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面包拖着钢琴，他弹遍武汉大街小巷

做一个浪漫的人

立夏那天，一台白色面包车在中山大道停下，后门打开，露出一台黑色钢琴，一张矮凳，一盏台灯。

寸头男生当街弹起钢琴。他身着黑背心，肤色黝黑，手臂上的线条刺青汗津津的。

曲子是《Mia》，《爱乐之城》的配乐，男女主在月光下跳舞的那段。

路人停下来，蹲在马路牙子上，手撑着地，像是在听音乐，又像是仰望晚霞。

男生弹得很投入，闭着眼睛晃头挑眉，武汉夏天的日晒风吹和听众都没有打断过他。几个城管大叔直奔过来，到跟前只是点了根烟，闭眼倾听。

长江大桥下、中山大道上、龟山下、琴台……我多次遇见过这台钢琴车。

车停下来，方圆十米会变成广场，热火朝天的市井烟尘里荡起一阵涟漪。

男将叼烟晃脑袋，穿拖鞋背心的姑娘伢喝啤酒，还有路过的爹爹婆婆，“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跳舞啊？”

他弹的都是电影配乐，来自《爱乐之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天使爱美丽》《1900》等电影。

这些电影很多路人都看过，很容易get琴声，《playing love》响起，脑海里是日落的海平面，男主和女主在甲板上相遇。

钢琴搬到街头户外，比在舞台上更有冲击力，夏天的夕阳很美，月色也很美，每一帧都是电影，随着琴声，整条街都变得很生动，路人的表情放松下来，走得慢一点，争取多听一会。

小冲突也很多，钢琴第一次来到长江大桥下，被一群大妈围住了，“哎，你要是再弹，我就找人赶你了咧，我们要跳舞了！”

有次面包车挡住一家副食店，一个赤膊男出来，“老子放你的气咧！”

弹琴的男生叫彭海涛，32岁，主业是在汉正街卖裤子，他弹琴蛮特别，偶尔会弹错，但有很强的感染力。

两周前我们约见墨水湖边的足球场，金色的晚霞照在琴键上，他把钢琴后盖打开，支架里的音板随着韵律起舞，一大波热身的大叔都被吸引过来，站一排看日落。

我老婆学了十多年钢琴，她说彭海涛弹琴和音乐老师很不一样，踩踏板，按重音都不专业，但有风格。

彭海涛不识谱。

在琴台弹琴那次，一个听众爬进面包车，想和他四手联弹，彭海涛说他只会几首曲子。

都是跟着网络视频，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背下来的。

他30岁才开始弹琴，那时他重温大岛渚的电影《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当年三十岁的坂本龙一给这部电影写了同名主题曲。

“有钢铁意志的笃定，也有人生不可得的宿命之悲伤。”他说，曲调像极了中年男人的心境。

弹曲子靠时间怼，每首他能弹的曲子，都弹了至少八百遍。

两年练琴时间超过三千小时，有时一天八小时，裤子都不卖了。

陪老婆逛街他还要去商场琴行蹭琴，有次他听说国博附近的某家酒店有一台1903年的斯坦威钢琴，专门跑去试试，一过去发现被栏杆围住了，他跨过去，保安犹豫了下还是没拦。

“小伙子弹得还可以，是哪个邀请你来的么？”

“你都30多岁了，这辈子弹不成音乐家的。”他朋友说。

这辆白色面包车原来放着烧烤炉和咖啡壶，是他带老婆出去露营野餐用的。

5年前，彭海涛和同学参加意大利pesaro电影节颁奖，宴会上，一个络腮胡意大利大叔祝贺他，顺便聊起音乐。

彭海涛聊不了，直说“I hardly listen to music.（我极少听音乐 ）”意大利大叔瞪大眼睛，瞪出了彭海涛的武汉脾气。

“么意思啊，我TM听林俊杰、周杰伦啊。”

回武汉卖裤子前，彭海涛混了9年影视圈，读北京电影学院，跟过徐克的《狄仁杰》，成龙的《绝地逃亡》等电影，当过独立导演。

他算高收入人群，每年忙半年就够了，剩下半年玩点刺激的，骑摩托车从北京一路到新疆，去和798的艺术家玩行为艺术。

几年前，他从北京赶回来搞艺术，和一帮青年艺术家和摇滚乐手住在大李村的私房里。他在东湖上找了一个两平方米的小岛，带着刀子、铲子、刷子，把岛洗得干干净净，还拍了纪录片。

现在，北京的朋友还在打电话找他拍片，他回复“搞不了啊，回家卖裤子了。”

“卖裤子蛮好啊。”他觉得有意思，全国各地考察工厂，拿新款，谈生意。

他觉得卖裤子和拍片子差不多的，最考验催债，他最擅长。“你欠了钱，就跟老子马上还它！”

当导演的时候，他找制片人催款，“素材在我这，你知道吧。”卖裤子还麻烦点，七出祁山，先礼后兵。

他说他拍电影拍油了，每次当个导演，拍啥都是制片人说了算，他学电影学得很系统，一天拉七八部片，几年前，他也曾受邀去香港国际电影节当评审。

“我只关心什么片子会火。”他一拿摄影机，脑子里全是套路。

他讲起他的大学同学胡波，《大象席地而坐》的导演，后来自杀了，“他拍了那么牛逼的电影。”

弹钢琴不一样，他连乐理都不懂，这辈子只弹这几首曲子，弹三千遍，十万遍，靠肌肉本能，弹成自己的故事。

当年那辆救护车开得好慢，一路边开边救治老人家。

停在张南高速附近时，一大家子陪着老爷子，看日落，看到山谷染红。

骑摩托车去西藏那次，车在新疆喀什坏了，一个维族小伙帮了他，住在人家里，喝羊奶吃肉，交了个铁朋友。

说搞就搞的人生会遇见意外，彭海涛买下第一台钢琴的时候，他即将当爹，给孩子起名彭海浪。

他说，男人进入中年是最浪漫的，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美满，为养家糊口奋斗。

那时父亲刚去世，家庭就要迎来新生命。

学乐理来不及了，这个月他必须学会一首曲子，只好跟着视频一个键一个键按。

就选《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吧。

一个月还没弹会，发生一件伤心的事，具体什么事就不说了，总之，彭海涛的世界天崩地裂了。

他找亲戚借来白色面包车，带着老婆去全国各地散心。一个人的时候就只弹琴，没有心思认谱子，不断按下琴键，琴轴音符律动，他才会静下来，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慢慢觉得，这些曲子是有生命的。”弹琴时，海浪在脑海中闪回。

他又联系了那个意大利大叔，其实人家很友好，“我当时只是惋惜。命运很复杂，没有音乐的人生很难解释。”

去街上弹琴的经历，让彭海涛重新认识武汉。

离开九年多，武汉不再熟悉。他去得胜桥菜场弹琴，一到那里，印象中人声鼎沸的老街居然拆了。

杨汊湖边原来是菜地，现在多了公园，有很多薰衣草。

但武汉人还是老样子，得胜桥的钉子户爹爹吼他“搞么X搞。”听了一会回家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带上了老伴，提着两张凳子。

他第一次把钢琴搬上街时，在中山大道遇见一对小夫妻，女生怀孕了，挺着肚子，男生搂着她，两人就站着听。

他弹的是《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谢谢。” 女生说，她听到了点东西。

街上还是很吵闹，一辆公交被加塞，喇叭愤怒长鸣，正好拍在钢琴重音上。

他让弟弟拍一段视频，“你拿着手机，慢慢往后退。“

“那退一哈就听不到琴了。”弟弟说。

“没关系。”

果然，钢琴声一下就被喧嚣吞没，路人回头看一眼，不曾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