人前流露情感,何况眼前是个需要避嫌的青春少年。
果然,宝钗的非正常表现,也惊到了宝玉: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宝玉的感受,为宝钗的话做了注解:“亲切稠密,大有深意。”
这是作者的含蓄之处,不想直接点出来,只说“大有深意”,而这个深意与“亲切稠密”相关。
那么到底是什么深意呢?
此时的宝钗,已经对宝玉产生了超出表姐弟的情感,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再来,所以表现出“娇羞怯怯”之态。
宝玉迅速捕捉到了这份情感,他的反应是“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特别畅快,身上的痛都忘了。
高兴啊,太高兴了,这种心情,就像一直以来高不可攀的冷面女神,突然低下头,表现出小女孩的娇羞来。对宝玉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欣喜若狂。
直到黛玉偷着来看他,哭得抽抽噎噎,宝玉还没能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当黛玉要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时,他的回应却是:
“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些人”是哪些人?答案在之前感受到宝钗情感之时的所思所想里:
“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胡涂鬼祟矣!”
因为挨打而得到了宝钗超乎寻常的关爱,对宝玉来说,这真是天大的收获。原来,爱而不得,竟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到!
所以,他由此想到,只要能得到女孩们的爱,死都愿意,挨打又算什么?
黛玉此时要他改,恰恰是他最不想的:我若改了,还怎么得到宝姐姐的爱呢?
“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能得到宝姐姐这类人的爱,死了都值得。你放心,我是不会改的,我只会变本加厉。
到了这个阶段,宝钗与宝玉已经有了些双向奔赴的意思了。宝玉对宝钗的爱愈加热烈,宝钗也难掩内心动人的情感。
美中不足的婚姻生活:美好,但有遗憾
“金玉”一事,果然是命定的,宝钗与宝玉走进了婚姻,成就了“金玉良姻”。
作者以倒叙的形式,把二人的婚姻生活写在了第五回: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对于这首《终身误》,很多读者选择性地记住了“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同时选择性地无视了“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美中不足”最早出现在第一回,当顽石提出要去“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时,僧道二仙说: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只有前后联系起来,才能理解“美中不足今方信”。
那时候,僧道说起红尘中的乐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顽石是不信的。直到与宝钗走进了婚姻,他才相信了,所以是“今方信。”
《终身误》这支曲子,主要说的是宝玉在婚姻中的感受,这个感受是以“美”为底色的:美妙、美好,所以作者用了个“齐眉举案”来形容,这是那个时代对婚姻生活最好的形容词。其美好程度,有如“金兰契”之后的钗黛关系——“孟光接了梁鸿案”,钗黛合一,好得像一个人。
但是,对于宝玉来说,美好是美好,但却不是十全十美,比当初在太虚幻境里的美还有不足之处,那就是“兼美”只有其一,黛玉已经不在了,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
但是,谁的婚姻生活是十全十美的呢?谁又能说自己的人生毫无遗憾呢?能够达到“美中不足”,就已经胜过了世间九成的夫妻。
由此可见,宝玉和宝钗的双向奔赴,得到了美好的结局。
这便是脂研斋批语中所提到的“远中近”,宝玉与宝钗的关系,经历了由远到近的过程。一开始,宝钗疏远宝玉,宝玉敬畏宝钗,不敢亲近;慢慢地,宝钗对宝玉产生了感情,主动对宝玉表示关切,宝玉接住了他期望中的这份关爱;最终,他们走进了婚姻,成了一对和美的夫妻。
对于宝玉来说,这是梦想成真,这个梦,他在十三岁时就开始做了;对于宝钗来说,这是“随分从时”,安然接纳命运的安排,因为她的人生,早就注定“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何况从长久的相处中,她对宝玉也产生了感情。
所以,“金玉”一事,既是命中注定,又是水到渠成,既符合天意,又遂了人愿,确实是件美事。
尤其是宝玉,曾经爱而不得,现在终于拥有,心里那个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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