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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黄昏时，下起了大雨。
原本还有一丝天光的乡下，很快就被滚滚乌云笼罩，漆黑一片。
肖洁回头看了一眼房子里那些吃着饭，洋溢着笑容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有些怀疑，这真的是她母亲的葬礼吗？
纵使她没有爱过这个母亲，纵使6岁以后，她就很少见到她，但想到从此她就不在这个人间，依旧难过。
于是，她再也忍不住，悄悄离开了。
02
肖洁的妈妈，很早就离开了她。
大致是她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从小学开始，她就没什么跟她妈妈的记忆了。还好她爸非常爱她，可以说是到了宠溺的地步。
在肖洁眼里，爸爸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爱说爱笑，永远都把自己打扮的一丝不苟，一点也没有中年男人的颓废感。
肖洁一直没有恋爱，因为她都会把对方跟爸爸比较，爸爸太好了，追她的人都没有爸爸对她好。
她不懂妈妈为什么非要离婚，有人说，也许妈妈是移情别恋。
大学毕业后，肖洁也听爸爸的话，没有去外地工作，而是回到小县城，找了一个稳定的工作。
肖洁知道，爸爸是因为她才没有再婚，现在她长大了，爸爸可以再找一个对象，好好过日子。
但是，爸爸好像没有要找的意思。
直到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爸爸喝醉了酒，叫着她妈妈的名字，眼里充盈着泪水，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爸爸还念着妈妈。
十几岁的时候，肖洁听姑姑说过，她爸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郎才女貌，感情好得让人羡慕。
肖洁的爸爸是个很努力上进的人，结婚后，在镇上时就跟人学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也结识了不少有权有势的人，之后就搬去了县城，帮家乡修桥修路，成了镇上的名人。
可到底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呢，每次当肖洁问爸爸，他都三缄其口。
问姑姑，姑姑只摇头说不知道。
肖洁看着喝醉酒，还念着妈妈名字的爸爸，只觉得无比心疼。
她知道，爸妈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03
肖洁跟妈妈也不是全无联系。
每年肖洁生日，都会收到妈妈的礼物，每年春节，肖洁去看望姥姥姥爷，也会碰到妈妈，但两人说话都充满了疏离感，像两个陌生人。
后来春节，肖洁就不愿意去看姥姥姥爷了，但她爸还是会坚持去探望，只为了看妈妈一眼。这样一来，肖洁对她妈就更讨厌了。
之后两三年里，肖洁跟她妈都没见过面，直到有天她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妈妈回来了。
几年没见，她妈老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不堪，站在她爸面前，完全不像同龄人。肖洁都有点不敢认了。
肖洁这才知道，她妈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医生说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虽然恨她，但知道她快死了，肖洁还是有点难过，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眼神一碰触，就下意识躲开。
肖洁妈妈也许是出于愧疚，也不敢直视她，两人明明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却不如萍水相逢的路人。
妈妈回来后，肖洁爸爸生意也不顾了，说要带她去北京去上海治疗，不行了还可以出国去治疗，但她妈只摇头，说没用了，不要折腾了。
肖爸就忙前忙后地照顾，小心翼翼地伺候，但是夜深人静时，有好几次，肖洁都听见她爸在卫生间里哭。
肖洁也偷偷问过她妈，为什么跟她爸离婚，但她妈总是一脸痛苦，绝口不提。
妈妈只问她，爸爸对她好不好，肖洁故意把从小到大，她爸的好，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让她知道即使她缺席，她也依旧过得很好，因为她有一个好爸爸。
肖洁妈妈听得泪流满面，口中念叨着：“没用，弥补不了的。”
肖洁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04
也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肖洁妈才想到要回来补偿她。
肖洁每天早上出门前，她妈已经起床给她煮好了早餐，晚上回来，她也煮好了晚饭，尽管她身体已经很差，还是坚持不让她爸帮忙。
可是，肖洁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讽刺。
快死了才知道回来，肖洁眼里挂着泪，却忍不住讽刺道：“这么多年，我都当自己没妈，所以我也不恨你，没什么好弥补的。”
肖洁妈眼眶里都是泪水，不停说对不起。
直到她不能下床，才不再给肖洁做饭，肖洁上班前，也会通过门缝去看她一眼。
因为离婚了，她妈回来也住在客房，她爸却像个仆人一样伺候她妈。
一个多月后，肖洁习惯了她妈在家，下了班就回家，尽管不怎么说话，但知道她在，心里莫名的踏实。
可是有时候，想到她的生命已经在倒计时，也还是觉得恐惧。
有天夜里，肖洁妈像是做了噩梦，在梦里大喊大叫，哭得满脸是泪，肖洁听见动静立刻跑过去，肖洁妈仿佛没从梦里醒来，抓住她的手，拼命地哭。
妈，这个字到了嘴边，肖洁又咽下去。
好一会儿，妈妈才清醒过来，迷茫地看着肖洁，肖洁冷起脸问：“做噩梦了？”
她妈怔怔地点头。
肖洁给她倒了杯水，想安慰却说不出柔软的话来。
05
最终，肖洁妈没有像医生预估的那样活半年，甚至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
那天，她正在上班，忽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去，她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赶了回去。
她妈已经躺在床上，眼神涣散，看到她之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有泪光。
肖洁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妈。
听到这声妈，她妈像是恢复了意识，满是泪水的眼里，竟有了一丝笑意。
最后，妈妈只给她留了一句话，对不起啊，是妈妈不好。
肖洁握着她的手，好久才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而她爸在一旁失声痛哭，也念着她妈的名字，一遍遍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葬礼是回到乡下办的，肖洁送她妈去的火葬场，捧着骨灰出来时，她还是觉得恍惚。
虽然以前见的不多，但是至少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她却是已经消失了，化作一捧灰，再也见不到了。
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肖洁爸好久都没能走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生意都交给底下人去打理了，每天早上肖洁都能听到她爸痛苦的呜咽。
肖洁忍不住冲进去问他，“爸，你跟我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到底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现在我妈都死了，还不能告诉我吗？”
她爸停止呜咽，低着头不说话。
肖洁说：“是不是我妈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她爸摇头，“别胡说，你妈不是那种人。”
肖洁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她吼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啊！连我都不能说吗？”
她爸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肖洁气得浑身发抖，摔门出去。
06
肖洁决定搞清楚真相。
她从单位请假，去了姥姥姥爷家，虽然以前就问过很多次，但是他们都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坚持要离婚。
但现在，她妈已经死了，姥姥姥爷还有什么理由瞒着她。
姥姥一见到肖洁，想起了自己刚去世的女儿，就是不停哭。
“你妈这辈子，太苦了，太苦了啊。你不要怪她。”
肖洁顾不上伤心，她只想弄清楚真相。
“姥姥，你就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真相，我都可以接受。”
姥姥说：“你妈不让说……”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姥爷打断姥姥的话，“要不是你爸，你妈也不会这样。”
姥爷叹了一口气说，眼神飘向远方，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你有个姐姐。”
肖洁愣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当年，肖洁的爸妈自由恋爱，感情十分好，双方家长也都不反对，早早给他们筹备了婚礼。
肖洁爸爸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也很会说话，很快就出人头地了，赚了些钱后，就带着肖洁妈搬去了城里。
肖洁爸结交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跟他们一起办厂，也许是身份使然，他变得特别爱面子。
他喜欢给肖洁妈买名牌衣服，让她跟城里女人一样学化妆，美名其曰装点门面，可是他赚得那些钱，根本不够这样开销，但爱面子，也不让肖洁妈出去工作。
即使家里没钱买肉了，也要买新款皮带，村里觉得他赚了钱，找他捐钱修路，他没钱也要借钱去修路。
因此，肖洁爸决定先不要孩子，生孩子花销太大。可是，没想到肖洁妈却意外怀孕了。
肖洁爸想，既然有了就要，他要更努力赚钱，可是没想到，肖洁妈在家里忽然早产了。
生了个女儿，不仅身体不好，脸上还有一大块胎记，肖洁爸这么爱面子的人，完全无法接受。
当晚，肖洁爸送孩子去医院的路上，把孩子丢掉了，然后跟肖洁妈说，孩子夭折了。
孩子本就早产，肖洁妈也没怀疑，再难过也只能接受了。
07
第三年，肖洁妈再次怀孕，生了肖洁。
那时候肖洁爸已经独自办了厂，赚了不少钱，他对肖洁特别疼爱，肖洁妈很开心，一家三口过得幸福美满，只是偶尔肖洁妈还是会想起，夭折的大女儿。
直到肖洁6岁那年，无意中听到了肖洁爸喝醉酒后说的话，才知道了大女儿夭折的真相。
肖洁妈气得跟她爸吵架，闹着要去找大女儿，但是肖洁爸爸功成名就，哪里肯，肖洁妈说要报警，但想到小女儿，还是不忍心。
最终，肖洁妈痛苦之下选择了离婚。
因为她打听到，有人曾捡到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婴，所以她便独自满世界去寻找大女儿。
可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她病重，也没放弃，可最后她还是绝望了，把人生最后三个月，留给了小女儿，企图弥补。
她不愿意告诉肖洁真相，只是希望她没有负担地生活下去。
肖洁听姥爷说完，呆呆地愣在那，像一尊石像，手却忍不住颤抖。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真相，但绝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
如此荒谬，如此残忍。
姥爷长叹一口气：“你妈说她对不起你，但至少你还有爸爸疼你。你姐姐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不能不去找她。她到死，都没有放弃。”
姥姥抹了抹眼泪，“别怪你妈，要怪就怪你爸，要不是他……哎，怪你爸也没用。”
肖洁从姥姥姥爷家离开时，仍是恍惚的。
她还不能接受这个真相，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回到家里，她爸已经做好了晚饭，依旧温柔宠溺，可她一想到，这宠溺的原因，想到自己占了原本属于姐姐的爱，就无法消受。
她看着她爸，还是从前的脸，却觉得有些可怕。
08
肖洁不知道怎么跟她爸相处，找了个借口搬出去住了。
肖洁决定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她在各个寻人网站上，寻找脸上有胎记的女孩，一找就是两三年，但却一无所获。
这两三年，她跟她爸相处得很别扭，虽然谁都没提，但是她爸应该也明白她都知道了。
又过了两年，肖洁恋爱结婚了，不久后生了个女儿，当看到女儿脸颊上的胎记时，肖洁整个人都傻了。
医生说，这是遗传，大部分人长大后都会自行消除，就算消除不了，现在整形技术也很发达，完全不用担心。
肖洁感慨，难怪，她妈妈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姐姐。
肖洁爸看到外孙女脸上的胎记时，也是惊呆了，随后捂脸痛哭。
肖洁说：“爸，我们一起找姐姐吧。”
肖洁爸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其实，当年一丢掉我就后悔了，可是我回头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我后悔了好多年啊，小洁，爸爸错了，爸爸真的后悔啊。”
肖洁婚后，也一直没放弃找姐姐。
肖洁的女儿4岁时，脸上的胎记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有浅浅的印子。
2018年，肖洁在某个平台，偶然刷到了一个视频，里面的人和肖洁长得很像很像。
刷到视频的那一瞬间，肖洁几乎就断定了，那就是她的姐姐。
肖洁犹豫再三后，私信了对方，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她说，她是养父母在街上捡的，小时候脸上有疤，身体也不好，大概是被父母抛弃的，养父母却不嫌弃她，一直很爱她，花了很多钱给她看病，这些年她过得很好，也早就结婚生子了，幸福美满。
因为从未想过找亲生父母，所以没有在任何寻亲平台发布过消息。
肖洁提出见面。
姐姐却说：“既然这辈子没有缘分，就不用见了，以后也互不打扰。”
肖洁长叹一口气，替她感到幸福的同时，也忽然感慨，姐姐没在他们这个家庭，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肖洁看似幸运，却也不幸福，小时候缺乏母爱，长大后又背负着爸爸的痛苦。
肖洁告诉她爸，她找到了姐姐，也说了姐姐不愿意相认。
她爸沉默许久说，这就是报应。
有些错，永远无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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