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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消亡:保安队长,你看这犯人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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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边儿上的阴影里,有一双发光的眼睛。厂长感觉自己浑身都凉透了。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北方消亡:保安队长,你看这犯人还活着吗?


事件之外的旁观者

从枪口射出的子弹不用躲,躲也躲不掉。

一九九九年正月初三的早晨,省里颁布悬赏公告,说是有个在逃疑犯,之前在齐市那边连续作案,就用一把刀,杀了好几个人。有准确线索显示,疑犯现已逃窜到我们县。

公告倒数第二段写:希望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协助破案,如发现可疑人员,请与警方联系。直接抓获疑犯或提供直接破案线索者,警方将奖励人民币二十万元,并严格为提供线索者保密。

颁布悬赏不到俩点儿,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兄弟单位派的人已经登门。领导在开会,他们就坐在办公室等。当时董钧守着座机,不许别人用。他手上又有一起连环杀人案,嫌疑人的身份已经确定,只等蹲守的外勤的电话进来。董钧看带队的人面熟,两人坐着一核对,越唠越亲近。巧了,转业前一个团的。

我在局里主要负责开车,别的事不操心。他们唠嗑,我就在边上听。带队的叫王定伟,齐市公安局的,挺高挺壮一人儿。碰上战友,王定伟挺高兴,从公文包里掏出介绍信,“战友,我手头这案子,保不准儿得请你们搭把手。”

董钧点着烟,抽了一口,手占着,没接介绍信。一张嘴,烟雾在口腔里打转,吐出来成了一条烟柱。“通告上写的那个?”

王定伟把介绍信撂下,搁在电话机旁边。“可不是,大过年就忙活他一人儿呢。”

“你们那公告啥啥没写,跟抓瞎似的,有准儿吗?”董钧挠着头皮,头皮屑簌簌落下,“我们这也一堆破事儿。”

桌上的座机响了,董钧拎起话筒,王定伟就没搭腔。电话从齐市公安局打入,话务转接过来,说是找王定伟的。话筒递到王定伟手里,王定伟从包里拿笔拿本,记下一组号码。我看了,本地号码。挂断电话,王定伟对董钧说:“有举报人提供线索,十拿九稳。”

董钧什么也没说,烟抽了一半,摁灭在烟灰缸里。“谁啊,这么会赶时候。”

王定伟的脸色变了变,说:“那咱们管不着,咱们只管抓人。”把电话拨出去,又说:“人在哪了?”

后面董钧也接了一个电话,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撂电话,屁股一抬,喊我出车。把王定伟晾在办公室。

上车以后,董钧很兴奋,他说去实验小学,抓人。路上说到悬赏的事。他说:“钱咱们得不着,也别惦记。把咱这一亩三分地归拢明白比啥都强。”

警车开到学校锅炉房门前,董钧给手枪上膛,自己领人冲进去,让我在车上等着。我不用他提醒。几分钟之后,董钧抓获一名嫌疑人,按进车里。人已经戴上手铐,还没脸没皮地笑。我对他说:“你小子真牛逼,心理素质过硬啊。”

那小子啥都不怕,还敢和董钧唠嗑。我拧过半边身子,够着听他们说话。唠着唠着,我没注意,那小子从兜里掏出一把手枪。

枪口晃得我眼晕。

林幼龙

当过兵,军事过硬,差点提干。林幼龙酒瘾大,酒量差,喝多以后,向队员絮叨,总是如此总结十三年的军旅生活,却从不吐露为何最终沦落到在毛线厂做保安队长。明面上,手下队员尊重他,叫他一声队长。私底下,都认为他吹牛逼,并不服他。

去年十二月初,哪天开始的闹不清楚,好像随着一场雪不管不顾地落下来,泰康县凭空就冒出来这么一伙人,专职盗窃,不少单位遭殃。这伙人很狡猾,两人一组,不同方向同时行动,行踪难以琢磨。他们像肿瘤一样扩散、恶化。一个多月以后,居然不满足于盗窃。一月十三号凌晨,毛线厂的移料工老陈走夜路,被人拿刀子扎穿了肺,没到医院就死了。林幼龙头两天刚和老陈闹过矛盾,还打过一架。办案民警来调查,没把这当回事。案子不清不楚的没结论,老陈媳妇哪能干,到公安局闹,也到毛线厂闹。案子影响挺大,那段时间下岗工人借着由头也跟着闹,去政府大院。也回原单位闹。

老陈的丧葬费是毛线厂厂长垫付的。唯一的人命官司落到他身上,他对警方的怨言就比其他单位更多。逢人听说哪又被攻破城池,他就生了大病似的,蔫头耷拉脑袋,不理人。愁得一宿一宿不睡觉,挺胖一人儿肉眼可见瘦了一圈。

一天夜里,厂长又失眠了,从兼具办公和住宿功能的平房里出来透气,在月光照耀的雪地一圈一圈地走。出汗以后,感觉到冷,要回屋时,一晃神儿,看到仓库边儿的阴影里,一双发光的眼睛。厂长感觉自己浑身都凉透了。

厂长腿肚子转筋,说话带颤音儿,喊:“谁啊。”

走出来的是林幼龙,穿着军大衣,兜里露出玻璃瓶子,一身酒气。

老陈一死,林幼龙调了值班表。除他之外的六名保安,三名是从车间退下来的工人,上岁数了,老骥伏枥,只想安享晚年。另外三名是年轻人,体格次了点,也不顶用。白班六个人自由分配,夜班给他包圆儿了。新方案落实下去的当天,林幼龙窝进门卫室那张狭窄的折叠床里,闷头睡到太阳落山。

厂长看到的那双眼睛精力充沛,有力量,蓄势待发。那双眼睛成了厂长的定心丸,他在与恐惧的拉锯战中,第一次获胜。这之后,厂长睡了三天好觉。

林幼龙苦熬两个星期。一月二十六号这天凌晨两点多,歹徒终于登门。月亮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提灯笼似的悬在天上,毛线厂就在灯笼下面,月光把雪映得发亮。他站在阴影里,看到两名歹徒从围墙翻进毛线厂,直奔东北角的仓库,撬开铁门的挂锁,钻进去。林幼龙用一截粗铁丝别住锁扣。封死了歹徒的退路。

林幼龙闯进厂长屋里打电话报警。厂长迷迷瞪瞪一睁眼,被林幼龙吓一跳,鬼叫一声。林幼龙朝窗户外看,这一声没有惊动歹徒,才收回目光,说:“逮住了。”

那一嗓子实际上还是惊醒了歹徒,仓库里很快有火光拔地而起。厂长只穿一条裤衩,哆哆嗦嗦奔向仓库,喊人出来救火。打开仓库大门,拎着水桶堵在门口的工人被歹徒吓退。歹徒沿用进来的方式逃走。林幼龙拽住落在后头的歹徒的腿,一拉,借力攀上墙。摔到地上这个,头朝下,一落地就不动了。

半个小时以后,毛线厂灯火通明,警车停在门口,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林幼龙牵着一条绳子回来。绳子另一头捆着歹徒。歹徒让林幼龙给看看后脑勺出没出血,林幼龙扒拉他的头皮,起个泡,死不了。

厂长正和一名叉腰站着的警察说话,厂长叫他董警官。林幼龙过去交接歹徒。本来还有武器,林幼龙追他的时候,看到一道明晃晃的光飞刺过来,偏头躲过。回来路上一路找,没找到。

林幼龙问厂长另一个人咋样了,董警官把话接过去,“人是你打的?”

林幼龙巴巴地望着情绪不太好的警察。警察说:“瞅我干啥,打人有功了?等我给你颁奖状呢?”

林幼龙蔫了,“没打他,自己掉下来的。”

警察凑到林幼龙跟前,一闻,“喝酒了吧。”

林幼龙不敢再说话。

警车带走林幼龙和厂长取笔录。林幼龙坐不住,一个劲问掉下来那个人咋样了。厂长拿眼睛挑林幼龙,“你可真粘牙,平时你没这么多话。”

忙活到后半夜,取笔录的警察告诉林幼龙,从墙头上拽下来的嫌疑人昏迷不醒,在医院躺着呢。

天蒙蒙亮时,董警官板着脸进来,揉着手腕,拿起笔录看,再抬头,喊林幼龙的名字。

林幼龙说:“到。”

董警官说:“当过兵?”

林幼龙说:“海南。当了十三年。”

董警官一页一页翻笔录,笔录里没写。董警官说:“兵没白当,底子还在。”

林幼龙挺自豪,说:“是,退伍不褪色。有一个想跑,没跑了,他跑不过我。”

董警官突然不耐烦了,“知道这伙人吗?”

林幼龙说:“知道,社会败类。我这算为民除害,警察同志。”

董警官更不高兴了,“我不听你做事迹报告,走吧。”

林幼龙问自己会不会受处分。董警官撂下笔录,拎起茶缸喝水。取笔录的警察让厂长赶快带林幼龙离开。

天已经大亮。折腾一宿,厂长精神振奋。他请林幼龙在二道街的馄饨摊吃早饭。林幼龙没有胃口,不吃。厂长心情好,仓库里的羊毛、毛线、纺织品没大损失。两名歹徒放火吸引注意力,没打算同归于尽,只在仓库门前点了一捆毛线,火光填满仓库,沿老高老高的通风窗溢出去,要抢救货物就得开门。那把火是故意给外面人看的。

厂长吃完馄饨,一抹嘴,“刚来那会儿我看不上你,你连长托关系把你塞进来,抹不开面。我小舅子还没工作,想进厂,你嫂子成天跟我闹。现在看,得亏是你,我小舅子真不行,干不了这个。”

林幼龙心里拧着一团乱麻,不想说话。厂长说:“今天就这么地,你回去补个觉。明天给你开表扬大会。我上记者站请个记者,写篇报道,让你上回报纸。”

第二天,厂长去公安局报损失,然后拐到记者站。事情都听说了,站长拿好茶好烟招待厂长。厂长把林幼龙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记者站里的男男女女,都敬佩林幼龙的英勇。厂长认为这事十拿九稳。放下一个红包,欢欣鼓舞地回厂里,紧锣密鼓地筹备林幼龙的表扬大会。会议地点选在工人食堂。一是因为那敞亮。二呢,抓到歹徒的是林幼龙不假,灭火抢修仓库的是车间工人,革命分工不同,都出力了,不能厚此薄彼。厂长盘算,表扬大会加会餐,场面做足,一举两得。

饭菜档次很高,猪蹄、烧鸡、肘子、大虾,硬菜占一大半。厂长拿着话筒慷慨激昂,工人围着饭桌觥筹交错。气氛融洽,厂长很满意,林幼龙也挺感动。表扬的话林幼龙都听过,在部队被这么表扬过一回。厂长水平太次,车轱辘话反复说。厂长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在今天说完,这顿饭是他自掏腰包,不花厂里一分钱,让大家敞开了吃。吃好喝好,不管将来形势咋变,别忘了今天这顿饭。林幼龙听了个大概,没闹明白厂长话里话外究竟想表达啥。工人向林幼龙敬酒,来者不拒,二两的酒杯,起先还能做到心中有数,喝多怕出洋相。厂长让他搂着点,记者还没来呢。

记者站站长姗姗来迟,定好记者站要参加会餐的。一进门,见到已经开席,也没生气。站长怪不好意思,拉厂长走出食堂,上面有指示,有关泰康县盗抢杀人案的报道由市报社直接负责。军令大如天,记者站怕出纰漏,采访取消,费用退回。站长亲自来赔罪。

送走站长,厂长照实说,林幼龙的脸色不好,有什么心事似的。英雄应该容光焕发,厂长以为林幼龙怪他食言才不给好脸子。林幼龙向厂长敬酒,说:“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林幼龙干了一杯白酒,心里还是揣着事儿,脸上愁云惨淡,没乐模样。

保安队员是最后跟林幼龙碰杯的,以前感觉这人有点装,岂料有真本事,如今心服口服。欢聚一堂的时候,公安局的车开进毛线厂,董警官从车上下来,林幼龙心里咯噔一下。董警官直奔他过来,林幼龙的嘴皮子一下子白了。林幼龙估摸着住院的那个歹徒出啥问题了。

林幼龙旁边坐着厂长,董钧谁也不看,视线落在饭桌上,说:“菜挺硬。”目光拾起来,钉在林幼龙脸上,又说:“酒你喝不成了,跟我走一趟。”这话把林幼龙吓得不轻,董钧拉他不动,是两个警察帮忙把他塞进警车的。在车上,董钧拿手指着林幼龙,说:“我好像见过你。”

林幼龙说:“前天夜里,你从毛线厂带走的人是我抓到的。”

董钧露出高深莫测的笑,说:“不对。”

哪不对,林幼龙没闹明白,主要是董钧的那个笑,让林幼龙心里犯嘀咕。

董钧又说:“送医院那个是你打的吧?”

街上的行人又多起来了,警车不急不缓地往前开。林幼龙没啥底气,“没打,就拽一下。”

警车开到公安局之前的这几分钟,董钧对林幼龙说:“住院那位伤得挺重,够呛能醒过来。”

林幼龙心说,到底是惹事了。悔不当初,手上没轻重,重蹈覆辙了。

董警官说:“局里的意思是,感谢你的见义勇为,医药费局里管了。这件事不要再声张。你当过兵,是个可靠的同志。保密规定你都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听到这话,林幼龙心里才算踏实。

董警官调转车头送林幼龙回毛线厂。林幼龙想自己走回去,董警官就不再坚持了。

一下车,林幼龙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下了许多天的雪虽然稀稀拉拉不见停,天也是灰呛呛的,林幼龙的心里却敞亮多了。

马瑞

一九九八年八月开始,市里接连有女性失踪,到十一月底,已经接到八起报案。案子最早交给王定伟和马瑞,走访调查基本确定失踪人员是失足女。再往深挖,娱乐场所里听不到一句实话。市局加强执勤警力,轰轰烈烈忙活小半年,公安局没有再接到人口失踪的报案。可失踪原因也没查出来,等于治标不治本。

马瑞分析形势,认为案子没有突破,问题出在这身警服上。穿上这身衣服,哪个娱乐场所能讲实话。马瑞人高马大,大学生有文化,长得还精神。一下班,甩开王定伟,换上便装冒充嫖客到处逛。一开始“服务员”都乐意陪他唠嗑,抽他递的烟,吃他给的泡泡糖。慢慢发现马瑞光打嘴炮儿,不动真格的,也就不陪他玩了,马瑞想问点啥,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打发他。连抽烟带吃糖,再上点火,牙痛得厉害,扁桃体也发炎,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分到局里,至今没干出啥成绩。私底下呢,同事们都说他大学生,光会读书,脑袋都木了。这么一来年轻、有知识、爱钻研、有干劲,这些属性在同事眼里就都成了笑话。领导宽他心,说慢慢来,戒骄戒躁,都要过这关。他偏不服气,要做点成绩出来,堵住别人的嘴。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七号晚上,雪下得老大。马瑞被正大洗浴城的保安赶到街对面,被撵不是头一回了,正大洗浴城却是第一次来。他怀疑齐市的娱乐场所之间有一套完善的预警方案,能随时通风报信,互通有无。

街对面的烧烤店外面聚着一帮老爷们儿,都不说话,围着一个盛木炭的铁皮桶烤火。

马瑞凑上去和人搭话,都是瞟他一眼,低头,脸扭到一边。肉串的香味飘过来,马瑞没忍住,饿一下午了。让老板烤俩馒头片吃,老板让马瑞进屋,马瑞说不用。老板给马瑞搬一把凳子,坐着吃。马瑞是唯一围在铁皮桶旁,一边烤火一边吃东西的男人。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让他上一边儿吃去。马瑞说凭啥,你家啊。

皮夹克骂了一声“操”,往马路对面的正大洗浴城看。凌晨一点多,洗浴城里陆续走出女人。马瑞发现个规律,只要女人过马路,必定带走一个烤火的男人。铁皮桶旁边只剩下马瑞和皮夹克,吃完烤馒头片,马瑞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皮夹克看他一眼,马瑞看回去,把烟盒递出去。皮夹克琢磨一阵,还是抽出一根烟,拿铁皮桶里的夹子,夹起一块烧红的木炭点烟。

皮夹克问马瑞:“没见过你,你媳妇刚来这上班的?”

马瑞说:“我没媳妇。”

皮夹克说:“那你在这干啥?”

马瑞说:“今年有好几个女的丢了,这事知道吗?”

皮夹克把马瑞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你是干啥的?”

马瑞说:“你瞅我像干啥的?”

皮夹克说:“操,那上哪猜去。”

洗浴城关门之前又出来个女人,和她一起出来的男人,在女人的屁股上使劲抓了一把,被女人骂了一句,男人开怀大笑,扬长而去。等男人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女人直奔街对面而来。马瑞问皮夹克:“是不是找你的?”

皮夹克说:“你到底干啥的?”

马瑞比出一个手枪的手势。

女人走到跟前儿,皮夹克还不动。两块馒头片其实吃不饱,马瑞进了烧烤店,店里没几桌人。羊肉串端上来的时候,皮夹克挑开门帘子进来,直接坐在马瑞对面。说:“我陪你吃点。”

马瑞抓住皮夹克伸上来拿签子的手,往旁边一甩,说:“你吃个啥。”

皮夹克说:“你不想知道为啥老有人丢吗?”马瑞拿眼睛横他,皮夹克再伸手,马瑞没拦他。

皮夹克嬉皮笑脸的,问马瑞喝啤的白的。

马瑞说:“听你的。”

皮夹克喝酒急,一会儿脸造通红。马瑞看他这顿塞,盘算好他今天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就找个地儿带他去醒酒。

马瑞给皮夹克满上酒,皮夹克说:“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环境咋变,你们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马瑞不知道咋接这句话,说:“喝酒喝酒。”

喝多的皮夹克更像在发泄,“九六年,造纸厂通知我媳妇下岗,一帮人要回厂里闹。我寻思你就别闹了,我这不还干着呢,一闹再给我也整下岗。就让她在家歇着,过了能有半年。操,我也下岗了,给的那点补偿款啥也干不了。那我也在家歇歇呗。一家不能两人都不干活,她都歇半年了。那段时间洗浴城招女工,工资给的挺高,我让我媳妇去,干了几天,她不乐意,死活不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妈的,不光端茶倒水,还得陪客。我媳妇说丢人,让我打了一顿。还有啥能比生不出孩子更丢人。”

马瑞说:“你到底想说啥。”

皮夹克说:“不是人口失踪,是杀人。”

马瑞一怔,来精神了。说:“你见着了?”

皮夹克说:“我没见着,是我媳妇。早听说有小姐失踪,丢好些个了。都传说是个变态,专杀小姐。传得有鼻子有眼,你看刚才门口站着那帮人,都是接媳妇下班的。我嫌丢人,不愿意来,我媳妇说那等着给她收尸吧。我俩天天打仗,急眼的时候动刀动棒的,主要赖她生不出孩子。没孩子,多深的感情也得完,凑合过呢。大前天酒喝多了,来晚了。那天齐市下的第一场雪,我记得。我媳妇跟一男人一块走,路上没人,跟两口子似的搂着,往南边走。我离老远喊了一嗓子,那男的没回头,弯腰捡了个东西,撇下我媳妇就跑,步子紧倒腾。回家我媳妇跟我闹,说我一天就知道喝,都不如个外人贴心。我说没准那就是杀小姐的变态。我这么一说,我媳妇问我,能是吗?然后自个儿犯嘀咕。晚上睡觉前儿,她先上炕,坐炕沿儿脱裤子,突然说,可能真让你说中了。我钻到被窝里,我媳妇靠过来,脑袋枕到我的枕头上来。一个劲往我被窝里钻。我没让她得逞。我媳妇说,你喊那一嗓子给他吓一跳,要跑,拽他一下,没拽住,他袖管里滑出个东西,细长条,掉地上跟铁一个动静,像刀。谁嫖小姐能带这玩意啊。肯定是要杀人。我问她,那人长啥样。我媳妇说,看不清,戴着红围脖,捂得贼严实。不过嘴挺甜,姐长姐短的。大高个,听声儿年纪不大,手还特软和。我媳妇一通瞎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我救她一命。她把自己说得感动得不行。我不觉咋地,说实话,我对她没啥感情了。跟她干那事都提不起兴趣。”

那顿烧烤花了马瑞六十多块钱。气氛挺融洽,都喝不少。离开烧烤店,马瑞要送皮夹克回家。皮夹克说没喝多,不用送。马瑞问:“那大哥你叫啥?”

皮夹克说:“问我叫啥干啥?”

马瑞问:“那嫂子叫啥?”

皮夹克说:“徐莉,知道咋写吗。双人余,草头利。”

马瑞说:“知道,那大哥你姓啥?”

皮夹克说:“你知道我姓啥干啥用,要记账啊。和你说这老些,抵你这顿酒了。”

马瑞站在烧烤店门口,皮夹克晃晃悠悠地走进黑暗中去了。

马瑞回家整理思路,怕落下啥细节,工工整整地把分析和猜测写在笔记本上。检查一遍错别字,揣进警服兜里,踏实睡了一觉。第二天大清早,马瑞到建材市场买了一块细长铁条,揣着就上班去了。局里开早会,他向领导做汇报,本来都要散会了。他说的头头是道,会议又延长半小时。

徐莉丈夫提供的线索给调查提供了方向,人员失踪后彻底没动静了,不能排除被杀的可能。照这往下推,马瑞分析嫌疑人要么在感情上受过挫,对女性有敌意。要么有变态心理,对失足女有特殊嗜好。三是纯图财害命。马瑞个人主观上倾向于第三点。原因是失足女身上有现钱,失足女的失踪通常不会引起社会大众的过度关注。凶手没有露出破绽,说明凶手可能独居,而且有一个可以藏匿或销毁尸体的地方。

马瑞还想拿出铁条说点啥,觉得还是没影儿的事,忍下来了。马瑞收尾说:“现在都是假设,还得继续查。”

这些都是马瑞下班以后,利用休息时间搜集到的线索。局长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号召同志们向他学习,马瑞很得意,把笔记本递给局长。提出从哪打开突破口,对哪些人重点排查。思路清晰,条理明确。局长说:“这是个方向,你继续跟吧。”

这案子拖的时间长,有点进展不容易,都是马瑞一晚上一晚上熬出来的。听他说话,嗓子里像嚼着一把沙子。局长说:“一个人哪熬得住,你跟王定伟倒倒班,要注意休息。”

马瑞心里不痛快,但没说啥。局长鼓励马瑞,“好好干,破了这案子,我打报告给你请功。”

局长这话直戳马瑞命门,干劲十足了。有时候下班早,马瑞骑自行车从市东边骑到市西边,从市南边骑到市北边,废砖窑,废仓库,没人住的老房屋,被他一遍一遍过筛子。最终主要搜索范围锁定在正大洗浴城方圆五公里内。正大洗浴城在劳动路,往南三公里有一片平房区,以前没来过。路上碰着个小伙子,一起走了一段路,问了点这一片儿的情况。这里各家各户都有耕地,房子守着地,居民比较分散,离得很远,工程量很大。王定伟想搭把手帮他,连他影儿都抓不着。没几天,全市都知道有个警察在办人口失踪的案子。

元旦前一周,局里召开总结会议。失踪案调查工作再度停滞不前,局长鼓励马瑞不要气馁。马瑞从局长的神情看出,他对自己不抱太大希望了。马瑞心里头堵得慌,局长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冬天天天蹲大街上,冻得腿疼,俩耳朵都是冻疮,又烫又痒,抓心挠肝的。马瑞不甘心,成天忙忙叨叨的,啥也没整出来,指不定局里的人背后又得咋埋汰他。

年根儿底下,大伙儿都盼着剩下这几天别出啥幺蛾子,消停跨个年。怕啥来啥,九八年最后一天,热电厂经理刘成永死在家门口,两处伤口,一刀捅在后腰上,一刀抹了脖子,下一晚上雪都没盖住地上一片血。案情分析会上,马瑞拿着刘成永的尸检报告的复印件翻,心思没全搁这上面。刘成永的伤口又窄又短,但很深。看凶器刺入的角度,凶手身高起码有一米八。凶器应该是一把细长的利器。马瑞想起徐莉丈夫说过,徐莉提过碰到的那个男人带着的东西,细长条,像把尖刀。搞不好得并案。一下班,马瑞买了一块磨刀石,一有闲工夫就磨。

这件案子实打实死了人,抱怨归抱怨,局里上下都重视。连王定伟马瑞也被告知暂时放下手头工作,全力配合调查刘成永的案子。王定伟马瑞被安排调查刘成永的社会关系,王定伟把走访热电厂职工的任务分给马瑞。这几年热电厂的下岗职工就有百十来号人。马瑞从在职人员开始入手,查到女职工里一个叫丁宁的,刘成永一死就辞职不干了。找到丁宁家,敲门没人开。邻居说,丁宁出门了,好久见不着人影儿了。马瑞心思完全就不在刘成永的案子上,浮皮潦草地查,并不上心。精力主要还是放在自己的案子上。查热电厂下岗职工的信息时,顺便查到徐莉家住哪。

徐莉家住在正大洗浴城以北。马瑞揣着铁条,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土路,平房簇拥在一起,像一群抱团取暖的家禽,数量众多而且弱小。一户挨一户地数过去,数到没亮灯那家,加快了脚步。屋里没开灯,在徐莉家院外喊,没人应。马瑞抬手腕一看,才八点多。两边望了望,怕人看见。墙矮,半米来高,一抬腿就进去了。马瑞敲门玻璃,里面一点动静没有。一拉门,门被一块木楔子从外面顶住了。

徐莉家屋子里死冷。徐莉的丈夫死在炕上,尸体躺在被窝里,跟活着的时候一个样。

马瑞抓紧去到正大洗浴城,直接亮证件往里面闯,保安虎视眈眈,但不敢拦。马瑞要见经理,经理就堆出一脸的笑容出来见他。谁不知道洗浴城挂羊头卖狗肉,懒得东拉西扯,他问经理徐莉在不在?

经理说:“一个多月前就不在这干了。”

再一细问,正好是刘成永被杀那天。让徐莉分辨嫖客袖管里掉出来的东西和大概磨出形的铁条的区别是不可能了。

马瑞把徐莉失踪的消息和她丈夫的死讯连夜汇报给局长。一群警察去徐莉家看过现场,公安局的灯亮了一宿,全体民警返回岗位。局长发了很大的脾气,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也不知道冲谁,哪个案子都没查明白,下面人就都不敢抬头。散会以后,才知道原来隔壁的泰康县公安局破了个系列盗窃抢劫杀人案,经验材料推广到了全省各单位学习,难怪局长来这么一股邪火。

马瑞研究了一晚上,把老陈的尸检图片和刘成永的伤口一比对,马瑞坐不住了。第二天午休时,拿着铁条到配件厂磨刀,用磨刀石肯定来不及。又去菜市场买了一块带皮五花肉,当着肉贩子面儿一刀扎下去。反复试,越试越心惊。马瑞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回局里拿上泰康县的办案材料和刘成永的尸检报告找到局长,把扎了一排洞的猪肉往桌子上一摊,指着其中一个,马瑞对局长说:“像不像?”

马瑞摸出烟盒,打算给局长敬烟,烟盒空了,局长把自己的烟发给马瑞。

马瑞夹着烟,不点,说:“刘成永和老陈可能死于同一个凶器,我要去泰康县求证,确认凶手的身份。”

马瑞这么能干,局长挺惊讶。决定派马瑞和王定伟一起去,秘密调查。马瑞说眼瞅过年了,可一个人折腾吧。

局长思忖一会儿,说:“那也行,早去早回。”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号这天早上,马瑞独自坐上去泰康县的火车。出发前,他领出了配枪。还带上了铁条磨成的尖刀。

行程的第一站是县人民医院,县医院门口停着警车,马瑞认出从车上下来的董钧,这段时间电视里报纸上总能看到他。马瑞由衷羡慕董钧的好运气,偏偏是他蹲点毛线厂时,案犯撞到枪口上。同样是系列案件,盗窃、抢劫、还杀人,董钧花了一个多月,说破就给破了。反观自己,简直像个笑话。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它给人什么,拿走什么,压根不和人商量。反抗或者选择,都别想,只能承受。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董钧还没出来。马瑞先去毛线厂了解情况。

马瑞和门卫室的保安抽烟闲聊,马瑞用一根烟就和毛线厂的保安搭上话。一根烟或许不能让人坦诚,但闲聊里总能得到意外的收获。这招屡试不爽。马瑞问保安毛线厂效益咋样。保安说全县每天都有人下岗,毛线厂特殊个啥啊,硬挺呗。

马瑞又问:“听说你们厂死人了,真的假的?”

保安认真地看马瑞一眼,说:“死者为大,谁拿这开玩笑。”

马瑞问:“凶手抓着了吗?”

保安说:“哎,你别问这事了。我们搁保证书上都签字按手印了,这事儿不让唠。”

保安和马瑞站在门卫室门前扯闲篇儿,突然保安去门口拦人。来的人咔咔咳嗽,保安不让他进毛线厂,没拦住。没拦住就不拦了。

马瑞呲着牙笑着给保安发烟,问他进去那人是谁。

保安接过烟说:“林幼龙。头几天还是厂里保安队长,现在不是了。闹事来了。”

这种事见的多了,马瑞不觉得稀奇。林幼龙往里走,一帮人把林幼龙围起来,堵着门不让他见厂长。

保安也不往前凑,看热闹。说林幼龙下手老黑了,把他惹急了杀人都不带眨眼睛,厂长小舅子和他打不是个儿。

马瑞问:“咋回事,说说。”

保安说:“厂长把林幼龙给骗了,厂长媳妇早就想让她弟弟来厂里干活。天天跟厂长闹,全厂都知道这事,就林幼龙虎,保安队长的位置哪是他能坐的。”

马瑞再问老陈的事,保安死活不说。马瑞在随身带着的小本上记下“毛线厂”三个字。

要走的时候,保安让马瑞登个记。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很重,呛鼻子。杀害老陈的凶手还在昏迷。病房里哪哪看着都不干净,马瑞站着。凑到床头看。手伸进被子里,捏一把凶手的手掌,满手茧子。

除夕这天,街上的商铺不再营业,马瑞无处安身,沿着一条街漫不经心地走,不知不觉走上天桥。好多头绪理不清,乱线团一样缠在心里,使他烦躁。天黑以后,气温又降了几度。冻得马瑞走路时脚趾疼。火车站前的铁路饭店,热气从门帘缝隙往外冒。还有五个小时过年,马瑞想找个地方歇会儿,一撩门帘,走了进去。

有个客人坐在里面喝酒。电视吊在墙上,彩色的。马瑞点了一盘饺子,老板给马瑞端饺子时,马瑞把笔记本摊开放在桌子上。老板说学习呢,挺认真啊。说着拉一把椅子做到马瑞的对面,够着头看本子上的字。马瑞把本反面儿盖过去,双手拍在桌子上,调料瓶跟着一蹦,老板老脸一红,坐到独自喝酒的人对面,不聊天,抱着胸仰头看电视。

马瑞被复杂的案情搞得焦头烂额。老陈的伤口与刘成永身上的伤口有一定相似度,刘成永被杀时后腰挨的那一刀,从伤口刺入的角度和方向,能分析出凶手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从伤口深度与创面大小能确定凶器是一把细长锋利的尖刀。铁条磨成的刀能造成极相似的伤口,后面他想到市面上比对,挑出刀刃形制相仿的刀具,然后再进一步过筛子。方法笨是笨了点,总归有条路往下走。

医院的病床长约一米八,昏迷不醒的凶手头脚挨不到床头床尾,身高顶多一米七。手太硬,和徐莉丈夫描述的不符。身高也对不上。

女性失踪、刘成永被杀、老陈被杀要是同一人所为,凶手指定不是住在医院的那位。

马瑞不再羡慕董钧,心里生出小心思,泰康县公安局还会再出一回名。手上的案子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能向当地公安部门求援了。

旁边桌上客人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白酒,坐在椅子上,人已经摇摇欲坠。马瑞看他的背,身板挺壮,站起来能有一米八多。再一细看,这不林幼龙嘛。马瑞在本子上写林幼龙的名字。身高是够了,时间对不上。刘成永被杀时,他还是毛线厂的保安队长呢。

从几起案件发生的时间来看,齐市的凶手流窜到泰康县作案的可能性大一些。逃到泰康县是避开齐市的风头。要逃到泰康县为什么还要杀刘成永,留个尾巴给人抓。什么原因导致凶手的作案目标从女性转变成男性。疑点越来越多,回去得仔细查一查刘成永。马瑞有点后悔,王定伟让他查刘成永的时候没上心。到头来,还得返工。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

马瑞心里堵得慌,在本上写“重查刘成永”,啪地把笔记本一合,揣进兜里。让老板拿瓶酒。

门帘又被掀开,进来的女人要六份饺子,煮两份,另外四份不用煮,打包。马瑞听到女人的声音,一抬头,是个戴着红围脖的女人。马瑞说:“徐莉?你怎么在这?”

徐莉的目光往旁边一偏,没理会马瑞,坐到一张空桌前看电视。马瑞追过去,坐到徐莉旁边。

马瑞把证件往徐莉眼前一晃,说:“咱们在正大洗浴城对面见过,想起来没有。你上这干啥来了?”

徐莉说:“不想跟家里那个过了。”

马瑞说:“你丈夫死了。”

徐莉的眼珠颤抖几下,马瑞说:“你收拾收拾,和我回去。”

马瑞伸手拽徐莉的衣袖,徐莉挣不开,也不起来跟马瑞走,质问马瑞是警察还是土匪。

马瑞急了,说:“你丈夫和我说过你的事,你可能碰到过杀人犯,得跟我回去配合调查。”

电视里在放广告,声不大。两人压着嗓音对话,仿佛在讨论一个秘密。

老板把饺子拿出来,徐莉推了马瑞一把,马瑞一栽歪,给徐莉让出一条道儿。徐莉拎上饺子往外走,马瑞要跟出去,被老板拽住,让他先付账。被老板一打岔,再追出去,已经找不见徐莉的人影。回来继续吃喝,徐莉居然去而复返。

徐莉说:“我东西多,你帮我拎个箱子。”

马瑞把瓶底儿的那点酒一仰脖闷进嘴里,说:“行啊,咱们走。”

徐莉的腿脚灵活,步伐紧凑。马瑞的酒量不行,一沾酒反应就迟钝,脚步有些虚浮。人还算清醒。他打算先回齐市,配合调查是个幌子,徐莉离家出走和丈夫的死同时发生,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先稳住徐莉再说。

路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下,万象皆显出温和。春节联欢晚会没开始,路上已经看不到人。能听到远处鞭炮声此起彼伏,如暗夜里打出的黑枪。徐莉在一条胡同口站住,马瑞跟上来有些气吁。徐莉拐进胡同,马瑞紧追几步,说:“你住的地方有没有电话,我让局里派辆车接咱们。”

胡同里迎面走来一个人,徐莉侧身让过去,马瑞也侧过身让他通过。马瑞侧身的功夫,走到他身后的人突然把手伸到马瑞的面前,捂住马瑞的嘴。马瑞觉得后腰传来剧痛,寒冷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身体。

马瑞把手伸向腰间,想拔枪。徐莉抱住了他的手臂。

马瑞听到玻璃瓶炸裂的脆响。徐莉和那个人一起撒手,那个人拿走了马瑞的手枪。

马瑞想明白了一些事,他觉得应该记在笔记本上,手伸进装笔记本的兜里,最后一口气没捯上来,人死在除夕夜了。

林幼龙

一九九九年二月四号这天,雪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厂长通知林幼龙明天不用来上班,走之前去财务室把年前工资结清。上午已经有几名车间工人收拾行李告别毛线厂了。别的厂子陆续在减员,该来的迟早都要来。

这时的林幼龙进入毛线厂工作刚满一年多点。

林幼龙他妈死的早。转业以后,他爸因病去世,生前留下一屁股债,即将还清。他和王琪的婚事就因为这笔债一拖再拖。眼见胜利曙光就在前方,现在下岗,没了经济基础,林幼龙更无法向王琪的爸妈交代。收拾个人物品时,林幼龙丢了魂儿,厂长拦住他说:“你干啥,不想干了?”

林幼龙一下从地狱回到人间。厂里给他提前放假,这是英雄的优待。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遍地,林幼龙热血沸腾,跑到院里抡起扫帚,扫出纵横交错供大伙走的路。然后跑到实验小学,约王琪晚上六点在二道街的春城火锅店集合,有事与她商量。她得提前过去点菜,叫上她爸妈,边吃涮羊肉边谈。

王琪在实验小学当语文老师,实验小学在毛线厂后身,紧挨着。明天学校开始放寒假,吃完饭王琪不回学校宿舍,回家住。

回到毛线厂,门卫室窗户上结着冰花,屋里的人影映在花丛之中,十分熟悉。林幼龙推开钉着棉帘的木门,王定伟正站在炉子旁边烤手。

王定伟说:“连长牺牲了。休假时候海里救人淹死的。找不到被救的人,评不上烈士。他家里没人了,咱俩去把他的骨灰领回来。”

王定伟特意穿一套干净但显旧的军装,身板笔直,脸晒得黢黑。林幼龙恍惚觉得又回到刚入伍的时光里。新兵里,林幼龙思想最独立,这种兵不好管,嘴里答应得可好了,心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连长和王定伟喜欢林幼龙身上那股隔路劲,林幼龙要转业,俩人都劝过,没用。转业以后的安置问题,连长也没少操心。林幼龙想不明白,人好好的,咋就没了,他有好多想说该说的话,好多想做该做的事,都没机会表达了。

服务员往铜锅里加炭时,林幼龙给王琪和王定伟做介绍。王定伟有点拘束,说:“对不起,弟妹,影响你们约会了。”

王琪说:“班长,你来小龙高兴,他总跟我提你。”

桌子上摆了四套碗筷,服务员把多余的往下撤,林幼龙喊住服务员,“不用撤,正好。”

王琪张张嘴,话在嘴边兜了一圈,又咽回去。却问:“还有谁要来?”

林幼龙说:“我连长也在。”说着问服务员要一碗大米饭,插上筷子,搁在他和王定伟中间。服务员没见过这样的,心里犯膈应,不愿意再进他们的包间。

林幼龙性格有点古怪,总是突发奇想做点出格的事。不能包容他这点,王琪和他早黄了。

林幼龙要一瓶富裕老窖,服务员没应,王琪充当传菜员,林幼龙要啥,都得王琪出去说,再拿进来。

王琪在包间外,看到她爸妈刚从家里过来,这顿饭原计划只有一家四口,是商量结婚的事。林幼龙一张嘴,王琪就猜到了。林幼龙和王琪同岁,春节一过都三十二了。早该结婚了。林幼龙爸妈走得早,他做得了自己的主。林幼龙家情况特殊,一拖再拖,他不提,王琪的爸妈急。林幼龙眼瞅把他爸拉的饥荒彻底还完,房契能从银行拿回来。房子是爸妈留给他的,平房,带院子。王琪嫁过去,有地方住。以后的收入稳定,不结婚等啥呢。

现在计划有变,王琪劝老两口先回家,回头再说。可来都来了,一推包间的门,就看到个不认识的人,和立着筷子的大米饭。

大米饭前摆了一个二两杯,倒满。剩下的白酒林幼龙和王定伟解决。每次提杯,林幼龙都去碰一下连长的酒杯。林幼龙和王定伟聊部队的事,王琪插不上话,她爸妈的脸色更难看,王琪只好低头专心吃肉。

两人已经醉了,搂着肩膀唱军歌,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再唱《过得硬的连队》,两人扯脖子嚎,像有千军万马冲锋。服务员来敲门,别的客人不乐意了。王琪出去给服务员说好话,顺便把账结了。

包间里的音量降下来,最后一首歌唱的《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唱到这,林幼龙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王琪进来,王定伟起身向一家人鞠躬,说:“叔,婶,弟妹,真对不住。影响你们家庭聚会了。”

王琪没说啥。林幼龙也要站起来,王琪过去扶他,他把连长的酒杯举起来,举老高,沿一条直线往下倒,酒水浇在饭桌上,几人都被溅了一身。

王琪爸妈先走的。王琪送林幼龙和班长回家,县城铁路线把城市切成两半。县政府、学校、医院、粮库、客运站、大大小小的工厂在道南。林幼龙和王琪的家都在道北,道南和道北靠一条横跨铁路的天桥联结。

当兵第七年休假,参加同学聚会,王琪也在。上学的时候,林幼龙喜欢王琪,王琪怎么想的摸不清,有那么点意思,但不明确。林幼龙当兵以后,俩人靠信件来往,感觉反而比上学那会儿亲密自在。那天聚会结束,天刚黑下来。林幼龙向王琪申请送她回家,得到批准。这一年,王琪成为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放假回家住,开学搬到教职工宿舍,十来平一间,独立自由。

两人走到天桥的最高点,林幼龙突然对王琪说:“咱俩处对象吧。”

列车长鸣,哈出一股热气,车头钻进天桥的一侧,又从另一侧奔腾而去。铁轮哐当哐当响,王琪双手捂住耳朵,没带手套,手冻得通红,林幼龙的双手叠在王琪的双手上。两人相向而立,相当于林幼龙把王琪半包起来。

列车开向大都市。王琪不捂耳朵了,林幼龙说:“行不行啊,给句痛快话。”

王琪往铁轨延伸出去的方向看,不说话。天黑透了,实际上看不多远。林幼龙烟瘾没酒瘾大,都是集体生活传染的恶习。翻出烟,塞到嘴里正准备点。王琪回过头,说:“烟和酒能戒吗?”

林幼龙说:“一样一样戒行吗?”

王琪说:“行,先戒烟。抽烟嘴里一股味,我妈最烦我爸抽烟。”

林幼龙把嘴里的烟塞回烟盒,连火柴一起扔到天桥下。王琪没来得及拦住他,怪林幼龙冲动,“火柴别扔呀。”

林幼龙说:“永绝后患。”

把王琪送到家门口,站在李子树下,林幼龙说:“我在上夜校,明年八成能提干。”

王琪没啥过分要求,“主要是多学点文化。”

俩人就这么成了。

王琪把林幼龙和班长送回家,跟林幼龙说,晚上爸妈肯定得没完没了说她。一会儿回家打个招呼,然后还是回学校住。林幼龙烧了炕,铺上被褥,安顿班长睡下。炕上温度升高,班长打起呼噜。鼻头通红,屋子还是冷。林幼龙把炉子引着,坐在炕边抽烟。烟早就戒了的,烟是给班长脱外套时掉出来的,拿在手里,烟瘾突然发作。好几年不抽了,一根烟没抽完,胃里往上反,干呕,没吐出实际内容。两只眼睛充血,眼泪止不住往出淌。室温一上来,林幼龙往炉子里添煤,压实,估计够烧一阵儿,拎上外套,用两块砖顶上门,往学校去了。

王琪妈对小龙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这战友哪来的,喜事和丧事能在一张桌子上谈吗?这什么场合?瞎凑热闹。王琪回到家,爸妈嘴里净是这些话,主要是王琪妈在说。王琪爸捅咕炉子,炉钩子不要命地掏炉膛,炉灰呼呼地往外冒,见着还有火光,赶忙往炉子里添木头板子。等到王琪妈说累了,王琪爸对一直不吭声的闺女说,“学校放寒假了是不是?”

王琪说:“没有,得回去,明天才放假。”说完拎上手电筒就走了。

今年的雪特别多,连着下,下了好几天,没头没尾的。王琪快到校门口,手电筒一晃,看见骑在学校墙头上的林幼龙。双手插兜,脑袋耷拉着,像睡着了。雪盖在头上身上都不知道抖搂抖搂。

王琪走到墙根下,仰着头问他:“上墙头干啥呢?”

林幼龙晃一下,说:“等你,这高,视野开阔。”

王琪说:“我要是不往你这晃一下子手电筒,都看不见你。你就在墙上冻着吧,明天你就能圆了上报纸的美梦了。”

林幼龙说:“那不能,受不了我就回家。”

王琪说:“拉倒吧,你都睡着了。”

林幼龙说:“没睡,想事儿呢。”

王琪拿手电筒指挥,“你能下来和我说话吗,仰脖瞅你可累了。”

林幼龙往下翻,王琪像训学生似的训他,“往里翻,大半夜的,你敢跟我走大门?”

王琪用手电光把林幼龙杵进学校院里。

王琪打热水洗脸刷牙。往脸上抹雪花膏的时候,林幼龙背靠暖气片老老实实蹲着,身子歪向左边的折叠床。学校锅炉工的供暖原则基本是吊着一口气,暖气片不如一泡尿烫手。情况上报几次,一直得不到改善,住校老师自力更生,在宿舍里私装小炉子,煤是公家的,没人管,添煤不计成本。

王琪脱了棉鞋、棉衣、棉裤,穿着线衣线裤钻进被窝。被子拉到下巴,身体朝向林幼龙侧卧,“说说,在墙头上想啥呢?”

林幼龙说:“我现在脑袋疼,酒喝多了,不一定说的清。两件事,一是向你爸妈道歉,饭桌上破坏气氛了。事出有因,望你理解。”

王琪的眼睛发酸,往别处扭头,拿手蹭了下鼻子,再看回林幼龙,“第二件事呢?”

林幼龙说:“第二件事是第一件事的因,我连长牺牲了。”

王琪说:“你坐到床上来,地上凉。”

林幼龙不动,“我想送送他,他活着的时候对我不错。”

王琪躺平回去,灯绳一拉,熄了灯。她伸手探向林幼龙,摸到他的脸已经被热泪覆盖,人却像死掉一样冰凉。

王琪问他:“你咋想的?”

林幼龙说:“出去一趟,一来一回用不上几天。”

王琪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等不到林幼龙的回答,王琪看黑暗中的林幼龙在地上缩成一团,推他肩膀。林幼龙说:“我缓缓,腿蹲麻了。”

“事儿赶事儿走到这步了,估计在你爸妈那的印象分扣了不少,得再接再厉,争取获得原谅。”

王琪问:“你打算啥时候结婚?”

林幼龙说:“惹你爸妈生气了,不敢提。”

王琪说:“别管别人,说你的想法。”

林幼龙说:“一回来就去你家。你估计我能不能被轰出来?”

王琪瞪林幼龙一眼,才想到林幼龙根本看不到。下床,往炉子里添了一铲煤。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王琪在被窝里鼓秋。从被窝里扔出乳罩内裤,顺手把林幼龙拽上床。王琪的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林幼龙时,水光粼粼,受了委屈似的。

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呼呼响,铸铁的封火盖被火舌舔舐,一颤一颤的,随时能被烈火掀开。在只有他们俩的夜晚,王琪和林幼龙燃烧、融化、重新铸成一个整体。冷却的林幼龙枕着王琪的乳房,疲软得像一个长途跋涉的迷路人。他的心脏敲击着胸膛,也敲击着王琪的小腹。林幼龙抬起头,王琪两腮潮红,眼里仍然盛着一片水光。

林幼龙要亲王琪的嘴唇,王琪的鼻子动了两下,说:“又抽烟了。”

林幼龙说:“抽了两口。”

王琪说:“出去一趟不能偷摸把烟捡起来吧。”

林幼龙说:“那不能,就抽两口,感觉恶心,又掐了。”

折叠床容不下两个人舒服地睡上一觉。林幼龙就想回家去,他打算明早出发,早去早回。王琪背对他说:“上班前你翻墙头走。”

林幼龙答应一声,把王琪搂在怀里。王琪突然来了给他讲故事的兴致,讲的是《守塔人奥列》,安徒生童话。里面讲一个关于圣者的故事,有人叫圣者从七大罪过中选择一种,他选择他认为最小的醉酒。结果这种罪过引导他犯其他六种罪过。

王琪说:“结婚前把酒戒了,能不能做到?”

林幼龙说:“能。”

王琪说:“真能?”

林幼龙说:“真能,可以写保证书。”

王琪说:“保证书就别写了,靠自觉。”

林幼龙即将睡着,隐约听到王琪说:“酒不能再喝了。”

新兵连结束,下连队正式训练的第一个科目是游泳。赶巧一批兵都是旱鸭子,下饺子似的掀进泳池,手脚使劲划拉,不得其法。班长老兵教了两天,丁点长进没有,渐渐失去耐心,连长气得冒火,撅一截柳条来泳池边儿,挨个抽脑袋。主要是吓唬人,没用啥劲。轮到林幼龙,一缩脖,潜到池底,在水下闭气游到对岸。那也没躲过挨抽。连长说他装犊子,他嘴里嘟囔连长不是人揍儿的。

林幼龙祖籍河北沧州,祖上闯关东来到泰康县。林幼龙打小在鱼亮子里扑腾,能潜水徒手抓鲫鱼。

上了岸,格斗训练超过同批兵。老兵和他对练,一点面子不给,说撂倒就撂倒。下训练场,嬉皮笑脸去认错,给老兵洗衣服打洗脚水,太会来事儿,老兵想收拾他,抹不开面儿。当兵第七年,能治住林幼龙的人已经不多,要不是王定伟在训练场上能稳稳压住他,他能上天。

连长得意林幼龙,喜欢他身上那股子较真儿的劲。

当兵第七年,连长和王定伟喝酒,让带上林幼龙,林幼龙酒量差,一杯白酒就滑进桌子底下,当兵前林幼龙不喝酒,王定伟早嫌他丢脸,对着桌子底下骂他欠练。王定伟把他薅上来,在椅子上坐成一堆儿,眼睛发直。连长醉了,酒杯端在手里,伸出食指指王定伟,说你发扬风格,好好带他。王定伟由武警部队调入,过去在黑龙江总队,会黑龙十八手。

林幼龙当时不知道为啥要喝这顿酒。第二天连长安排他白天完成训练科目,吃完晚饭跑步去夜校补文化课。团里有提干名额,名额有限,争取一个不容易。

一天晚上跑步回连队,看到营房不远处的树林边儿一男一女扭打到一起,男的已经把女的裤子脱掉,往树林里拖。林幼龙跟进去,救了女的,捎带手打了男的一顿。下手重了点,险些销毁作案工具。送两人到派出所时,男的还捂着裤裆,走路一扭一扭的。

林幼龙回连队向班长汇报,王定伟从床上腾地坐起来,说,你小子走狗屎运。

过了一个星期,没收到受害者的感谢信和派出所的表扬信。倒有一群人乌泱乌泱地闹到营区。连长说糟了,要他妈坏事。

女方家不承认女儿被欺负。男女双方私下和解,将错就错,正筹备婚礼。双方统一口径,说是情侣。这事儿往小了说,干柴烈火碰一堆儿没忍住激情燃烧,往大了说是有伤风化,但和被强奸相比好听点。连长听得出来咋回事,这么一来,林幼龙从见义勇为变成故意伤人。他打伤男人的裤裆,派出所让部队自己处理,回头处分通报给派出所,也好向男方家属交代。

提干的关口将近,名额有限,盯着的人太多。出这么一档子事,连长上下疏通,不管用。有个出缺,有的是人削尖脑袋往里挤,不会让林幼龙翻身。

提干的事泡汤,连长坚持让林幼龙继续读书,换了个大专学校,警察专业,争取拿个函授毕业证。将来备不住有用。

决定退伍前,林幼龙请连长喝酒。那时王定伟已经转业,因为心里有疙瘩,一直不和林幼龙联系,那天也请假过来了。林幼龙说我妈走得早,我爸身体不好,不想干了,回去尽尽孝。谁劝都不好使,于是千言万语只能都在酒里了。

林幼龙转业安置的事,连长没少操心,找关系安排他回老家当警察。板上钉钉的事出了岔子,临了儿名额让人顶了。连长觉得对不住他,最后给他安排到毛线厂,先有个事干着。

到了海南,林幼龙不再想过去的事。两人先去原单位找以前的领导,硬是不让他们进,哨兵那关都没过去。连长的骨灰盒送出来,一气之下,两人转身走了。连长的骨灰安葬在哪里成了问题,王定伟说要不找片林子。林幼龙说要那样还不如挖单位墙角埋里面。都是气话。从一家饺子馆吃完饭出来,已经是傍晚,都喝酒了,林幼龙说:“班长,去连长牺牲的地方看看吧。”

王定伟说:“行。”

林幼龙又点一份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一个肘子,一瓶二锅头,多要了几个塑料袋,打包带走。路上看见水果摊,买了点苹果香蕉。来到亚龙湾,林幼龙在海滩铺开塑料袋,摆上带来的东西。王定伟明白他的心思,小心放好连长的骨灰盒,点三支烟插在沙子里,青烟徐徐,风一吹就散了。

王定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烟盒递给林幼龙,林幼龙说:“不抽,答应我对象了。”

王定伟看了林幼龙一会儿。林幼龙被取消提干资格以后,连长和王定伟聊过林幼龙,连长说当兵的血能点着火,不是酒精燃烧的火,一吹就灭,是泼在雪里也能烤干一大片地的火。小龙会有今天的下场,就是这团火害的,他被自己的血烫了,大好的前途被烧没了。

王定伟把这话转述给林幼龙。林幼龙拧开一瓶二锅锅,往嘴里灌。王定伟把酒瓶要过去,喝得比他慢。喝了酒,吃肉吃饺子,最后把水果也吃了。

王定伟躺在沙滩睡着了。

林幼龙看海浪滚滚,时而进攻时而撤退,把在海里游泳的人摆弄来摆弄去。人们尖叫、咆哮,忍气吞声,大海始终不变的宽容、辽阔、目无一切。林幼龙突然破口大骂。一只手抱起连长的骨灰盒,冲向大海。他在水里一直游,游向深水区,海水困住他,像有成千上万只手在阻碍他前进,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渴望那团火烧干这片海。林幼龙被海浪拍打,像连长拿柳条儿抽他的脑袋。想到连长被大海如此戏弄过,他骂了一句“不是人揍儿的”,然后挥动螺旋桨一样的右臂,向潮水发起冲锋。林幼龙被潮水推向沙滩。又一次冲锋,又一次被潮水推回去。

天彻底黑下去以后,潮水漫涨,安全员阻止游客进水。岸边站着一票儿人,看热闹似的看海水里浮浮沉沉的男人,与潮水展开激烈的拉锯战。

林幼龙呛了一肚子水,筋疲力尽地回到沙滩,安全员过来骂他不知好歹。林幼龙听不到,咳得很凶。连长的骨灰盒还在,骨灰被海水一冲,流走了。林幼龙对骨灰盒说:“你那么牛逼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踏上返程的列车,王定伟一直在问连长埋哪了。林幼龙说海边。王定伟说海边就海边吧,他乐意游泳。林幼龙说:“班长,等我死了,你把我骨灰撒海里,我给连长挡挡风啥的。”

王定伟就笑,说:“你死以后不归我管,你跟弟妹商量去。”

林幼龙像自言自语似的,“她肯定不干。”

林幼龙先一站下车。分开的时候,王定伟郑重地对林幼龙说:“小龙,我在齐市当警察,有事你就来找我。”

林幼龙的心里突然就空了,回过神说:“我能有啥事,你好好干,多抓坏人。”

二月八号这天,林幼龙一到家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去医院,大夫说海水呛进肺里感染了,得吃抗生素。林幼龙打定主意以后不再游泳。王琪在家住了几天,忽然跟爸妈说学校临时有事,不能回家住了。然后搬到林幼龙家照顾他。有一天一起看新闻,泰康县公安局破获系列盗窃抢劫杀人案,董钧因此还立了三等功,记者采访他,电视里的他春风得意。王琪不乐意看,里面咋回事林幼龙说过。

除夕前一天下午,厂长叫林幼龙到家里吃饭。王琪再不回家也说不过去了,提醒完林幼龙除夕晚上去她家过,俩人一起出的门。厂长家住道南,走路二十多分钟能到。林幼龙生病以后,见点凉风就咳嗽。他想怕是落下病根了。但比连长强,连长连命都搁海里了。厂长家住楼房,集中供暖,家里见不到一点灰尘。饭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厂长的儿子在客厅看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毛利小五郎正昏迷着呢,破案子的是躲在后面的柯南。嫂子在厨房,油烟里刀光剑影。厂长招呼林幼龙落座,倒了盅白酒给他。林幼龙把压岁钱提前给厂长的儿子,厂长推辞不要,林幼龙一再坚持。嫂子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尖椒护心肉,搁在桌子上,在围裙上抹了把手,说让你破费了。嫂子把儿子拽过来接红包,让儿子说吉祥话。然后把儿子抱进卧室,关了电视,出来继续做菜。

厨房里又传出铛铛铛的剁肉声,林幼龙说:“嫂子真是个好女人,厂长你有福气。”

厂长说:“有啥福气,成天跟我耍。你赶紧把酒喝了。”

林幼龙举杯,酒从嘴里辣到胃。捂嘴咳嗽,厂长又给他倒了一盅,“吃菜吃菜,垫吧两口压压,没正经跟你喝过酒,不知道你啥酒量。”

林幼龙说:“准备戒酒呢。要谈正事咱就不喝了。”

厂长说:“你当过兵,有底子,喝完再说。”

陪厂长喝了一瓶多白酒。北大仓,度数不低,林幼龙的眼睛发直。后来嫂子上桌吃饭,端着最后一个菜,连菜是啥都看不清。

林幼龙说:“厂长,说事儿吧,喝多我答应啥都不算数了。”

林幼龙说完就笑,厂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嫂子端碗去厨房吃了。

厂长对林幼龙说:“兄弟,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厂里这效益,不想办法迟早得黄。犯愁啊。”

厂长不知道林幼龙听进去没有,脑袋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厂长说:“老弟,是不是困了?”

林幼龙瞪起眼睛,“你说,我听着呢。”

厂长抿了一口酒,“兄弟,你连长给你送到毛线厂,有这层关系在,谁下岗都轮不上你。”

厂长又给林幼龙倒了一盅酒塞到手里,“年后工资得下调,我这厂长当着都没啥意思了。你得替自己想想后路。”

林幼龙的脑袋一个劲往桌子上磕,硬挺着呢。厂长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你把这个签了,买断工龄拿笔钱,比在厂里靠着强。”

林幼龙摇摇晃晃回到家。炉子灭了,坐在炕上打酒嗝,酒精催逼着体内的阳气,让他不觉得冷。酒劲过不去,没精神再引炉子,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火炕的温度渐渐升上去,扯开被褥睡了。

除夕这天,值班表上通常安排保安队长值夜班,发扬风格。林幼龙胃里难受,吃不下饭,提前过去,保安却不让他进门了。

林幼龙往里闯,出来的是厂长小舅子,穿着林幼龙那套保安队长的衣服,带着保安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把林幼龙围住。

小舅子把辞职申请拿给他看,“你现在不是厂里的人。”

林幼龙仔细看,落款签着“林幼龙”三个字。林幼龙练过字,写的还行,这上面三个字歪七扭八,像三只蚂蚱。林幼龙盯着小舅子看,突然觉得再闹没意思。

他让小舅子把厂长叫出来,有啥事敞开了唠。事到了这份上,林幼龙认栽,好聚好散,补偿款该给得给。小舅子回厂长宿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瓶北大仓。小舅子说:“厂里也困难,补偿款先欠着,给你两瓶酒,拿回去喝。”

小舅子一脸欠揍样,几个不认识的人吊儿郎当的。林幼龙不搭腔,那几个人跃跃欲试,要跟林幼龙支巴,林幼龙从小舅子手里接过酒瓶时,在小舅子手腕上使了一把劲,小舅子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保安都知道林幼龙有两下,怕整出事,拉住林幼龙往外拽。小舅子放狠话,让林幼龙等着。

林幼龙头都没回,拎着两瓶酒,往道北走,脑袋里在想两件事:一是昨天那顿饭是鸿门宴;二是晚上去王琪家该怎么和王琪爸妈提结婚的事。林幼龙越想越犯难。一天没吃饭了,饿够呛。年跟前儿,火车站周边就剩旅店还营业,铁路饭店兼顾旅店食杂店的功能,老板一家住在后屋,过年也开门。林幼龙进去,就他一个人,中午就着饺子喝了半多瓶白酒,另一瓶存在饭店,让老板卖了吧,以后不喝了。

晕头转向地待到吃晚饭。晚上进来个男人,听说话声儿,岁数不大。往凳子上一坐,掏出一个小本写写画画,老板过去,还拿小本当宝贝,捂起来,不让人看。后来进来一个女的打包饺子。男人听到女人的声儿,从凳子上蹦起来,挺大声地喊一嗓子,“徐莉”,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儿。女人围着一条红毛线围巾,半张脸被遮起来。本来两人坐着唠嗑,突然就撕巴起来。女的一脸惊恐,要走。男人不让,跟着往出走,被老板按住结账,女的才跑掉。男人算账交钱的时候,女的又回来了。他们俩是一起离开铁路饭店的,林幼龙也没多合计,拎上酒瓶前后脚跟出门去。

他看到女的把男人带进小胡同。跟到胡同口往里看,女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的。男人被两人包围,拉扯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俩人在他身上翻,林幼龙把半瓶白酒扔过去,玻璃瓶在男的额头上炸开。两人丢下男人就往胡同深处跑。

林幼龙走到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跟前,踢了一脚,男人不动。林幼龙骂他活该,啥女的都撩次。在外面睡一晚上,第二天保准冻死。林幼龙扛起地上的男人,回家了。

春节联欢晚会开播时,林幼龙站在王琪家门前的李子树下发愁。失去工作让他不敢登门。

王琪出门看见他时,他下定决心,找班长帮帮忙吧。

王定伟

今年的除夕夜,王定伟和马瑞值班。马瑞没来,人联系不上了。王定伟在值班室看春晚,看完黄宏、句号的小品,心里不是滋味。关掉电视,吸了半宿的烟,想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往窗外看,大雪不声不响地把齐市修饰一通,旧年一过,大雪把什么都遮掩过去。这场大雪一直没停。

初二这天,局长叫王定伟到办公室,才知道马瑞独自去泰康县,已经三天没和局里汇报情况。王定伟和局长闹意见,马瑞想一出是一出,咋就敢让他一个人去。王定伟觉得马瑞干劲足,狗啃骨头似的,关节里的肉渣子都不放过。过他手的嫌疑人,小时候偷过同桌一块橡皮都能让他问出来。就是太想出成绩,人有点魔怔了。过犹不及,这样容易出事。

局长的脸色难堪,“他也是为局里着想,大张旗鼓地跑别人地头上,让人咋想。”

王定伟伸出两根手指,越过办公桌,够到局长眼前,“两个人还多啊,两个人。”

离开局长的办公室,同事对王定伟说,有人找他,泰康县来的。那人怕脚底下的雪化了弄脏地板,不进来,在保卫室等你。还没走到保卫室,王定伟先听到林幼龙的咳嗽声。一个多星期还没好,王定伟觉得林幼龙就是吃饱了撑的,游那一下子干啥。林幼龙耳朵冻得通红,没戴帽子,头皮的热量把雪融化,呼呼冒热气。王定伟一点好脸色没给。

“该!”

一肚子的气都撒到林幼龙身上。骂完一扭身自己走在前边,林幼龙在后面跟着,进了公安局的大院。

王定伟给林幼龙沏了杯花茶。林幼龙捧着玻璃杯,一朵茉莉花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落到杯底缓缓舒展。林幼龙闻着香味,听到王定伟问他为啥事儿来。林幼龙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王定伟说:“有啥事赶快说,我这一堆事儿呢。”

林幼龙放下茶杯,说:“有两件事。”

王定伟说:“嗯,你说。”

林幼龙拿出马瑞的钱包的时候,一股电流从王定伟的脚底一路向上攀登,最终让王定伟头皮发麻。一打开,先掉出来的是夹在里面的警察证。钱包里有人民币六十九元三角,一张身份证,一张两寸免冠半身照。照片被血浸透,马瑞的脸泡在干涸的血泊中。

王定伟合上钱包,说:“咋回事?”

林幼龙从厂长请他到家里吃饭讲起,一直说到他跟在马瑞身后,看到马瑞在胡同里被人打,对方有两个人。喝了酒,做事不过脑子,林幼龙把马瑞背回家,没时间照看。答应王琪去她家跨年。又怕他冷,烧了一把炕才走。第二天回家看他,人已经死了。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林幼龙说不清楚。人现在在自己家炕上。伤口他看过,后腰上中了一刀,又窄又短,血糊了一大片。临来前,林幼龙想,应该把人先送到医院。不急着去王琪家,人兴许还能救回来。

林幼龙还从死人兜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林幼龙粗略地翻看过,记着一起未破获的案子。马瑞为这案子才去的泰康。倒数第三页写着“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日,到达泰康县。”林幼龙的名字出现在写着字的最后一页。因为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林幼龙怕惹事,带来了,但没拿出来,也没提这茬。

还有把尖刀,看得出是手工打磨的,挺粗糙,沾上血了。在家放着呢,也没提。

王定伟让林幼龙先坐会儿,自己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里面先是争吵,然后突然静音。细听能听到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后面又进去几个人,又是一阵争吵。

王定伟气呼呼地从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问马瑞还有没有其他随身物品。林幼龙说没有了。

王定伟又返回局长办公室。再出来时,一言不发,脸黑得像一块煤。王定伟让林幼龙先回去,现在没有时间招待他。有个杀人犯在逃,为这个案子,死了个警察,想瞒也瞒不住。烂疮捂久了,越烂越深,容易诱发重症。局里几位领导碰下头,商量出一个方案,还是得先把马瑞被害的消息压住。发布悬赏,发动群众,征集线索,争取尽快破案。

林幼龙问:“悬赏有多少钱?”

王定伟说:“啥钱你都想赚。”

林幼龙说:“我见过那女的。”

王定伟看了林幼龙一眼,说:“还没准信儿,你别跟着瞎起哄了。”

同事又叫王定伟去开会,林幼龙站起身要走。王定伟拉住他,“不还有一件事吗?”

林幼龙说:“班长,王琪还记得吗。我对象。在实验小学当老师。我俩该结婚了,我答应王琪从海南回来就上门提亲。”

王定伟说:“咱俩认识到现在,你头回让我听到好消息。”

林幼龙说:“我工作没了。”

王定伟要说什么,动动嘴皮子,没说。退伍前,连长托关系解决林幼龙的安置问题,林幼龙有安置卡,帮助操办此事的人安排林幼龙到泰康县公安局当警察。一回到泰康县,被告知公安局没名额。连长不得已把林幼龙暂时放到在毛线厂当厂长的朋友那。哪想到人走茶能凉这么快。

王定伟犯难了。他对林幼龙有亏欠,总觉得自己教给林幼龙的东西害了他。王定伟说:“房子你有现成的,工作的事先放放,我来想办法,我先给你拿点钱……把婚先结了。”

林幼龙说:“班长,你不欠我啥,我凭啥要你钱。悬赏的事到底准不准?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知道的比你们多。”

林幼龙

大年初二的中午,林幼龙蹲在热电厂的门卫室窗户下,看马瑞的笔记本。十分钟前,林幼龙在食杂店买了一包烟,红双喜。热电厂的大门紧锁,门卫室没人。

有一把尖刀,三次出现在笔记本上。第一次是徐莉丈夫转述徐莉的话。她碰到一位戴红毛线围巾,袖管里藏着一把细长条尖刀,手很软,身高有一米八的客人。他是被徐莉的丈夫吓跑的。第二次是刘成永被杀,马瑞用铁条磨成的尖刀,模拟出刘成永身上的伤口,相似度很高。第三次,相隔一百二十公里的泰康县毛线厂的老陈被害,身上也留下相似的伤口。

九八年八月到现在,齐市发生八起失足女失踪案。林幼龙想,人被害的可能性很高。警方至今没有找回任何一名失踪的失足女,凶手有一个完美的藏尸地点。屡次犯案,没有露出马脚。他的社交很少,可能没有工作。有一个固定住处。没有工作的外来人,很难在一个城市发生多起人口失踪案件后不引起怀疑。

这把刀现在出现在泰康县,同时出现在泰康县的还有徐莉。除夕夜那晚,徐莉脖子上围着的也是一条红毛线围巾。

马瑞在林幼龙的名字下写“重查刘成永”,因此林幼龙来到热电厂。

林幼龙觉得人真的要多动动脑,不然脑袋像年久没有保养的机器,一启动,里面生锈的齿轮咔哒咔哒响,就是不转动。林幼龙只是稍动脑筋,心里已经沮丧得不得了。

头顶玻璃窗被人拍得砰砰响。不一会儿,从大门那弹出来一颗寸草不生的脑袋。门卫大爷刚上厕所回来,看到窗户外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心里害怕。传言失踪的人都已被害,凶手的目标是小姐,大爷尚能独善其身。刘成永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之后,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看谁都像恶人。大爷紧盯林幼龙,让他赶快离开。

林幼龙掏出身份证,顺大门上面递进去,说:“大爷,跟你打听点事。”

大爷对照林幼龙的脸,核对身份证上的信息。林幼龙又把香烟掏出来,塞进老人手里,“大爷,外头挺冷的,让我进屋待会儿吧。”

老人一脸警惕,林幼龙接着说:“我不是坏人。咱俩算同行,我也当过保安,还抓过抢劫犯。”

老人放林幼龙进屋,林幼龙感恩戴德。进了屋,蹲在门口,不往里走。老头骑坐靠窗的椅子,双臂架在椅背上。支着膀子撕开烟盒塑封,问:“你想打听啥?”

林幼龙说:“大爷,你跟你们经理是啥关系?”

老人说:“你打听这个干啥?”

林幼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怕说错话。先问问,我心里有个数。不该问的就不问了。”

老人说:“你心眼子还挺多,问吧。”

林幼龙说:“经理得罪过啥人没有?”

刘成永是门卫外甥女的丈夫。烟酒不沾,热衷钻研脐下一拃的学问。他媳妇生完孩子以后,身材走样,心思全放在儿子身上,对房事也失去热忱。夫妻感情滑坡,三天两头吵架。刘成永受不了,就搬到热电厂住,热电厂为数不多的女职工差不多都做过他的老师和同学。一次回家看儿子,媳妇从刘成永的裤头儿里发现长头发。一气之下,请大舅出马,坐镇热电厂,扫除家门口的野花野草。

大舅当上热电厂门卫,刘成永安分不少,明面上不再与女职工眉来眼去。一九九八年年初,热电厂受到大环境波及,开始走下坡路。缩紧开支成为当务之急,先是降薪,职工堵着刘成永办公室闹,后来形势继续恶化,厂里贴出裁减人员的公告。人人自危,反倒不闹了。经理手里的花名册就是阎王爷的生死簿,谁都不想名字被划上一道。仅有的几名女职工上杆子往身上贴,刘成永哪受得了这个,做了口头上的柳下惠。

大舅退休以后,赋闲在家,蒙外甥女钦点,重获重用,生活质量飞跃提升。降薪时,大舅也跟着担忧一阵子,好几次想随大溜儿跟着职工一块起哄。外甥女那不好交代,才按兵不动。后来裁减人员,不断有职工离开热电厂,大舅的工资居然按原数照发了。大舅改弦更张,变节到外甥姑爷的阵营。

离开热电厂的职工拿到买断工龄的补偿金,忙碌的日子突然松弛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回来转转,刘成永自掏腰包请他们吃饭喝酒,几次下来,也就都不好意思再回来。只有一个叫王文凯的锅炉工,下岗以后,再也没有露过面。之前的警察过来问话,没问这么细。警察都不上心,大舅也就更加懒得多费唾沫星子。

刘成永被杀前,据说搞大了一个女职工的肚子。家属都打上门了。刘成永媳妇这才醒悟,内线已经叛变。于是她相信了历史经验,凡人一旦以重利相诱,血肉至亲也未必靠得住。

女职工的家属要与刘成永对簿公堂,赌咒发誓要把刘成永送进笆篱子。九八年七月前后,事情吵吵闹闹折腾半个月,突然没了下文。又过了一个星期,刘成永媳妇叫大舅来家里吃饭,碰到女职工的家属提上烟酒果篮来刘成永家登门请罪。

女职工家属和刘成永媳妇在客厅里讲话,刘成永在卧室里哄儿子。家属要走的时候,刘成永出来送客,把烟酒还给家属,留下果篮。他说,你不了解我,我不沾烟酒,这些拿回去,别浪费。果篮留下,你嫂子爱吃水果。

送走家属,刘成永媳妇瞅着他冷笑,说,你他妈跟我玩乾坤大挪移是吧。

刘成永不甘示弱,说,你少跟我他妈他妈的,这家靠谁养着你心里没数啊。

刘成永媳妇抄起果篮,打开窗户,扔到楼下。果篮坠地声传到楼上时,她脸上挨了一嘴巴子。外甥女和外甥姑爷从厨房打到客厅,又从客厅打到卧室。拳脚功夫,你来我往,巾帼不让须眉。大舅原是坐在饭桌前,两口子一动手,锅碗瓢盆桌子板凳无一幸免。恐被殃及,躲到阳台抽烟。外甥姑爷叫他一起回单位时,一地狼藉的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外甥女哭哭啼啼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

第一起失踪案发生在这之后,热电厂的女职工集体向刘成永提要求,凶手落网前,单位派人接送她们上下班。刘成永嫌麻烦,干脆给她们放假。没了女职工,刘成永整不出啥幺蛾子,下班也不回家,和值班职工成宿成宿打麻将。时间一长,憋得五脊六兽,明里暗里向大舅递话。大舅心领神会,做说客,把外甥女从娘家请了回来。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刘成永被杀死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清扫开落在他身上的积雪,尸体已经冻僵。鲜血在他的身体下流了汪洋一片。脸着地,四肢张开,像一只溺死在红色海洋里的蛤蟆。

刘成永一死,市里紧急调来新领导。新领导一上任,要求所有人恢复正常上下班,不服从者按旷工处理,列入下批下岗员工的人员名单。出纳员丁宁连面都没露,托人把辞职信带回热电厂,送到新领导的办公桌上。

老人绘声绘色讲完,嘴角堆满白沫。道了谢,从热电厂出来,林幼龙下一步打算去找丁宁。

马瑞是个好警察,敢作敢当,干了啥没干啥,记得清清楚楚。他真没把刘成永的案子当成自己的活儿,光惦记失足女失踪的案子了。

热电厂有职工九百六十三人,下岗工人三百六十三人,马瑞调看退休下岗工人和五名在职女工共三百六十八人的户籍信息。这其中有一名下岗职工没有户籍信息。叫王文凯。马瑞肯定没深挖下去。马瑞去齐市之前,最后走访了丁宁家,也没见到本人。刘成永一死,丁宁就辞职撂杆子了。

丁宁家住在和平路上的繁荣小区,与华兴热电厂只隔三条街。按住址找过去,开门的是个男的,系花围裙举着锅铲。干巴瘦,脸皮包着骨头,像只剥了皮的狐狸。在他身后,丁宁坐在饭桌旁,喝饮料。林幼龙说自己是泰康县来的警察,找丁宁了解点情况。丁宁让林幼龙进来坐,坐到了饭桌旁。

男人是丁宁的丈夫。给林幼龙端来茶水,屁股一沉,在饭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稳当,等着听故事。

丁宁把脸一拉,横他一眼,说:“你有点眼力见儿。”

男人朝林幼龙尴尬地笑了一声,躲厨房继续做饭。

丁宁家的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敞开门的卧室里,床上铺红被红褥子。

林幼龙问丁宁,“刚结婚?”

丁宁说:“有一个月了。你结婚了吗?”

林幼龙说:“快了。”岔开话题,“你对刘成永的印象咋样?”

丁宁说:“人挺好,对职工好,工作也负责任。就是凡事不能和女人沾上边,沾上保准只寻思裤裆里那点事。你问别人,大差不差,也都这评价。”

林幼龙问:“刘成永死时,你为什么辞职?”

丁宁说:“不想干了。我想走就走。”

林幼龙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男人端菜出来,又被丁宁赶回厨房。林幼龙与他的对话时断时续。

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没有理由再支开他。丁宁就让他陪林幼龙吃饭,男人乐乐呵呵地取来两个二两杯,倒满白酒,洒在桌面的白酒,被他伸舌头舔干净。有外人在,丁宁一点没给丈夫留面子,骂他不嫌丢人。丈夫给她夹了一块排骨,突然引发她的暴怒,她朝丈夫发脾气,筷子夹起排骨扔到丈夫的身上。

丁宁对丈夫的刻薄让林幼龙感到不自在。林幼龙问丁宁:“多问一句。见没见过一把长约二十公分,细长的尖刀。”

男人的脸憋得通红,丁宁却让他回屋里换衣服。林幼龙觉得丁宁使性子是在给自己看,待下去没趣,起身要走。丁宁送林幼龙出门,一送送到单元门。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风也很强劲,摇动两扇单元门呼呼作响,风雪飒飒地往楼道里灌。林幼龙双手按住门板。丁宁突然说:“你们查到哪了?”

林幼龙说:“还说不好。只是猜测,凶手有一米八,戴红毛线围巾,有一把尖刀。你们齐市去年丢的八个女人,可能也是他干的。”

丁宁说:“我大概见过你说的东西,不过不是刀。”丁宁写给林幼龙一个地址,一个名字。“你查查他吧。”

林幼龙问她:“刘成永被杀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警察?”

丁宁犹豫了一阵儿,说:“查姓刘的能扯出一堆破烂事,不躲远点想啥呢。”

“现在为啥又能说了?”

林幼龙久久注视着丁宁,不说话,丁宁被他盯得受不了,一摆手,说:“我好不容易结婚了,想过安生日子。”

丁宁写的是王文凯的名字。

王文凯和他爷爷一起住,丁宁让林幼龙买点水果带过去,那老爷子挺不容易。

王文凯住在劳动路往南三公里的平房区。家像破落户,一米高的土坯院墙倒的倒、塌的塌,像上了岁数的老人的牙。一位老人拎一捆黄表纸正要出门,林幼龙问是不是王文凯家。老人说王文凯最近忙,不在家。

林幼龙把买来的东西往前一推,说:“知道。他托我回来看看您。”

老人说:“我去给我闺女上坟,要不你在家待会儿?”

林幼龙说:“不得了,我把东西放下,陪您一起去。咱爷俩有个伴儿。”

老人把东西搁回屋里,林幼龙替老人抱上黄表纸,跟他往出走。老人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拿木棍在地上画个没封口的圈,口朝西南。将黄表纸放进圈里点燃,再扯出两张扔到圈外。林幼龙站在老人的身后,老人自言自语,不是念叨女儿女婿。劲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时候,林幼龙才觉出味,老人脑子可能有点糊涂了。烧完纸,老人用木棍把圈中的余烬巴拉巴拉,带着林幼龙往北走。

老人家与女婿家相隔不远。女婿家的砖房大院墙垒的高,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景象。老人摸出钥匙打开大门,院子不小,院右边是一片荒芜的菜地,旁边站着锈迹斑斑的压水井。左边有一口地窖,地窖上面盖着木板。旁边是一间仓房。林幼龙朝地窖走,老人却摆弄锁头,他想回去了。林幼龙只好退出院子。老人的女儿女婿和外孙死在两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一氧化碳中毒。被发现时,一家三口躺在东屋炕上,保持熟睡的模样。

回到老人家,老人留林幼龙一起吃晚饭。老人翻出白酒招待客人,林幼龙说已经戒酒,老人又重新将酒收起来。两人的晚饭是林幼龙带来的烧鸡,还有被老人反复加热以致表皮坚硬的包子。吃饭时,老人撕下来一只鸡腿给林幼龙。林幼龙接下来,将另一只鸡腿撕给老人。烧鸡的两条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唯一的话题只有王文凯,聊天只能靠王文凯起头。王文凯是老人捡来的,跟老人的姓。老人的女儿女婿死了以后,钢材厂体恤老人生活不易,破例允许王文凯接替老人的女儿女婿的班,负责打磨零件。王文凯没户口,算临时工。

老人问林幼龙,王文凯还在钢材厂吗。

林幼龙说:“在,出差去了。太忙了,暂时回不来。”

老人心里踏实不少。林幼龙问王文凯小时候啥样,有照片吗。老人翻出影集,王文凯的照片很少,小时候比长大以后的多。林幼龙在影集里看到一张王文凯最近的照片。人长得真挺精神,脖子上缠着一条毛线围巾。红色的。

这条红色毛线围巾戴在徐莉的脖子上。

晚上老人留林幼龙在家过夜,安顿他在炕头儿,王文凯一直睡的位置。林幼龙左边是老人,右边是八十来公分高的木制被阁。老人仰卧,睡着之后数次被呼噜噎醒,只好侧身面向林幼龙,发黄的眼睛闭不严实,盯着林幼龙看。林幼龙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转身面向被阁,直愣愣地瞅着满是划痕的被阁腿,睡着了。

他看到汹涌的海浪。连长在海里呼救。林幼龙跳进海里,一个巨浪将他打翻,他与连长一同淹没在海底,连长被海水泡发,身体发白鼓胀,已经死掉的连长突然睁开眼睛,在水中说话。

“你不能用热血将这海水蒸发。”

林幼龙拽着连长的尸体向海面游,连长溃败的尸体在海水的冲刷下分解,林幼龙的手中空无一物。他感到窒息。将要淹死在海水中时,忽然醒来。老人把胳膊搭在林幼龙的脖子上了。林幼龙从炕上坐起来,靠着被阁,双手向身后探,挺胸伸展。左手摸到被阁腿被削空的背面,一个瓶子藏在里面。林幼龙拿在手上,是一瓶安眠药,已经开封。

老人被林幼龙吵醒。老人的觉很轻,醒了很难再睡着。林幼龙已经在穿衣服。老人下地去往炉子里添煤。林幼龙说:“我要走了,不回来了。大爷,你自己注意,炉子里别压太多煤。”

林幼龙离开前,往窗台上放了点钱,拿走老人家的手电筒,心里过意不去,又放了点。

他摸黑到老人的女婿家,撬开房门,走进去,屋子里很冷,灰尘不多,不像是几年没人收拾过的样子。炉子里的煤灰没掏干净,插板插得倒严实,一点缝没留。炉子后头扔着一口大勺。锅里挂着一层灰,拨开是一层油脂,芝麻孜然凝在表面。

林幼龙走出屋,手电筒的光打在院西的地窖。掀开木板,光线照进地窖,两米多深,里面除了土,空无一物。林幼龙思忖片刻,走进仓房,找到一把已经生锈的铁锹。跳入地窖。

他发现了王文凯的秘密。

王文凯

被热电厂开除以后,王文凯把锉刀磨成尖刀。死在尖刀下的第一个人是刘成永。刘成永却不是王文凯杀的第一个人。

一九六九年,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子宫里种下一个种子。种子生根发芽,肚子越来越大,瞒不住了,女人向父亲坦白。父女俩去隔壁的泰康县做人流。医生说月份太大,不给做。

女人未婚生育的丑闻足以令天塌地陷,这对父女便演了一场领养的戏,把亲生骨肉伪装成了养子。女人在钢材厂上班,她的善良,被人传颂,使她日夜惶惶。也就在这时候,女人受到未来丈夫的热烈追求。也在钢材厂上班,男人负责零件的检查和打磨。不合格的零件逃不过他的眼睛,经他手中的锉刀打磨,能与合格的零件一起光荣地走出钢材厂。女人和男人结婚后,搬到男人家住。不再与王文凯见面。王文凯对家人的称呼也要改,妈妈变干妈,姥爷变爷爷。

王文凯的妈妈生下第二个孩子时,王文凯五岁。出了月子,姥爷带王文凯去看小弟。王文凯想讨好妈妈,以及妈妈的丈夫,自作聪明地管男人叫爸爸。他一鸣惊人的举动,引得男人的注视,目光停留在王文凯脸上的每一秒,都令王家父女心惊肉跳。王文凯的眉眼轮廓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基因,相似的面貌很难不引人遐想。因为王文凯的胡来,媳妇一急,奶水停了一阵,孩子被饿得黑天白天地哭,丈夫想了许多法子催奶,都不能奏效。他把责任归咎到老丈人和王文凯身上,这以后,老丈人不再带王文凯登女婿的家门。

小弟长到七岁,母亲的丈夫突发奇想,要再生一个孩子,给儿子作伴。他们为此忙碌一个多月。十二岁的王文凯与母亲越发相像,他已觉察自己是母亲惧怕被人知晓的秘密。在母亲再次怀孕的消息经姥爷的口传到王文凯的耳中时,他带着姥爷赶去母亲家,大闹一场。结果是王文凯挨了母亲与她丈夫的一顿毒打。当晚母亲与她的丈夫争吵。丈夫已从与老丈人同住的孩子的面容识破妻子的真实面目,他悔恨自己被美色蒙蔽,但为时已晚。他与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已经有了孩子,今生今世无法斩断联系。

一九八三年,王文凯母亲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没保住。

破格得到上学资格以后,王文凯谜一样的身世渐渐被同学知晓,他成为别人口中津津乐道的野种。王文凯在一场场抗争中体会到胜利带给他的成瘾的快感。高中毕业,他意识到突然觉醒的身体里,诞生一种欲望,无法用暴力宣泄。

他对异性萌生热爱。然而他的身世常招来白眼。好皮囊也掩盖不了出身的恶臭,被人厌恶。他在独处时,便能听到咔哒咔哒声,像计时器的读秒。某种启始或结束的预兆。直到他偶然走进一家录像厅。在漆黑的地下放映室,王文凯完成男孩到男人的知识蜕变。那天他没有回姥爷家,在母亲家的墙头上蹲了一宿。母亲的儿子睡着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灭了灯,和她的丈夫躺在炕上。不一会儿开着窗户的屋里传出女人的呻吟。

九六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一家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王文凯还在到处晃荡。钢材厂的领导禁不住姥爷的哀求,破例批准王文凯进厂,实习一个月,合格就留下。王文凯进入钢材厂的第一天就得到他母亲丈夫的锉刀。这把锉刀在母亲丈夫的手中具有变废为宝的魔力,只要王文凯能再现这种神技就能留下。王文凯用一个月苦练技艺,却败给继承了母亲丈夫的衣钵的徒弟。王文凯不服气。领导介绍他到热电厂工作。临走,王文凯只带走了那把锉刀。

王文凯在热电厂负责烧锅炉。夜班伤心血,值一晚夜班可以休息一天。老职工排班,王文凯的夜班比白班多,王文凯不计较,咋安排咋是。母亲的丈夫家仓房里有一张粘网,入秋以后,撑起来,每天能粘上二三十只家雀儿,火钳子夹住头,往炉子里一伸,炉火一燎,毛褪得干干净净。出纳员丁宁去锅炉房打水,看到漂亮的王文凯在吃烤家雀儿。丁宁嘴馋,问王文凯要。吃了王文凯数不清的家雀儿,丁宁从王文凯火热的眼神中读懂他的心思。做爱是在丁宁的主动进攻下完成的。王文凯尝到那种奇妙滋味,饿死鬼托生一样向丁宁索取。王文凯赌咒发誓要娶丁宁。丁宁说不娶也没关系。说这话的时候,王文凯正用锉刀打磨因铲煤而卷刃的铁锹。他说:“只有婊子会这样想,你不可以。”

新年开春以后,有一天晚上下班,热电厂里没什么人。财务室的灯还亮着,屋里有人来回走动,一看就是丁宁。王文凯守在外面,不一会儿丁宁出来,直奔厂办澡堂子。王文凯跟进去,看到浴室里,两具白花花的身体摞在一起,莲蓬头里洒出的水浇灌他们,王文凯冲进浴室,关掉冷水阀。丁宁和刘成永一块叫唤,从地上爬起来,出现在门口的王文凯让他们把尖叫声憋了回去。

说通王文凯下岗是刘成永和丁宁一起做的思想工作。就在锅炉房,王文凯的烤家雀儿递到手边,丁宁不肯再吃。刘成永拿过去边吃边对王文凯说,偷看女人洗澡这事够你进去了。王文凯不用锉刀打磨铁锹,而是在一块磨刀石上打磨锉刀,锉刀越来越像一把刀。

王文凯被安排到下岗人员名单里,没吵没闹,刘成永给他一笔封口费。王文凯还记得这笔钱一半交给姥爷, 一半被他差点花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他和女人在王文凯母亲的家里交易,女人要走时,王文凯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女人说丈夫和儿子。王文凯问,有老公为啥还干这个,女人没说啥,往外走。王文凯叫住女人,说要再给她点钱。王文凯撅着屁股在炕上摸索,女人往前凑,王文凯转身用锉刀磨成的尖刀捅穿女人的心脏。滚烫的鲜血流到手上时,心里那个咔哒咔哒声戛然而止。那一刻,他感到畅快,感觉摆脱了什么,也感觉握住了什么。

下岗的事,王文凯一直没跟姥爷说。交给姥爷的钱,全部取自被杀死的失足女。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杀的人多了,迟早要露馅。想做的事得趁早。齐市下第一场雪那天晚上,王文凯用母亲生前喜欢的大红毛线围脖挡住脸,去热电厂。堵了几个小时之后才知道,女职工已经停工在家有一段时间,刘成永也搬到厂里住,杀他而不暴露自己是做梦。王文凯感到沮丧,回家的路上看到从正大洗浴城出来的女人,复仇的怒火变幻成了欲望。

女人站在正大洗浴的门前,向街对面望。街对面有一家烧烤店,旁边的烤炉里飘出烤地瓜的焦香味。王文凯买了一个掖在怀里,走到女人跟前,一眼不错地看她。王文凯从女人的神情变化中读出,她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图,才双臂抱着胸,头微微向左歪,斜睨着王文凯。

刚下过雪,天冷得冻死人。王文凯看向女人,她比丁宁还要好看,怪可惜的。女人的右眼外眼角上有一颗痣。这颗痣让王文凯想起母亲,母亲在相同的位置上,也长着一颗相同的痣。母亲比这个女人更好看,“挺冷哈,这天。”

女人揣着手,“是挺冷。”

王文凯把烤地瓜递给女人,“还是烫的,捂捂手。”

女人接过地瓜,“你家住哪?”

王文凯说了,女人说:“顺道,一起走吧。”

他们一路走,路上聊起女人的家庭。她和丈夫下岗以后,她走上这条路。女人叫徐莉,比王文凯大三岁。王文凯管他叫姐,徐莉说:“别,你嘴太甜一会儿我咋收你钱。”

王文凯问:“你丈夫知道你干这个还和你过?”

徐莉说:“接媳妇的老爷们儿晚上都在街对面扎堆儿,你看哪家过不下去了。今天他没来,要不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都下班了。”

他们谈好价,约定在王文凯母亲家做事,然后分道扬镳。因为那颗烤地瓜,徐莉给王文凯优惠,准许他不戴避孕套。徐莉说她生不了,不怕。

风刮得下巴生疼,徐莉向王文凯借围巾。王文凯思忖数秒之后,说:“你丈夫一会儿看见不好。”

徐莉忽然笑起来,说:“这啥点儿了。他不带来的,估计在家都喝死了。”

王文凯从脖子上解下围巾,徐莉围围巾时,说:“你长这么精神,应该正经找个对象。”

王文凯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徐莉加快脚步追上去,抱住王文凯的胳膊,并肩走。徐莉的丈夫远远地小跑过来,喊她的名。王文凯与徐莉几乎同时身体一僵,王文凯迅速从徐莉的脖子上扯下围巾,裹住脸,快步离开。徐莉拽他,袖管里滑出一东西,细长条,像把刀,掉地上叮当响。王文凯捡上东西,跑远了。

王文凯记不清弄死过多少人,事情肯定有做不周全的时候。露出马脚也是早早晚晚,有个警察盯这个案子盯得死紧。有几天就在王文凯家这片儿晃,蹬辆自行车来回转悠。王文凯担忧了一阵子。徐莉见过王文凯的脸,这两件事有没有因果关系,王文凯苦想数日,有所收敛。最危险的一次,他晚上回家,碰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问路。王文凯和他一起走了一段,知道他是那个查失踪案的警察。分开以后,已经吓出一身汗。王文凯觉得是时候离开了。走之前说什么都要杀掉徐莉。

终于在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三十号晚上,他等到了机会。徐莉一个人回家,王文凯从后面追上她。

王文凯手上拿着一把烤羊肉串,套在塑料袋里,塑料袋上捂出一层小米粒大的水珠。王文凯让徐莉跟他走,和上次约定的一样,还是去王文凯母亲家办事。徐莉有些慌张,走路时腿发飘,王文凯搀着她走完这段路。

王文凯在母亲家的炕上与徐莉做爱,没有开灯。徐莉微闭双眼,双手双脚缠住王文凯。王文凯感到徐莉浑身发抖,是害怕。王文凯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现在,就不让她沾上血了。王文凯在徐莉高潮时出手,舍弃了尖刀,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徐莉只挣扎了两分钟就不动了。

王文凯把光着身子的徐莉扔进地窖。掐死徐莉没费什么力气,但王文凯感到疲累,站在地窖口,连拿起铁锹的力气都没有。王文凯认为那是因为他的精神已经在逃亡的路上。回到屋子里,准备吃完羊肉串再去掩埋徐莉。羊肉串凉透了,油脂凝在表面,吃了几口,难以下咽。拎起铁锹跳下地窖,苏醒过来的徐莉与他四目相对。王文凯举起铁锹。徐莉的话让王文凯缓缓垂下手臂。

十几分钟以后,炉子里有了火光。徐莉把羊肉串上的肉撸下来,用一口大勺翻炒。两个人拿两支铁签子扎着肉块往嘴里送。他们又做了一次。然后王文凯带徐莉回到姥爷家,姥爷在炕上沉睡,王文凯收拾衣服弄出很大动静。徐莉小心翼翼,深怕老人惊醒。

王文凯说,“不用怕,这会儿醒不了。”

徐莉看着王文凯的脸,心里踏实,“我家那口子人还是聪明,他猜到是你了。”

王文凯琢磨一会儿,也没说啥。动身前往泰康县之前,做了两件事,这两件事徐莉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么一整,徐莉再也不能与王文凯分割开了。

坐火车到了泰康县,王文凯在道北租了一间带院子的平房。王文凯对男女之间那点事有毒瘾一般的狂热,天一黑,几乎整夜缠着徐莉。不远有一家铁路饭店,徐莉不做饭,常去那打包饭菜回来吃,小日子挺滋润。王文凯对徐莉挺呵护,不会动不动耍脾气,谁都想不到他杀人的时候一样脸不红心不跳。

钱要花没了,王文凯又动了作案的心思。再杀小姐肯定不行。王文凯把主意打到徐莉身上,徐莉就是用一句“警察在查失踪案,我能帮你。”救了自己一命。她引诱回家的刘成永,配合王文凯杀人时,表现出的镇定,让王文凯印象深刻。

一月十三号晚上,吃完饭,王文凯说出去走走。徐莉以为只是闲逛,说,“顺便给我买包卫生巾,这两天该到日子了。”王文凯答应她,他们像两条鬼魂在夜晚的街道上游荡。一前一后,溜达到道南的一家工厂不远处,看到从厂子里走出来的男人,孤零零一个人。徐莉过去搭话。王文凯手握尖刀一路跟随。王文凯听过关于刀的一种说法,活物对见过血的刀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这话不假,尖刀没费什么力就钻进男人的身体。在那个瞬间,王文凯敢断定,这将不会是这把刀杀的最后一个人。

例假迟迟没有降临,王文凯随口说,怀孕了吧。王文凯的无心之言,触动徐莉的某根神经,她像患了精神疾病,着魔似地怂恿王文凯去买一支验孕棒回来。徐莉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祈祷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结果。

验孕棒上出现两道杠,徐莉哭了一宿。第二天,她起的很早,王文凯醒来以后,饭桌上已经摆满酒菜。正往洗脸盆里倒热水的徐莉说:“泰康县的公安局把杀人的罪名安到那伙抢劫盗窃的人身上了。”

徐莉怀孕以后,肚子里的生命赋予她行使特权的勇气。她突然找到在这个家庭中正确的位置,敢于对王文凯的言行加以干涉,王文凯对她宽容,允许她偶尔使性子。除夕夜这天,王文凯想吃饺子,徐莉想自己包,王文凯不让,两人照旧去铁路饭店打包几份饺子回来。

徐莉在饭店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向她的丈夫打听过小姐失踪的案子,还一起吃过烧烤,是个警察,好像叫马瑞。马瑞也认出徐莉,马瑞告诉徐莉,她的丈夫死在了家里。徐莉突然失踪,曾一度让马瑞以为徐莉也已遇害。马瑞要徐莉跟他回齐市。

徐莉走出饭店以后,把马瑞追到泰康县的消息告诉等在外面的王文凯,俩人一合计,不能让马瑞活了。在胡同里杀了马瑞,并抢走他的配枪。要不是同样在饭店里吃饭的男人多管闲事,跟出来,还把酒瓶砸到王文凯的额头,他们也不用火急火燎地换住处。

王文凯带着徐莉连夜离开出租房。毛线厂身后的实验小学已经放假,王文凯早就踩好点,学校里只有一名锅炉工。

他们躲进了学校。

董钧

歹徒不是什么硬茬子,审讯室里一扔,开始不认,死扛。董钧一进去,就听到里边人扯着嗓子嚎,哭了半宿。后半夜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棉裤腰似的全抖落出来。实施盗抢都有谁,哪的人,怎么分工,谁和谁一组,在哪汇合,怎么分赃,一样没落。按口供去抓人,顺藤摸瓜,十六个人,一网打尽。再一查,几乎都是下岗工人,逼到份儿上,没招了,落草为寇。因为是屡次作案,又杀了人,性质恶劣。上面要求尽快破案,不仅要快,还要稳要准,盗抢是盗抢,杀人是杀人,犯什么法定什么罪,不能冤枉好人,更不能把坏人冤枉成更坏的人。下岗工人走投无路,生活都不容易。

后来犯罪嫌疑人认罪挺痛快,桩桩件件一个不落,唯独对杀人这事咬死不承认。毛线厂会餐时,董钧第三次带人来围着毛线厂找,没找到林幼龙说的武器,昏迷的那个人身上也没搜出啥有用的。离案子胜利告破还差临门一脚,董钧想把案子结得漂亮。

董钧在表彰大会上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时,忽然又想起了林幼龙。林幼龙是个优秀至极倒霉到家愚蠢到头的人。见义勇为,别人当口号,就他当真。与林幼龙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毛线厂,是民政局。林幼龙在问柜员,为啥定准的工作突然没名额了。

董钧当时就站在他的身后。

想到林幼龙,董钧忍不住想笑。记者问他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董钧慢慢摇头,笑出了声音。

大年初一的早上,毛线厂厂长跑到公安局,点名找董钧。董钧正在家里和老婆孩子看电视,电话从公安局打到家里。董钧回单位的路上在想,人怕出名,公安局不只他一个警察。毛线厂厂长找他, 他却不得不重视。

毛线厂厂长为的不是盗抢杀人案。他那当保安队长的小舅子死了。坐在开往毛线厂的警车上,董钧问厂长:“林幼龙是你小舅子?”

案发现场在门卫室,小舅子趴在靠窗的桌面上。致命伤是从后脖颈斜刺入后心的刀伤,就一下。血铺满水泥地。早晨换班的保安和接到电话赶过来的厂长以及厂长媳妇进过门卫室,厂长媳妇当时就晕倒了,血滩上留着她栽倒时的印记。苏醒以后,满身是弟弟的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厂长去公安局找董钧,厂长的媳妇还穿着一身带血的衣服,躺在厂长的办公室。

这里临时做了董钧的办公点,炉子烧得挺旺。董钧和一起来的同事坐在沙发上,厂长沏完茶,拎一把小板凳,隔着茶几与董钧对坐,换班的保安坐在他旁边。董钧说:“说说吧。”

早上来换班的保安先发言,他是第一个发现厂长小舅子遇害的人。除夕这天晚上,毛线厂就保安队长一个人,保安队长叫黄炜。发现尸体的时候,门卫室的炉子已经灭了。老陈死的时候没见着,不知道人身上有这老些血。当时也不害怕,黄炜趴桌子上,跟睡着一个样。血流一地,保安没往里走,腥气味太重,进不去人。保安来厂长屋里打的电话,先打给厂长,再报的警。

董钧说:“行了,都知道的就不用说了。你们队长不是林幼龙吗?”

保安说:“他不干了。”

董钧问厂长:“是这么回事吗?”

厂长没说话。董钧说:“保安队的人都叫来,一起唠唠。”

半个小时以后,厂长屋里又进来五个保安,三老两少,也搬小板凳坐,和厂长坐一排,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跟小学生上课似的。董钧没憋住笑,扑哧一声,再伪装已经来不及。厂长媳妇还在哭,董钧心里看不上这样的女人,平时看着挺担事,真遇上事,一点不顶用。他看一排小板凳上的人,问:“黄炜和什么人有矛盾?”

刚进来的一个保安说:“他刚来,和他不熟,不知道。”

另一个说:“昨天白天我值班,林幼龙来过,和队长撕巴到一起了。”

除夕厂长不在单位,昨天值班的保安要不说,他根本不知道林幼龙来过,也不知道黄炜背着自己用两瓶白酒把林幼龙打发走了,更不知道黄炜领外人进厂子,还和林幼龙动过手。厂长的心里不痛快,和媳妇处对象时,就在给她弟弟收拾烂摊子。不偷人钱包,就准顺走人晒在院子里的胸罩,再不就跟人打架把人脑袋开了。厂长被媳妇迷得五迷三道,撒不开手,总得提防她弟弟再惹出点什么事。和媳妇结婚以后,她弟弟变成他的小舅子,他被套牢了,变成黄炜的擦屁股纸。就这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厂长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解脱了。小舅子怎么当上保安队长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用不着明说。

厂长说:“能不能是林幼龙。他抓着盗窃犯,我把他开了,他怀恨在心。”

董钧板起脸,“和这件案子无关的不要说。”

厂长闭了嘴。厂长媳妇突然爆发,尖着嗓子说:“肯定是他。”

董钧嘴里弄出啧啧的响声,身体往沙发靠背上一靠,“不一定吧,没有其他可疑人员了吗?”

昨天白天值班的保安一拍脑门儿,“有个人,打听老陈的事儿。他说他是警察,俩耳朵都是冻疮,叫什么来着,我忘了。我给记在出入登记册上了。”

屋里的小炉子呼呼地响,一圈铸铁烧得通红。董钧额头的汗始终擦不干净,满屋没一个让人顺心,来回提年前系列抢劫盗窃杀人案。董钧肚子里积着火儿,不发作。端起茶杯,保安已经跑出门,直奔门卫室。

这雪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董钧看保安裹着棉袄缩头缩脑地跑,一副偷鸡摸狗的模样。他把一本卷边儿的登记册从门卫室拿回来。登记册一看就是林幼龙的手笔,照搬部队的出入营区登记册的格式,姓名、证件号码、事由、进厂时间、出厂时间。册子上登记了一个叫马瑞的名字。登记的是警察证,但事由及出入时间空着。马瑞在厂外看完一场热闹,就走了。

董钧用厂长办公室座机打了一个电话回局里,一查还真有这人,人是齐市的。坐在厂长的办公桌后面,董钧又拨通齐市公安局的电话,找他熟悉的人核实,人的确来了泰康县。

董钧问:“马瑞是不是在办什么案子?”

对方不肯透露案情细节。董钧说:“嫌疑人不会是我这的吧。”

对方说:“这谁说得准。”

公安局要把黄炜的尸体带回去,董钧也要走。厂长送董钧到大门口,保安在后面跟着,像在欢送视察的领导。秧歌队从南边过来,五十来人。穿红戴绿,踩高跷举花伞。有男有女,中年人居多。一帮半大小子大姑娘凑热闹,一路追随。秧歌队堵在毛线厂门口,一挂炮仗扔进人群,秧歌队围着鞭炮敲锣打鼓扭腰摆胯,闹哄哄的。董钧坐上警车,警车开不出去,厂长媳妇忽然跑出来,拽开车门,半截身子扑进车里,双手扽住董钧右腿。厂长媳妇一亮相就哭开了,鞭炮一停,声音盖过秧歌队。满街都是看热闹的,眼瞅成焦点了,董钧一劲喊厂长,厂长拿媳妇血招没有。

厂长媳妇边哭边喊:“我弟就是林幼龙杀的。”

董钧一边关车门,一边扒拉厂长媳妇的胳膊,“大姐,你先撒手,我现在就去查他。”

董钧一关上门,司机摇下车窗,让秧歌队让条道儿。董钧没跟警车回去,半道儿下的车,往道北走,走上天桥,在最高处站了一会儿,沿着铁路向远处眺望。齐市在泰康县的西边,齐市和泰康之间有一个叫龙烟镇的地方,铁路沿线有一座十来米高的建筑,传闻是日本人监造,红砖水泥钢筋构成,内部中空,用以屯兵。柱形炮楼,坚不可摧,挡得住抵抗者的土枪土炮。曾有人提议拆除,遭到反对。传闻没有多少是真的,董钧知道那实际是一九零三年苏联人建的水塔。不过不重要,记住点往事比遗忘可好太多了。一列火车疾驰而去,天桥与铁轨共鸣,董钧的脚下一阵震颤,仿佛即将坍塌,他将与万事万物毁于一旦。哐哧哐哧,不知归处,不可阻挡。天桥渐渐安静,惆怅爬上心头,不知何去何从,董钧想回家,蒙头睡上一觉,啥时候醒啥时候算。他向道南转身,迈开脚步时,却继续向北。

推开林幼龙的家门,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到哪去。一点活人气儿没有。炕上躺着一个人,董钧喊林幼龙的名,没应答。推了一把,人是硬的。死了。不是林幼龙,圆脸,平头,耳朵有冻疮。董钧的脑袋里嗡嗡响。叫昨天值班的保安来辨认,确定死者的身份,还真是齐市公安局的民警马瑞。炕上还躺着一把尖刀,带血,让人拿回局里对比了。董钧要求保安要严格保密,后来才知道保安压根没听他的话,可哪胡咧咧。

林幼龙有个对象,叫王琪。穿过天桥,回到道南,沿府前路,过六条街,交叉口东侧是毛线厂,毛线厂身后是实验小学,王琪是实验小学的老师,教语文。王琪家也在道北,离林幼龙家不远。

董钧登门,屋里油烟味很重,王琪在厨房炸春卷。董钧要向王琪了解情况,王琪爸把王琪替下来。董钧问王琪跟林幼龙什么关系。王琪说:“我对象,马上结婚了。”

王琪妈剜了她一眼,补充说:“小龙这人挺好的。”

董钧没理睬王琪妈,继续问王琪:“林幼龙现在在哪?”

“出门了。去哪不知道,没说。”

“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说。”

“除夕夜那天,你见过他没有?”

“除夕他在我家过的,回去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

董钧问:“吃饭的时候,他有没有反常的举动?”

王琪回忆了一下,林幼龙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她认为问题出在母亲身上。

林幼龙在王琪家吃饭,被王琪妈询问,什么时候结婚。林幼龙没有隐瞒他丢掉工作的事实。王琪妈说没有工作,你们俩将来的日子怎么过。王琪替林幼龙说话,她有工作,养得起林幼龙,工作可以再找,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

除夕这顿饺子林幼龙没吃几个,吃不出滋味,答应好的事办不到。林幼龙没脸待下去。王琪陪林幼龙走出家门,两人在大门口的李子树下。林幼龙说别送了。

王琪说:“咋回事?出趟门工作还没了。”

林幼龙说:“被人骗了。”

“还有招儿吗?”

“白天打了一架,估计没用了。”

王琪说:“好好跟厂长说说,不当队长,保留工作也行。我妈那你还听不明白吗,有工作是个保障,她就怕我受委屈,没别的意思。”

林幼龙说:“明白。”

王琪目送林幼龙回家,走出十来米。王琪的眼泪就下来了,风一吹,下眼睑生疼。擦眼泪的功夫,林幼龙去而复返。他看到王琪通红的眼睛。林幼龙抱抱王琪,王琪靠在林幼龙胸口哭,林幼龙说:“我明天出趟门,有事要办,躲不掉。回来再找你。”

王琪说:“行。你记得去找厂长,好好跟人说话,别犯倔。”

林幼龙说:“知道。”

王琪妈心里没数,忽然有点紧张,问:“小龙到底咋了。”

董钧看看王琪,说:“去年的盗抢杀人案知道不?”

他这么一说,王琪妈想起来了,这警察上过电视。这案子就是他破的,电视里的他比真人威风。

王琪说:“我知道,人是林幼龙抓到的。”林幼龙和王琪显摆过,抓着俩罪犯。王琪训过他,就你能,你比警察还能。

董钧的牙在嘴里磨磨,咯吱吱响,“他骗你的,他把我们也骗了。有个齐市来的警察,他杀的,尸体现在还在他家炕上躺着。”

王琪妈血压蹭蹭往上窜,左手扶着脑门,右手去够王琪的肩膀,摇摇晃晃的。王琪看仇人一样看董钧,说:“我不信,小龙从来不对我撒谎。”

董钧不想再和这家人说话,要走,没人拦他。屋子里乱成一锅粥。他走出门,心里敞亮不少。回到公安局,案情分析会接近尾声。副局长主持,局长冷着脸抽烟,轮休人员全部召回,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董钧一现身,目光聚焦到他身上。都在等他一个人。

局长说:“把照片给他看看。”

离董钧近一点的同事站起来,哈腰敛椭圆形会议桌上的照片,递给董钧。会议室没有多余的椅子,董钧站在门口一张张看。都是伤口的特写。有些董钧见过,去年查毛线厂工人老陈被杀的案子,董钧一天看八遍,记忆深刻。其余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没印象,头回见。

董钧看照片时,会议室里的人都盯着他。老陈的案子是董钧破获的,立功受奖新闻采访,名利双收。大伙都在等他发表看法。

副局长走过来,把一部分照片挑出来,重新递给董钧。局长隔着老长一张桌子说:“看仔细点。”

董钧一脸懵,副局长指着他手中的照片,“这些是黄炜和马瑞身上的伤口。放一堆儿分辨不出来吧。”

在林幼龙家找到的尖刀,所能造成的伤口不止和马瑞身上的吻合。老陈和黄炜也是死在这样的刀下。

攥在手里的照片被手心的汗黏住,董钧忽然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想着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大脑无法思考。

局长说:“刀口基本一致。去年的案子凶器你们找到了吗。这回凶手是谁啊?那个现在还在医院昏迷的人还有没有作案嫌疑?”

局长一通问,给董钧逼出一头汗。副局长说:“小董,说吧,案子你负责的。”

董钧的喉咙里干涸,咽了口唾沫,说:“这件案子我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副局长拦住他的话头,转脸对局长说:“不成熟的想法就不要在会上说,大过年的,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没出正月就这样,这一年哪能顺当。”

会议室就剩三人,副局长让董钧继续说。董钧说:“系列盗窃抢劫案破活以后,仍有被害人出现,说明凶手目前还在活动。”

局长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看董钧,“躺在医院里那个不是杀人犯了?”

董钧说:“有人误导我们。追捕盗抢案的嫌疑人时,还有别人参与。”

局长看向副局长,副局长说:“哦对。还有毛线厂保安队长,躺医院里那个就是他给打的,叫什么来着。”

董钧赶紧接上,“叫林幼龙。已经不是保安队长了,毛线厂后来的保安队长是黄炜。厂长小舅子,厂长耍心眼,给林幼龙整下岗了。除夕林幼龙去过毛线厂,和黄炜动过手,毛线厂的保安都看见了。”

局长问副局长:“你怎么看?”

副局长看向董钧,董钧把话接过来,“林幼龙这个人有嫌疑,年前年后死的三个人多多少少都和他有关系。老陈生前和林幼龙有过节,老陈偷毛线,让林幼龙给逮着了,老陈给了林幼龙两杵子。之前走访,没深想。黄炜不用说,都知道了。马瑞死在林幼龙家,有目共睹的事。我想查查林幼龙这个人。”

局长训了董钧一句,这么大的事憋到现在才说。局长往出走。副局长严厉地纠正董钧,“要查林幼龙就查,俩案子别往一块混。”

林幼龙是不是凶手,局里持怀疑态度,没给他定性。人跑了,不回来,就是他,八九不离十,三条人命,够枪毙了。要是敢回来,那更好,逮住他,啥都能问出来。董钧建议控制消息的传播,别让林幼龙觉出味儿来。二十四小时监视林幼龙家,还有他对象,不用看住一家三口,盯死王琪一人就够。马瑞的死先别漏,齐市那边不知道咋回事,把林幼龙抓着再说。

按照董钧的思路,泰康县公安局把工作布置了下去。

林幼龙

初三早上,林幼龙坐火车回泰康县。窗外白茫茫一片,雪从年前开始下,期间稀稀拉拉没停过。看势头,这场雪将继续下去。旷野之上,风把地上的积雪吹出褶皱,连绵起伏,一望无边,白色的海洋,凝固的海浪,永不平息。积雪起码有半米厚,瑞雪兆丰年。

车厢里有点冷。林幼龙缩在透着凉气的车窗边打瞌睡。梦到与王琪在教职工宿舍共度的夜晚,炉火烧得很旺。王琪从梦中消失,炉火还在,他在自己的家,炕上是马瑞,一名死去的警察。马瑞盘腿坐起来,望着林幼龙哭,没一点警察样儿。林幼龙挨着炕沿儿坐下,“你哭啥?”

马瑞说:“你为啥不送我去医院,你害死我了。”

林幼龙向马瑞检讨,“对不住,喝多了。不是故意的。”

马瑞收住哭声,五官扭曲,转眼成了林幼龙自己的模样。林幼龙心里发寒,往后躲,“马瑞”像突然认出林幼龙似的,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啊。”

“马瑞”倒在炕上,像被子弹击中。“马瑞”死在林幼龙的梦中了。

到站以后,乘务员叫醒林幼龙。出了火车站,他没有先回家。林幼龙知道王琪的性子,他不在家,王琪不会去家里,不会有人发现马瑞。尸体不动为好,让马瑞保持死前的模样等王定伟来。

去王琪家是早上八点多,路上看到几个小孩,顶风冒雪,手里拿支香,你追我赶,鞭炮拆开一个个的放,扔到林幼龙脚下,嘴里配合发声,邦!王琪家的大门关着,林幼龙靠在李子树身上,没有立刻走。想事呢,复习照片上王文凯的长相,与齐市公安局相比,他又多出一个优势。找到徐莉,王文凯一准跑不了。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做笔记是个好习惯。马瑞死了,还帮林幼龙一个大忙。警民一家亲,马瑞是个好警察。李子树小腿粗的树干撑不住林幼龙倾来的体重,树杈上的积雪扑扑落下,落进后脖领,林幼龙一激灵。悬赏金拿到手该怎么花,他已经想好了。先和王琪把婚事办了,这是头等大事,剩下的把债还清,房契从银行拿回来,王琪住进去才是家。工作丢了,做点小买卖,好歹是个正经事,不犯懒,能赚到钱。给马瑞烧点纸,没他这钱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多烧点,去那边过日子,别紧紧巴巴的。也得给爸妈烧点纸,念叨念叨,过的挺好,快结婚了,不用惦记,该投胎投胎去吧,有缘下辈子还是一家人。再就是连长,牺牲得挺憋屈,不该死啊。叹口气,凉气钻进肺子里,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来势汹汹,有点蓄谋已久的架势,肺子都要咳嗽出来。眼泪也止不住往外流,林幼龙弯腰扶着李子树干呕。

王琪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林幼龙站在门外,王琪妈站在门里。王琪妈说:“啥前来的。我没听着敲门。”

林幼龙直起腰,“刚到。姨。王琪呢?”

王琪妈没出来,也没让林幼龙进去,守着大门,“这两天没见你人影,忙啥呢。”

林幼龙往大门口走,“去趟齐市,办事,刚回来。王琪在家吗?”

王琪妈从大门里走出来,把大门合上,“没先回家看看。”

林幼龙站住了,“有事和王琪说,就先过来了。”

王琪妈一只手搭在门鼻上,“小龙,你跟王琪处几年了。”

林幼龙说:“八年。”

王琪妈说:“今年王琪三十二了,外人眼里都是老姑娘了。”

林幼龙笑了,说:“姨。王琪在我眼里永远十八。”

王琪妈说:“小龙,你听我说,别打岔。”

林幼龙收敛笑容,“行。姨,你说。”

王琪妈朝林幼龙又走了一步,抬头看他,“八年,姨从来没横扒拉竖挡着不让你俩处,对吧。王琪愿意,你这孩子也不错,姨知道你家情况特殊,没挑过你条件。姨这两天就寻思,工作有没有其实没啥,我和你叔还有点,你俩结婚咋都能帮你们把家支起来。事赶事,走到这步,谁都没想到。姨要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别怪姨。姨也盼你们都好,谁能想到,事就走到今天这步了。”

从王琪家回来, 林幼龙挺高兴。路过铁路饭店,林幼龙撩开门帘子钻进去。林幼龙和老板搭话,“除夕晚上打包饺子那女的还记得吗?”

老板往暖气片上一靠,歪着脑袋,“嘿,怪了。她还回来打听你来着。”

林幼龙说:“知道她住哪不?”

老板不拿好眼神横林幼龙,“那女的一看不是啥正经人,别搭搁。”

林幼龙摆手,“我不扯那犊子,有正事。知道她住哪不?”

老板说:“应该就住铁路这片,往外租房子那几家你打听打听。”

老板从柜台里拿出北大仓,“酒别放我这卖了,拿回去自己喝吧。”

林幼龙端详着酒瓶,这两天忙忙叨叨,东跑西颠,滴酒没沾,也没馋过。酒也不是非喝不可的东西。

老板指柜台上的托盘,“刚卤出来的熟食,买点。回去当下酒菜。”

林幼龙把酒瓶往柜台里推了一下。“买点行,酒送你了。答应媳妇戒酒了都。”

老板笑得挺大声,“这酒我收了还咋卖你东西。拿回去吧,谁家有高兴事儿不喝两口。留着呗。”

林幼龙买了猪蹄烧鸡还有两根红肠,恍惚记起,上次吃这些东西是在毛线厂里,厂长表彰他英勇护厂,差点请来记者宣传。这事想起来,跟做梦似的。付了钱,老板找零时,林幼龙问:“那女的打听我干啥。”

老板又数了一遍零钱,“备不住看上你了。”

“她打听我啥?”

“问你是干啥的,在哪上班。”

“你咋说的。”

“这玩意,实事求是,该咋说咋说呗。”

林幼龙还是拎着那瓶北大仓往家走了。走之前,用铁路饭店的座机打了一通电话到齐市,正好是王定伟接的。

林幼龙问他:“悬赏批了没有?”

王定伟说:“批了。刚发出去。”

林幼龙说:“我有线索,人在泰康。我能找到。”

王定伟想了一会儿,“我现在去泰康,你别逞能,摸准位置给我打电话。”

林幼龙心里想,班长来了好,一是一,二是二,做不了假。在此之前,先问出徐莉和王文凯的下落。试卷上的每一道题都要写出答案,才能得高分。

林幼龙想着事,有两个人从出了铁路饭店就跟在身后,跟了一路。铁路这一片都认识林幼龙,这是两张生面孔。林幼龙打开挂在大门上的锁头,走进院子之后,两人动了手。一左一右,从后面锁住林幼龙的两条手臂,一塑料袋的东西掉在地上。林幼龙像电视上游街的罪犯,两条手臂被高高撅起,上身不得不狠狠弯下去。关节疼痛让林幼龙清醒,从裤裆底下看那两个人,开玩笑似的说:“兄弟,认错人了吧。快松开,胳膊折了。”

左边的人说:“黄炜知道吗?”

林幼龙说:“不认识。”

另一个人说:“毛线厂保安队长。”

林幼龙这才知道毛线厂厂长媳妇的弟弟,抢走他保安队长位置的人大号叫黄炜。

林幼龙说:“你们替他出头?”

两个人手上使了更大的劲儿。林幼龙怪叫一声,“操,欺人太甚。”抬腿后撩,左边的人裆部中招,撒手了。有这空当儿,林幼龙能打一场翻身仗。当兵第七年,王定伟对林幼龙说,我教你一套拳。用不上,就当练着玩。用上了,别说是我教的。转身时,控制林幼龙右臂的人被惯性带向前,林幼龙反拿住那人右手腕,拉直。黑龙十八手,第八式,截肘扣带。林幼龙用左臂砸向那人的胳膊。林幼龙第一次把班长交给他的东西应用到实践中,让一个青年差点失去一颗睾丸,而他失去提干的机会。退伍前,和连长班长一起喝酒,班长喝醉以后,说,我后悔啊,不该乱教你,你是个啥样的人,咋能不惹祸呢。

林幼龙对还算冷静的自己说:就到这吧,再来一次,你将万劫不复。

于是林幼龙收回鞭子一样甩出去的右臂,将拿住的那个人绊倒在地上。林幼龙对他说:“黄炜欠我的,跟你们没关系。”弯腰去捡被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的人压在身下的东西。

那个侥幸躲过骨折的人的手摸向怀里,警告林幼龙不许动。林幼龙心里想,没有人可以命令我。

枪像炮仗一样响了一声,子弹在林幼龙的左手掌钻出一个窟窿,镶在大门上。踏进院子的林幼龙,被人赶出了家门。林幼龙一路跑。在大雪中,逃出父母留给他的房子,跨过向王琪表白的天桥,经过本该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的春城火锅店,越过看在连长的面子上成全他做保安队长的毛线厂,翻上实验小学的墙头。直到躲进王琪的教职工宿舍,扣紧门,他仍听到屋外风雪呼啸。

宿舍的小炉子上坐着水壶,小课桌上,教案写了一半。王琪的字很漂亮。林幼龙的手掌还在流血,北大仓仍然是完整的北大仓。林幼龙用王琪的枕巾裹住伤口。这么干的时候,林幼龙的脑子里冒出很古怪的想法。王琪看到以后,会先心疼枕巾,还是他的手。躺在王琪的床上,可能睡着了一会儿,说不清楚,迷迷瞪瞪的。他记起王琪在这张小床上,像哄小孩似地给他讲故事。林幼龙想,一定抓到王文凯,给王琪一个家。王琪会是个好妈妈。

学校还没开学,暖气片烧得滚烫,让人心里暖洋洋的。锅炉工终于良心发现,舍得往炉子里添煤了。林幼龙提上酒肉,走向锅炉房,想借电话用。锅炉房的门从里面反锁着。林幼龙使了一把劲,没拉开。往窗户里看,一个女人来开门。林幼龙忍住内心的狂喜,视线越过她,落在面对锅炉背对自己,扭头看过来的男人的脸。男人的额头裹着纱布。林幼龙的心跳在加快,血液沸腾起来。林幼龙把熟食和北大仓放在饭桌上。饭桌上有一盘饺子。林幼龙不管一男一女的眼神,右手拇指食指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铁路饭店的饺子馅里放香油。全泰康县仅此一家。

林幼龙不拿自己当外人,男人手里握起炉钩子,说:“拿起来就往嘴里塞,当是你自己家呢。”

“我说呢,暖气烧的挺好,早他妈该换人了”,林幼龙解开塑料袋,“不白吃你饺子,我这有熟食,一起吃点?”

男人说:“你这学校的?”

林幼龙让女人拎俩凳子过来。男人站起来,塑料袋一打开他就闻着香味了。男人说:“你认识我吗?”

林幼龙说:“不认识。”

男人说:“那我凭啥吃你东西?”

林幼龙说:“我不吃你饺子了嘛。”

男人说:“你这人虎吧。”

林幼龙说:“请你帮个忙,用用你这座机,打个电话。”

男人说:“打个电话至于备这些东西?”

林幼龙说:“本来是我自己吃。上个锅炉工干活没正形,暖气烧的带死不拉活的,今天一看,我操,良心发现了,舍得添煤了,这得表扬啊。那就一起吃呗。我一进门,操,整半天换人了,我说嘛,那人能他妈有这觉悟才怪了。”

男人说:“电话在里屋。”

里屋门上面有玻璃窗,挂着布帘子遮挡,林幼龙拉开木门,里屋炕上被褥堆成一座山,底下像压着什么,鼓鼓囊塞的。还有一张办公桌,碧绿色的油漆脱落,露出木料本来的模样,就显出斑驳的老态。桌子上一台黑白电视笨手笨脚地蹲着,座机在旁边躺着。

男人跟进来,手里没拿炉钩子,两条手臂直直地垂着,“往哪打?”

林幼龙说:“打给我哥,问问我工作的事咋样了。”

林幼龙抬起话筒,电话拨出去,男人又问了一遍:“你不是这学校的?”

林幼龙把话筒贴近耳朵。转身,脚后跟一抬,屁股坐上办公桌,面对男人,小声说,“通了。”

男人就住嘴了。

林幼龙对电话里说叫王定伟来接电话,电话里说他已经到泰康了。林幼龙说让王定伟回个电话,就本机。挂断电话,等了几分钟,电话打进来,是王定伟的声音,林幼龙心里踏实一多半。

林幼龙说:“哥,我工作的事咋样了?”

王定伟说:“人在哪了。”

林幼龙看着男人,“在我媳妇学校呢。你能不能给我安排进来,我在学校当保安也行,这回不当队长了。”

王定伟说:“你说话不方便是咋的。”

林幼龙说:“抓点紧,我等着工作落实以后结婚呢。”

王定伟说:“你搂着点,别冲动,我这就过去。”

林幼龙说:“那行,你抓点紧。”

电话挂断,林幼龙拉了男人一把,林幼龙说:“备不住咱能当同事。”

林幼龙用塑料袋当桌布,熟食摊在上面。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男人又问:“你不是这学校的?”

林幼龙说:“现在还不是,我对象是。”

男人说:“要结婚了?”

林幼龙说:“快了,马上结婚。”

男人说:“好事,那不得喝点?”

林幼龙说:“行。提前庆祝。”

于是男人拧开北大仓的瓶盖,让女人找两杯子,女人挺不乐意动弹,拿眼睛斜愣男人,但还是去找了。林幼龙这才发现,这俩人正闹别扭。

两人碰杯,男人拿白酒当水喝。林幼龙觉得命运太奇妙,哪想得到能和王文凯徐莉坐一块喝酒。有时候,命运安排点啥事,跟闹着玩似的。

王文凯问林幼龙,“你之前在哪上班?”

林幼龙说:“就学校前面,毛线厂,当保安队长。”

女人伸向烧鸡的手触电般缩回去,王文凯瞪她一眼。王文凯说:“你叫啥名?”

林幼龙说我叫林幼龙。

王文凯说:“你来学校干啥?”

林幼龙说:“我来教职工宿舍找我媳妇,人不在,才过来的。”

王文凯和徐莉不再吃桌上的东西。林幼龙举起杯子,要和王文凯碰一碰。心里想,这是最后一口酒了。

这时候,门外的风雪中传来警笛声。

王文凯突然从袖子里抻出来一把尖刀,刺向林幼龙。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来不及躲,刀尖扎进林幼龙的肩膀。林幼龙掂量了王文凯的斤两,断定赢的只会是自己。

林幼龙扣住王文凯的手腕,王文凯吃痛松手,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枪响时,林幼龙用尖刀磕开枪口。子弹打在徐莉的肚子上,徐莉叫唤一声,就晕死过去。徐莉的尖叫让王文凯分了神。林幼龙打倒王文凯,王文凯栽向滚烫的锅炉,脸被烧焦。满屋焦臭味。林幼龙把王文凯的手枪装进口袋,放电视的办公桌抽匣里翻出一小捆塑料绳,绑住王文凯和徐莉。坐在饭桌前,林幼龙给自己倒酒。林幼龙想,和王琪的婚事已经十拿九稳。这是他人生打的第一场胜仗。现在应该喝点酒。谁家有高兴的事儿不喝酒庆祝。

于是林幼龙忘了手掌和肩膀的疼。怀揣着一把手枪,左手按在尖刀上。右手攥着酒杯,一口一口将酒精送进胃里,意识渐渐被微醺感取代,他幻想和王琪结婚以后的生活。林幼龙在混沌中听到警笛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门外,警察破门时,林幼龙站起身,来的不是王定伟。林幼龙刚要开口,董钧的拳头打在他的嘴上。

林幼龙迷迷糊糊还在问,“这案子的奖金不会不给我吧。我等着结婚用呢。”

董钧把手枪对准林幼龙,不准他说话,“你他妈酒精中毒了吧。”

随董钧一起进来的人摸排室内情况,朝董钧喊:“怎么还有一把刀。”董钧顾不上,眼里只有林幼龙。董钧给一身酒气的林幼龙戴上手铐,拽着他的衣领塞进警车。董钧看着林幼龙,露出笑脸,“你藏挺深。”

林幼龙说:“我要结婚了。”

董钧说:“你记得我吗?”

林幼龙说:“记得,你叫董钧。我抓着进毛线厂偷东西的人,人是你领走的。”

董钧的心里生出一股火,这股火让他必须烧点什么。董钧说:“那次不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是在民政局。”

林幼龙说:“民政局我就去过一回,一年前吧,没印象了。”

董钧说:“我就是那年进的公安局。”

林幼龙说:“差一点我就和你是同事了。”

董钧说:“那年进公安局就一个名额。”

董钧得意地看着林幼龙,林幼龙没说什么,盯着董钧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从王文凯手里缴获的手枪,准备交到董钧的手里。董钧看到他手里的枪,有一瞬间,脑子里发懵。

警车里爆出三声枪响。

林幼龙靠在车窗流血,董钧的这三枪没有立刻打死林幼龙。对讲机里传来同事的报告,“屋里有四个人。林幼龙的对象也在......”

林幼龙回光返照一样忽然抽动一下,吓了董钧一跳。董钧看着林幼龙艰难地拉开车门,把身体摔在地上,朝锅炉房爬。

后来赶到的王定伟看到停在实验小学锅炉房外的警车挡风玻璃上蒙上了一层血雾。董钧站在警车旁,正擦着脸上的血,结果血涂满了整张脸。王定伟走过来,董钧对他说:“操,这傻逼手里怎么还有枪。”

王定伟绕过董钧坐的警车,看到林幼龙趴在锅炉房门口,一只手搭在门槛上,王定伟叫他。他没答应。

尾声·王琪

小龙的遗物中,有个笔记本,那是马瑞的。后半部分详细记录小龙的调查过程。这个笔记本作为重要证物,被班长收回。本来后面的事不需要我跟着,但我想知道小龙背着我都干了什么,怎么就把命都搭进去了。

王文凯和徐莉被押回齐市接受审判前,我和班长去看守所看徐莉,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她的状态还行,看得出来哭过。她想得开,不吵不闹,认为这就是她的命,赖不着别人。我向她表达感谢,不是她阻止王文凯,我恐怕也活不下来。但我也恨她,只是恨没有意义。

谢过徐莉。和她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看守所里阴沉沉的,开着灯也压抑,我想走。徐莉问我林幼龙是我什么人?

我清楚我没哭,只是在掉眼泪。我说他差一点就是我丈夫了。

徐莉向我道歉,可能以为最终是王文凯杀死小龙吧,我没解释。徐莉说:“你们掌握的证据不全面,我可以向政府交代。”

班长说:“好,我们会认真听,你交代吧。”

王文凯和徐莉逃到泰康县,合伙一共杀了六个人。没有徐莉,我就是第七个。

第一个是在齐市,王文凯让徐莉把安眠药掺进饭菜里,给丈夫吃。睡着以后,炉子里煤压实,插板插死。屋里空气不流通,徐莉丈夫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第二个是刘成永,徐莉在刘成永回家的路上等他。王文凯应该是知道刘成永好色,徐莉一挑逗就上套。王文凯趁他不注意,两刀要了他的命。

毛线厂的工人点背,那会儿泰康也不太平。王文凯杀他,有侥幸心理,浑水摸鱼。从他身上没翻出多少钱,连给徐莉买卫生巾都不够。买了卫生巾也没用,因为徐莉的例假没来,她怀孕了。

在齐市,马瑞就揪着王文凯的案子不放。王文凯露出马脚是徐莉的功劳,徐莉知道他有一把尖刀,和丈夫说过,丈夫应该也和马瑞说了。认识徐莉之前,王文凯只杀女人。徐莉能帮他混淆警方视线,所以留了徐莉一命。王文凯杀掉徐莉丈夫之后,徐莉骗出刘成永,让他杀了刘成永。后来王文凯用那把刀又杀了毛线厂职工,马瑞肯定是捋着这条线追过来的。徐莉怀了王文凯的孩子,留马瑞活口,死的就是徐莉和王文凯。王文凯杀马瑞的时候,抢走了他的手枪。这一幕,让同样在铁路饭店里的人看见了,问饭店老板,知道他是毛线厂保安队长,叫林幼龙。王文凯连夜去灭口。赶上保安队长值班。那人光说自己是保安队长,谁能知道换人了。

杀了马瑞以后,他们不敢在道北继续住。在泰康杀第一个人的时候,王文凯注意到实验小学放寒假了。他带着徐莉躲进学校锅炉房。锅炉工的尸体不必找,永远都找不到了。

我想起董钧到我家,说小龙杀人的事。我爸妈劝我别和小龙再来往。那个人在撒谎,把小龙的功劳安自己身上,还上电视。我不相信他说的话,这些和我爸妈没法说。我也不想在家待着,我就搬回宿舍住。小龙来我家找不到我,肯定来学校。一见面,什么都能说清楚。他从来不对我撒谎。

我回到宿舍的那天,正写教案,有个人闯进来,把我绑到锅炉房。

徐莉怀了王文凯的孩子以后,心态转变挺大。她爱上了使她怀孕的王文凯了。她要保住这个孩子,拒绝与王文凯再亲热。王文凯憋了很长时间。徐莉把王文凯当成丈夫了,当王文凯把我带回锅炉房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和他打了一架。王文凯不敢动真格,怕伤着徐莉,妥协了。俩人生了半天闷气,谁也不理谁。正好有人敲门,王文凯打晕我,用炕上的被褥把我埋起来。我怎么会知道,敲门的人是小龙。我和小龙离的那么近,我连他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

见过徐莉以后,我和班长领回小龙的尸体,小龙的尸体火化是班长操办的。他把小龙的骨灰交给我以后,他忽然抹眼泪。他说他想起来年前和小龙去海南处理连长的后事,小龙还说将来把他的骨灰撒到海里陪连长,想想跟昨天的事儿似的。

班长问我,小龙的骨灰咋办。

我说:我准备埋我家门口的李子树下面。

班长帮我在李子树下挖坑,土冻得太结实了,挖不动。我抱着小龙的骨灰盒,突然想哭一会儿。风雪从远方吹来,劲儿怎么那么大,能吹开盒子。小龙的骨灰和风雪一块飘远了。

从去年开始下的雪,好像在那一刻就停了。

我对班长说:不埋了,让他痛快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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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身为药

借文字还魂,讲世间之荒唐。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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