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黄伟民都要朝着东北方向撒一瓶酒,用以祭奠故人,这位故人不是亲戚,而是他当知青时候结识的兄弟——鄂伦春人莫西福。
撒酒的时候,黄伟民总会嘀咕两句:“老莫,你现在喝个够,再也不用担心腿了。”
莫西福因喝酒而死,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黄伟民怀念的是他们用“血”凝结成的友谊。
(以下内容由知青回忆改编,文中人物系化名。)
1969年,黄伟民离开上海,来到了黑龙江爱辉县,他跟另外50名知青被分去了新生公社。新生公社是鄂伦春人聚居的地方,自打1953年开始,当地政府将居无定所,四处游猎的鄂伦春人安排到这里定居。
听说要去鄂伦春人的聚居地,不少知青都好奇起来,在去往公社的大巴车上,黄伟民说:“听说鄂伦春人戴一种鹿角做的帽子。”
“不是鹿角,那是狍子角。”前排的女生纠正他。
“狍子是什么?”黄伟民问。
“狍子也是一种鹿。”女生回答。
“那不就结了,我说鹿有什么错?”
女生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盯着男生,顿了顿说:“痰盂和饭盒都是器皿,你用痰盂吃饭吗?”
黄伟民被说得哑口无言,其他知青们则哈哈大笑。
因为路途遥远,且山路年久失修,汽车开得很慢,又摇又晃,就像一艘在大浪里沉沉浮浮的小船,原本还齐唱革命歌曲的知青们,慢慢都闭上了嘴,希望快点到目的地。
“前面就是新生公社了!”司机喊了一嗓子。
知青们都往窗外望,远处的大山和森林层层叠叠,影影绰绰,跟上海完全是两个世界。
有个眼睛比较尖的知青叫起来:“看,有人骑马过来了!”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人正骑马飞奔,马是白色的,就像一团暴雪席卷而来,马上的人摘掉头上的皮帽,朝着汽车挥动,嘴里说着知青们听不懂的语言。
知青们也还礼似地挥手,刚想说两句问候的话,那人却调转马头原地返回了。
“这就是鄂伦春人吧?”
“这马骑得真潇洒,我们以后也能学骑马吧?”
“他的帽子上怎么没有角?”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们下车的时候,很多人敲锣打鼓欢迎知青到来,公社干部还安排了一个欢迎仪式。
鄂伦春人每人拿一枚像章,别到第一排知青的胸前。这个时候,黄伟民才看清了鄂伦春人的长相,他们肤色很白,但因为长时间风吹日晒,又透着一股黑红色,给人一种充满活力的印象。
给黄伟民别像章的人,正是刚才一骑而来,又绝尘而去的骑手,后来黄伟民才知道,他就是莫西福。
从抵达新生鄂伦春乡的土地开始,黄伟民就感受到了鄂伦春人待人的宽厚质朴,以及处事的豪爽态度。
有一天,黄伟民在收拾宿舍,看见门外有人来回踱步,出去一看,原来是莫西福。
“怎么了,老莫?”黄伟民问。
“能不能求你办点事?”老莫左顾右盼,好像害怕别人看到。
“什么事,你说吧。”
“帮我去供销社买瓶酒。”莫西福勉强憋出一个笑容,但更多的是窘迫。
原来,鄂伦春人嗜酒,他们作为猎人又都有武器,过去曾发生过鄂伦春人酒后武器走火伤人的事件,所以当地干部不让供销社卖酒给鄂伦春人。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派人把他们的武器统一收集起来,才给他们发酒喝。
黄伟民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本想拒绝老莫的请求,但一看他三十多岁的人,比自己岁数大了一倍,还像个孩子一样,动了恻隐之心,就说:“酒我可以买,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当着我的面喝了,然后就回家睡觉,不准出去转悠。”
老莫笑着点点头。
黄伟民买来了酒,老莫仰头就喝,“吨吨吨”几口下去,瓶子都快见底了,黄伟民从来没见过喝酒如喝水一样的人。
两个人聊了两句,老莫也把酒喝完了,临走的时候,拍着黄伟民的肩膀说:“好兄弟!”
新生公社有鹿场,鹿场里有马鹿和梅花鹿,都是鄂伦春人从山里捕来后圈养的。除了鹿场,当地还有很多马,所以夏天必须打许多草,晒干后储存起来,等到冬天的时候,拿出来给马和鹿吃。
知青们的任务之一,就是上山打草,这个工作很辛苦,往往要在山里住一个多月,而且打完一处,又要迁到另一处,不断变换位置,每个人都很疲惫。
当然,打草最难的地方还在于受伤。有些草叶子特别锋利,很容易割伤人,知青们都是城里孩子,农活儿干得不多,不会在割草时保护自己,不少人就被草划伤了,有些伤口还很大,甚至引起了生命危险。
黄伟民上山打草的时候,莫西福也是打草队的一员,他看到很多知青划伤了手,就拽过黄伟民,教他割伤手该怎么自救。
说了半天,黄伟民还是没明白,莫西福就抽出自己的猎刀,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刀,顿时鲜血如注,不断外涌,黄伟民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老莫会做出这种事。
莫西福笑着说:“没事,没事,这样你就知道该怎么包扎了。”说完,他从地上拔起了一根特别长的草,仔细地把手掌缠起来,血就止住了。
黄伟民这次看明白了,鄂伦春人的止血法,一是要找合适的植物,二是找准部位紧紧勒住,虽然方法很简单,但在野外却是十分出色的自救法。
老莫用“自残”的方法,教会了自己包扎法,黄伟民想到了一个词“歃血为盟”,对方就是这样直接、豪爽,令人感动。
后来,在山上打草的时候,鄂伦春人教知青们用树枝和草搭窝棚,又教他们打草、搂草、堆草垛子。
老莫一直跟黄伟民一组,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老莫年长十几岁,相当于兄长,但二人没有长幼观念,互相打趣开玩笑。
黄伟民偷偷带了一瓶酒,篝火晚会的时候塞给了老莫,小声说:“别让其他人看到了,你自己慢慢喝。”
老莫咧着嘴笑,露出两颗金牙,接过了酒瓶,他倒没有避开人,直接就着瓶子“吨吨吨”喝完了。
大伙一看老莫喝高了,都开始起哄,几个知青一起喊:“老莫唱个歌!老莫唱个歌!”
莫西福喝得太快,糊里糊涂的,真就站起来清清嗓子,唱了一首古老的鄂伦春小调。
老莫一张口,知青们都大感意外,没想到他大老粗一个,唱歌竟如此动听,曲调婉转、悠扬,还能听出一丝忧伤的味道,这首小调不知道陪伴鄂伦春人多少个日日夜夜,周围除了劈啪作响的篝火,再无一点声音,整个森林仿佛都在听老莫唱歌。
黄伟民在新生公社待了好几年,跟老莫的关系如同兄弟一样,没事还一块上山打猎,后来知青陆续返乡,黄伟民也回上海了。
临走那天,老莫骑着马一路送,新生公社距离黑河县城一百多里,老莫走了一多半,最后跟黄伟民分别,缓缓说:“兄弟,以后有空多回来看看。”说完,一扬马鞭掉头就走,努力不让别人看见他流眼泪。
黄伟民回到上海后,工作很忙,一直没抽出时间回新生,他给老莫写了几封信,都没有回信,就托人打听下情况。
他没想到居然收到了一个噩耗:知青们走之后没多久,老莫有一次喝醉酒倒在了屋外,双腿被冻伤,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让他截肢,他死活不同意,说“猎人不能没有腿!”最后因败血症而去世。
黄伟民大哭一场,明白斯人已逝,世间再无老莫,再没有为他割手流血的兄弟,再没有唱鄂伦春小调的兄弟,再没有一同上山打猎的兄弟。
几十年过去了,黄伟民依旧会想起老莫和新生鄂伦春乡,在那片宽阔的黑土地上,曾经有一名纯朴、善良、豪爽的兄弟。
每到清明,黄伟民会朝着东北方向撒一瓶酒,遥祭老莫,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他“吨吨吨”的喝酒声。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