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作者把书稿交出去之后,就像深海里鲸鱼的一段吟诵,又如空谷里猛虎的一声长啸,必然渴望回响与共振。编辑把书稿交出去之后,就是对天籁最好的回应。但回响远不止于此。
《人,或所有的士兵》出版经年,编辑仍念念不忘。今日冬至,特编发责任编辑的纪念文章,愿亲爱的读者,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离散,找到安慰与共鸣。
《人,或所有的士兵》
邓一光 著
某年台北书展,一眼瞥见李有成教授的《离散》,心里一动,买下,然而迟迟不敢打开。
何谓离散?李有成教授说,离散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到哪里都是他者,都在离散。何谓永别?杜甫有诗: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一转身,就是永别。
《人,或所有的士兵》出版以后,有人问邓一光老师此书的主题是什么,邓老师淡淡地表示,若说到主题,书中大概有上百个主题。这部鸿篇巨制,记下了人类太多的悲欢离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依然是离散。
从德沃夏克到奥特威,到犬童球溪,到李叔同、许幻园,从《梦见家和母亲》到《旅愁》到《送别》,从郁漱石到加代子,到邝嘉欣到冈崎小姬,再到最后与母亲的诀别,离散与永别的旋律从始至终,从未散去…
浩然相对,今夕何年
1938年,正在日本留学的青年郁漱石,为逃避父亲要求他回国参战的命运,与热恋中的女友阿国加代子不辞而别,去往美国读书。1939年,郁漱石应父亲强行要求从美国回国,先到华盛顿环球贸易公司工作,后成为中华民国第7战区兵站总监部中尉军需官。在1941年的香港保卫战中,他不幸成为日军俘虏,关押在位于燊岛的D战俘营,受尽磨难。留在日本的加代子无法忘却漱石,千辛万苦从日本寻到香港,在日本外务省驻香港总督府侨民关系事务室文员、哥哥阿国乃上与陆军省俘虏情报局高级雇员冈崎小姬二人的帮助下,见到被冈崎带出战俘营的郁漱石。
“加代子?”我像被人猛地击了一棒,慌乱地抬头盯住阿国,“她在这儿?”
“混账东西!”阿国圆瞪双眼,一副准备立刻吃了我的架势,“因为爱上支那人,警署把她抓去关了三个月,一条腿被可恶的特高课打断,如今成了万人唾弃的非国民!”
“她在哪儿?”我的心脏被重重地击中,身体摇晃了一下,血往颅顶冲,不顾一切地喊,“如果她在这儿,请让我见她一面!”
“兴亚机关”姓井崎的中尉将我带进另一个房间。加代子和冈崎在房间里,两个人如同一对姐妹,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声说着话。看见我进来,加代子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啊”地叫出声,像是要朝这边过来,立刻又止住,双手紧张地搅和在小腹前,整张脸染得绯红。
我贪婪地看加代子,五年没见,她已经是成年女性,穿一套合身洋服,雪白的衬衣裹着圆润的肩膀,衬衣领口露出修长的脖子,外面套一件灰色的冬季毛衫罩,露出脚踝的黑色长裤,同色中跟皮鞋,依然显得可爱而娇媚。
“加代子?加代子!”我哽咽,品尝到满嘴腥甜。
“好久不见,突然来访,实在是失礼了。”加代子像是这才想起,低头向我施礼。
“哎!”我说,咽下一口牙血,向她回礼。
“对不起,控制不住自己,事先没打招呼就这样匆匆跑来了,希望得到原谅。”大概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加代子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拘谨地低下头,不让我看她的脸。
“不,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我来说!连请求你恨我的话都没有资格……”我突然猜测她为什么要坐下,她是想掩饰那条被打断的腿,也许是两条。
“请无论如何不要说这样的话,虽然我也恨过自己,但知道你的事情之后,想到你过着可怜的日子,吃了很多苦,就算再怎么样,也要来看看漱石君,这样的想法,就算用死来交换也是可以的。”
“啊,关于加代子的事情,哪怕知道一星半点也让我知足了。不过,也许加代子已经做了人家的太太,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样的话,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是吗?”加代子凄凉地笑了笑,举起右手,在昏暗光线下看看修长的手指那里空荡荡的,并无戒指什么的,“可是,不行啊,再怎么说,做人家妻子这件事情怎么也做不到,加代子还是忘不了和漱石君在黄昏中散步的情景,嬉笑着围着树荫下的古井快乐地转圈,数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古老街道,街道旁的和蔼店家安静地等待行人停下匆忙脚步,走进店里品尝油炸豆腐寿司、大福饼和肉桂汤圆,那些事情,怎么可以说忘就忘?”
“那么……”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顾盯着加代子的脸,她的眼睛宛如当年,美丽又清澈,“加代子的腿……都好了吧?”
“别说颓废的话,我才不害怕呢。就是担心见不到你。能见到的话,就算死在路上,以后永远的别离,也是值得的吧。”
“加代子……”
“是这样的呀,有这种精神,一定没有问题!”
“可以吗?”
“嗯!”加代子她用力举起一只拳头。
我被泪水蒙住双眼,很快看不见她。
“想到中国找漱石君的念头,因为非国民身份办不下护照,幸亏冈崎小姐帮助,要不然,这个愿望永远也无法完成。所以,以后的事情,请一定按照冈崎小姐的话去做,作为加代子的我,就拜托了。”加代子再次站起来,慎重地向我施礼。
“哎!”
“那么,告辞了。”
“怎么,这就要走?”我有一种立刻要被杀死的恐慌。
“突然闯来,相当失礼,已经见到了漱石君,在我这里,万里迢迢也值得了。”
“请等一等!”
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加代子停下。她走路有点重心不稳,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出是哪条腿被打断过。她曾经是那么活泼的少女,像丛林中钻出的动物,顶着丝丝秋雨羞答答向我跑来,高齿木屐踩得潮湿的石头路嗒嗒作响,即使下到冷泉中也哧哧地笑,现在的她却执拗成一段残木。
“该不该说这句话,想了很久,今天见到加代子,决定把它说出来。”
“啊!”
“五年前没有向加代子告别就离开,事后想起,觉得这样做真是卑鄙无耻,那时的心情,就是所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吧。”
“是文山先生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吗?”
“嗯。当年文山先生海丰兵败被俘,押至崖山途中,船经一望无际的野洋,因此写下这两句诗。加代子,你可知道,文山先生过的零丁洋,正是离这儿一岛之隔的内海啊!”我悲怆地无地自容,努力咽下一口血,向黑暗中的瘸腿女子深深施礼,“没有告别就离开的事,请加代子一定原谅!”
“不不不!”加代子惊慌无措,“我还是喜欢怎么也不低下高贵头颅的漱石君!”
“请你骂我吧!”
“该怎么骂呢?”
“虽然希望能得到理解,但是,现在的我是失去了一切的战俘,只想留在对方身边的念头怎么都不切实际。”
“那么,到底会怎么样呢?漱石君是说,在心中已经与加代子永远分开了,是这样吗?”加代子抬手抹掉脸上的泪水,浑身颤抖地微笑。
“加代子!”
“是吗?”
“加代子……”
“还记得在吉田山下为加代子背诵的静安先生那首诗吗,漱石君?加代子还清晰地记得呀!”加代子的嗓音忽然坚定起来,“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么,就请加代子听背诵过《蝶恋花》的我说。”我心如刀绞,无法接加代子的话,也看不见泪水后面的她,“我离开中国去日本之前,在广州听过一首叫《送别》的歌,作者是中国人李叔同。我到日本以后,在京都听到一首叫《旅愁》的歌,作者是日本人犬童球溪……”
“啊!”加代子意外地叫出来,害怕地往后退。
“我从日本去了美国,在佛朗西斯科听到一首叫《梦见家和母亲》的歌,作者是美国人奥特威,加代子,加代子,想知道这三首歌写的是什么吗?”
“不,请你别再说下去!”加代子靠在门口,双手掩在胸口护住自己。
“它们写的都是思念,出自同一首曲子,曲作者是奥地利人德沃夏克。”我让喉咙松弛了一点,不然无法继续说下去,“加代子,我追着这首歌往前走,想找到它的源头,完成我的成长。后来,我找到了它,却没有找到它的作者,因为,它的作曲者德沃夏克已经死了,写下《梦见家和母亲》的奥特威已经死了,写下《送别》的李叔同也死了,这条思念的长河里,只剩下犬童球溪一条鱼儿了……”
泪水蒙住了加代子可爱的脸庞,她靠在门口用力地摇头,用力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加代子,好心人,当年在有竹林的岚山旅舍,你求我给你唱歌,你说,就算唱给你一个人听也就满足了,现在,我把这首歌唱给你听,就算补上欠你的告别,加代子,一定要努力重新开始啊!”
“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加代子恐惧地叫出声,身子被墙挡住,再无去路。
我泪水蒙面,完全看不清咫尺之外的那个人儿,开始唱那首歌:
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求你,别这样,别唱了!”加代子她哭喊道。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君不见,樱花明日落尘埃,倾尽全力瞬间开。
为了这一面,加代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后来再未相见。
这到底算相聚还是离别?我无法想得清楚,只知道它读来心碎,只能在黑夜中静静地流泪。
原来,离散的本质,是思念。
如露之临,如露之逝
加代子决然离去之后,郁漱石跟随命运的安排,又回到D营。他依然常常去看望躺在D营西北角碉楼里的邝嘉欣。郁漱石对邝嘉欣的怜惜,包含了人类很多复杂的情感。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读才算最准确地揣摩到作者的意图,只知道绝境中两个可怜人的相守和支撑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震撼和无奈,就算将我一生的同情和关爱给他俩,也无法修复他们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的创伤……
邝嘉欣跟加代子一样让人心痛,或者,她更让人揪心。加代子是瘸着腿在走自己的人生路,而邝嘉欣,她根本无法去“走”,她如一根鸿毛,飘浮在自己的人生中。有时候我会想:长期饱受战俘营日军的蹂躏,每天几乎没有意识地趴在榻榻米上。她算有自己的人生吗?
当郁漱石表现出要带邝嘉欣逃离的意图时,邝嘉欣惊恐万分:“我害怕,害怕回到九龙……钉我十字架吧,让我受死,别释放我,求你了……”经历了这场恐怖的战争之后,她拒绝释放,拒绝活下去,拒绝回到现实中,拒绝回到人间!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碉楼外传来警报声,那两个家伙没有再来,他们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们同时从僵持中惊醒,同时打了个寒战。她动了动,想抬头看我,却没有力气,做不到。她让自己的一只手顺着我的胸膛努力攀上来,在我脸上踅摸了一阵,然后离开那儿,顺着胸膛滑落下去,捉住我的一只手,一点点握紧,握紧,再沿着她赤裸的胸脯困难地移上去,把我的手慢慢引向她的脖颈。
我的指尖触摸到那根来自意大利的铜扣。它黏糊糊的。我看不见它,也看不见我怀里的她。我“看见”的是,她戴着香橙花冕的婚纱的样子,还有,彼拉多眼中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色袍的那个人。
“邝嘉欣……”我哽咽着叫她的名字,她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她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过的名字。
附近传来一声轰响,碉楼摇晃起来,什么地方在坍塌。
那一刻,郁漱石相信,他们如同至亲骨肉,可以在彼此的眸子中看到自己过去的样子。
死生契阔,岁岁年年
加代子与郁漱石分别后留在了香港,辗转几家医院工作。战争结束前十来天,阿国乃上找到妹妹,强行把妹妹送上了“丸之”号货轮,那是战时最后一艘驶离香港的货轮。货轮抵达台湾前,一艘美军潜艇发现了它,向它发射了三枚鱼雷,前两枚鱼雷和它擦肩而过,第三枚击中了它的左舷,一个小时后,“丸之”号在澎湖以南海域沉没。
九死一生从D营逃出的郁漱石决定去台湾寻找加代子。他不相信加代子会沉海,他确定她还活着,他要去找到她。
“我查过了,‘丸之’号有七千吨,是条大船,鱼雷击中它以后一个小时才下沉,加代子有足够的机会逃出来,她水性特别好,我俩在大堰川游泳,我总是撵不上她,她不会淹死!也许好心的渔民救了她,也许她漂到哪个岛上,这个我也查过,澎湖以南有许多岛屿,非常非常多,她肯定在哪儿,只要一个岛一个岛找,总能找到!”他困难地咽了口唾液,目光一眨不眨看着我,好像我能决定他的说法,而且不允许我说出反对的意见,“我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
这是我在战后听到的最冷静也最疯狂的念头,它和人们正常地回到过去生活中去的愿望无关,它几乎是企图抹掉战争带给人的痕迹,或者说,它不承认战争造成的厄运。我阻止不了这样的疯狂,也没有权利阻止。
郁漱石在台湾待了一年,花光了所有盘缠,没有找到加代子,只得折返。回到广州后,郁漱石以匪夷所思的典身卖命、甘为英奴、破坏国策等罪名被送上了军事法庭。
钧庭座台鉴:
为呈请“郁漱石通敌案”被告意外死亡事。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六日自港赴台,在台逗留一年,盘缠竭尽,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搭乘葡籍硫黄运输船“圣玛丽”号返穗,欲筹集款项再度赴台。因行辕日前递解肃奸传状于府上,其父即将其扣押家中,饬令向政府自首。接被告行踪举报,宪兵旋至家中,收捕归案。
还没有等到广州行辕军法署的最后审判,郁漱石在狱中给从未谋面的日本生母写下一封遗书,自绝于广州第二看守所。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亲爱的妈妈,永别了!
如果郁漱石找到加代子,找到那个可以与他生死相依的人,那么,无论他在D营经历了什么,他都会重获活下去的勇气吧?
分携如昨,到处萍漂泊
离散与永别,是隐藏在书中最意味深长的基调。《送别》的旋律,在这部作品中始终回旋。以至于看完这部作品,有一段时间,上班路上我只听一首歌,朴树的《送别》,听得泪流满面也关不掉。
当年李叔同在日本听到犬童球溪的《旅愁》,被这首歌打动,多次唱着这首歌,因大哭气绝几不成曲。1914年,挚友许幻园官运不通,家道中落。在一个夜里,破产后的许幻园来到李叔同家门外,没有进去,只在门外说了一声:“叔同,我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许幻园没有进门,李叔同也未出门,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与许幻园雪中别离后,李叔同转身回房间,用《旅愁》的原曲调写下了《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2020年11月,深圳中心书城,我们为《人,或所有的士兵》精装出版做了一场分享会。分享会在《送别》的音乐中缓缓开始:
深圳音乐厅飞越彩虹多民族童声合唱团的十几个孩子,从书城的四个角落,一边唱着“长亭外,古道边”,一边走向舞台中心。当孩子们天籁般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一种巨大的悲怆从心头生起。那一瞬间,我感觉眼前的每个人,每个场景,都是那么珍贵,都是今生的唯一!
离散,是自古就有的人类生存处境,到哪里都是他者,都在离散。
那么,相聚的时候,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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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审:王 雪
复审:王其进
终审:黄立新
精装版《人,或所有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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