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首页 > 新闻中心 > 热点新闻 > 正文

你咬过的冰:四十多岁的离婚男女们,哪有谁泡谁一说?

0
分享至
我们是四十岁的妇女和男子,就算想要有点什么意思,我也会率先生出怯意。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你咬过的冰:四十多岁的离婚男女们,哪有谁泡谁一说?


第一场

时间还早,我坐在民政中心外面等。来登记离婚的只有我俩。

结婚登记的一侧,年轻的、中年的男女挤成一堆。他们两两归属,又斜睨其他佳偶,比较相貌、装束、匹配度的高下。另一个类似的攀比地点,是流水线式的婚纱照拍摄现场吧。我俩也曾心怀甜蜜与忐忑地打量身处同一人生站点的人们,但如今已隔着十多年开外的距离了。

门开了。周一早上,一个星期最新鲜出炉的晨光中,工作人员已经打起了衰老的哈欠。一个娇媚的女声说:“哟,今天人真多啊,就因为今天是8月18日吗?”她自顾自扑哧一笑,换了怜惜的腔调:“中国人到底还是穷呀,一天到晚想着要‘发一发’。”

这明显冒犯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同事的口头附和,但他们接过排在第一位的新人资料时,脸上是带了笑的。恰好被她说中心事的男女也不好发作,只有一个三十来岁、重笔勾画了上下眼线的女人咕哝说:“要不是户口迁移单明天就要过期了,谁赶这大热天来,谁管今天是几号。”

我赶紧拖了即将变成前夫的丈夫躲开。即将散伙的婚姻用不着和“发”搭上关系,我本不必羞愧,只是我隔门认出那位取笑择日结婚者的女工作人员,正是我的高中同级黄怡。此刻,她斜签身子站着,点绛唇、眼儿媚,笑吟吟巡视满屋子的准夫妇们。她开工前还有一道劳保工序——涂抹护手霜,双手上下交叠,正反摩挲,一分一毫地揉捏着,像在做腕骨、指骨的柔软体操。

丈夫那时正准备走上逃亡之路,对结束我们的婚姻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当办事员让我们交出结婚证时,他低着头摆弄他那份,问:“能不能只交一份?”

办事员微笑:“不能。”

“那……我的那份丢了。”他将手放在膝盖下。

办事员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等着。

丈夫只得把手拿回到柜台上。我们原本以为政府要没收这个红本本,用碎纸机当面粉碎一男一女曾经连为一体的证据。结果盖了注销章以后,它又回到了我们手中。

丈夫临别时表现出来的这点留恋,让我后来一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如传说的那样,与我离婚,不仅为逃债,更是因为搞大了厂里一个广西籍保洁员的肚子,决定抛妻弃女,双双去保洁员的老家——长寿之乡巴马定居。他比我大十岁,快五十了,已经觉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煎迫,长寿之乡对爱恋生命的他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同我说,离婚是一时之计,却暗暗做了半世的铺排。

不用回家了,他的行李已提前放在超市的存包柜里。在民政中心门口,他挥着那个作废的红本本,满脸忧戚地向我告别,像大臣跪安一样,倒退着走了十几米才转身走开。

根据他的策略,我只要亮出离婚证,他的债主们也自当如潮水遇到防波堤,另寻下泄的通路。我曾经与“讨债鬼”中的一位对上过眼睛,他虽然也作势要砸空调,但望向我的眼睛里不无哀矜。那眼光让我相信,我急需一本离婚证,于我是保命符,于他是撤退令。

我的遮阳伞落在民政中心,只好又回到办事大厅。黄怡可能刚上完洗手间,又开始抹护手霜。在盛夏时节还认真涂护手霜的女人,应是相当自珍的。

结婚证上的合影,允许新人自带,但要合乎规范。示范样例就贴在窗口,女主角就是黄怡。我猜是这样:民政中心不好侵犯普通市民的肖像权,正好黄怡登记结婚,领导一提,她就贡献出自己的照片。在乡土气的红色背景下,一对新人的大好相貌都没有减损。我看了眼登记日期,噫,在这里挂了十多年呢,连姓名都没有打马赛克,她丈夫叫蒋良章。黄怡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从百日照开始,她的肖像就是新星照相馆橱窗里的C位展陈品。新星早倒闭了,她的花容月貌还在盛开。

我拿了伞出来,一对新人刚刚领到了结婚证,又是黄怡娇媚的声音亮出来:“好走呀,好走!”

旁边有懂行的新人帮忙注释:“在这里不能说‘再见’的!”

候领结婚证的新人们恍然大悟,互相提醒:“等会儿办好了不要说‘再见’哦,不能再见,这个地方一辈子最好只来一次。”

黄怡继续娇音悦耳:“对的呀,我们都不想再次见到诸位的!”

她并不当值,在办公桌旁做着检验复印件和敲钢印的琐事。这是一个极特殊的机构,是甜蜜的果,却又孕着未知的蕾;新侣们既庆幸终于跑到一程的终点,又揣测着下一程的艰难、凶险。

在怀抱着复杂心事的人群中,黄怡明朗的声貌,像是唯一单纯的发光晶体,人们都由着她、纵着她。

第二场

季湘宁辗转联系上我。

我不爱和中学同学来往,尽管他们是我最后一批同窗。季湘宁是理科快班的,我们这届有数人考上清华、北大、复旦,是这所区级重点中学最辉煌的丰年之一。那些明星般的名字中间并没有他。听说他后来在一家外资通讯公司工作,那时,瑞典的、法国的、日本的、美国的手机牌子在中国都有市场,不像现在,天下已经二分。那家外资公司原先雄心勃勃地在本市布局了全球最大的生产中心,最后也只得整体撤离。

我接到电话很意外,也得寒暄:“你现在在哪里高就?自己开公司?或者已经退休?”据说他们这个行业四十岁就可以实现财务自由。

他含混说,开了个小公司,下面才是这通电话的重点——“我想出一本关于香草香料的书。现在一个书号多少钱”?

我登时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利矛,倨傲地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别人就是不信一个理科普通班的落榜生也能出书,就算出了,也必是自己花了血本。

我没有考上大学,理科普通班能考上本科的是凤毛麟角。我们那一代,没赶上大学扩招。我的一位同班同学,高考发榜后,因为“心情不好”,被父母送去住了一个月脑科医院。我们那时迷恋气质忧郁的男明星,却不熟悉同名的病症。

我之所以免疫,是因为下面两剂药:其一,我高中毕业两个月后在电影院门口认识了在显示器厂当工人的男友,也就是后来的丈夫,再后来的前夫。他为我报名参加了一个电脑排版培训班,学半个月就可以到广告公司打工。这样,他才好向父母介绍我这个小对象,好歹算自食其力。其二,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看电影,又混过一阵子论坛,写影评。我作文一直不错,念理科是因为高一期末考试的总分不够格上唯一的文科班。结果,我居然出了一本书。

出版社编辑尹梅,当时是来我打工的广告公司给其丈夫关隘的自费书《挣脱类型》做排版。她极其没有时间观念,都过了下班时间两小时,她才提着当时最顶级的银轮商城的几只购物袋光临。见我在看电影论坛,又发现我就是小有名气的作者何田,她那张玉米形状的脸,颜色瞬间变成了玉米似的灿金。她改变思路,选中我,又拉上论坛另外两个活跃作者,连同她丈夫,策划了一套四册的丛书,取名为“方洞”,意指电影放映间那个透光的洞。借了新平台、新腔调、新写手的新锐由头,她通过了出版论证,没有花钱就取得了书号。

丛书上市的时候,我已经结婚、怀孕。我才二十一二岁,这年纪结婚在本地算早的。听说我要出席签售会,我丈夫兴奋异常,甚至要给我买一件露肩礼服。

幸好没买。我们三个论坛写手,只是为那位毕业于戏剧文学系的专业电影研究者关隘叨陪末座的,连座位都是小一号的椅子,列在他与主持人的后面,就像两国领导人会晤时的翻译。整个签售会,我只站起来自我介绍了一下,茧形的风衣遮掩着我的孕肚。

那天,我丈夫特意和同事换班来给我拍照,却没有告诉同事原因。晚上,他微湿的手抚着我的肚子,不无忧心地说:“老婆,要是你以后成了作家,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呢?”

我“嘁”了一声。他在电影院门口“捡”了一个刚刚被高考摧残的女孩,趁她没长出见识时就把她变成了他的老婆、他孩子的妈妈,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发现自己僭越了,我是他的非分所得。他说他贷款是为了“创业”,以配得上我即将展开的光明前程,他要担得起作家、影评家丈夫的身份。结果一批批要债人上门时,又变成了他不离婚,就保不住我与孩子栖身的这套小房子。

他想多了。随着更多、更有势力的影评平台崛起,我们这样的“论坛之秀”很快湮没无闻。这套丛书只给关隘一个人递去了上马凳,他跃上骏马飞驰,先后赶上了微博、公众号、抖音的热潮,成为拥有135万粉丝的博主,尹梅也辞去了出版社编辑的工作,给丈夫当起经纪人。我的作品——那套丛书里最薄的一册《“静”字出现之后》,在我家书柜最上层摆了一排,像书店滞销多年的陈列。

虽然我相信好事不出门,但在坏事还没有显影时,我出过书的消息也在一定范围内有所传播。我去做最后一次产检时,在马路上碰到文科班的一个女同学,她开口就说:“何田,你那本书是自费出的吧?花了不少钱吧?”我气得掷出一句:“一分没花!我还挣了一万八版税呢,税后!”那女同学根本没听完我说的话就笑着走了。

而季湘宁在我近于失礼地嚷出“我不知道怎么买书号”后,也没再说什么了。

我们加上了微信,他就出现在了我的朋友圈里。通过他偶尔晒出的照片,我才回忆起他的模样。

看得出,他是一个有很多爱好的中年男子。他跑“半马”,成绩在两小时以内。他摄影水平了得,在朋友圈的评论里“统一回复”所用机器型号和光圈数值。他擅长烹饪,中西兼顾。他捐助贫困地区的少儿图书馆,还是流浪狗救助中心的志愿者。他种植香草香料,造访公私植物园,足迹远至南美。

我的身边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四十岁就开始为后半辈子的空余时间如何打发拼命用功学习:学习认识植物,学习油画,学习一门乐器,学习话剧…… 谁家都有动辄活到九十多岁的亲戚,这剩下的将近半世纪空闲,怎么填充呀?总不能都去跳广场舞吧。我公公五十岁退休,婆婆四十五岁就回家了,如今都八十多岁,足足三四十年每天守在家里,没有日程,没有目标,吃吃、玩玩,面面相觑,看上去挺快活,细想简直悲凉。留白时光已占人生近一半,还将继续无压力、无期待地活着,为了活得更久地活着。他们的失策之处在于,没有提前为仍然健旺的夕阳能量预备出海口。

几次微信聊天以后,季湘宁说:“老同学都二十年没见了,影评家,你也亮个相吧。”

我早已不写影评,但业余时间还是喜欢看电影。不加班、孩子也不在家的周末,我会在一个电影院逗留一整天,一气看三场电影。说到上班,前几年,我和两位前同事组建了一个小广告公司,业余电脑培训班出身,如今头衔也叫设计总监。我可是一天画笔都没拿过的,这不知是一种荒诞,还是励志故事。也许这事又给我前夫带来新的威慑——他娶到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成一件又一件的“大事”,从而更加速了他从这段婚姻中逃离的步伐。

季湘宁通知的第一次聚会是郊游,我持观望态度,没有参加,但关注着他朋友圈的郊游“报道”。只有季湘宁一个男同学,其他四位都是女同学,有一个是文科班的杜云。上学时,我俩虽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但处于“见面开口笑”的友好状态。

我有天在去教室路上琢磨一道题目——我是个勤奋的女生,天道并没有以好成绩酬答我——迷迷糊糊的,少走了十来步。那时每一个少年都将眼睛开在头顶,我盲目地进了教室,凭着感觉走向第三列第三排自己的座位,却听到了一声惊呼:“何田,你走错了呀!”我这才发现自己停在两排陌生人中间,喊我的正是杜云。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怜悯,是对一个学糊涂了的同学的同情,就像今天我们看到脑袋空转,当众大错特错连续口误的人一样,都不忍心去笑话。

另三个女同学也瞧着面善,所以再下一次,季湘宁又组织聚会,邀请我去他家里玩,还是上次郊游的原班人马,我也就答应了。我后来分析自己的心理,之所以终于松口,有一个原因是,那几个女同学都貌不惊人,衣着、鞋包、妆容、发型也不讲究,个别人对身材管理简直放任。这让我有了一点自信。由于生育早,我比同龄人看起来状态要好很多。

我带着两箱水果进门的时候,另外四个女同学都已经到了,正围着桌子玩掼蛋。她们四人中有两位供职事业单位,一位在大型国企任人事总监,杜云在银行工作,可能彼此熟稔,境遇都很安稳,犯不着攀比,或者觉得也打扮不出什么名堂,便怎么舒服怎么穿,人事总监连妆都没有化,嘴唇干得起了壳儿。

季湘宁坐在桌子旁嗑瓜子儿。我一开始还有些紧绷,调侃自己是唯一一个“社会闲散人员”。“我也是社会闲散人员,闲散久了,说不定能华丽转身,变成社会贤达呢。”季湘宁说,移了个位子,坐到我的旁边,仿佛同一阵线。

聚会的菜品很丰富,也家常,由季湘宁母亲烹饪。这个家没有女主人,只有一条脾气不太好的巧克力色泰迪,经常对季湘宁狂吠,也几乎只冲他发威。据说是因为同性相斥,它是一条公狗,而季湘宁是唯一男性。它是他在流浪狗救助中心领养的,有一条腿只有半截。

我依稀还听得他离异了,又据说他其实从来没有结过婚,没有孩子。座中有一位女同学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单身至今,自然膝下无子。所以自始至终,我们几人都识趣地回避了孩子的话题。

季妈妈是佛教徒,可以做鸡鸭鱼肉,却不品尝。炒完最后一道菜就上楼了——她住在同一单元的另一套居室。

吃到阑珊,我们五个女生和季湘宁合了影。季湘宁是资深摄影爱好者,可掌镜的却是杜云。她的手机被大家传阅一遍,各自删去自己照得不好、实在不能入眼的合照,她再把经过认可的原图发到群里。他们没有想着把我拉进群,杜云是我的好友,单独把合影发给了我。

散场的时候,大家都挥手道“Byebye”,男主人则立在门口一声一声“慢点儿,慢点儿啊”,我走在最后,道了一声响亮的“再见”。季湘宁愣了一下,杜云则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第三场

我不会开车,所以对城市道路的扩建无知无觉。我在出租车上还没调整好坐姿,司机已经靠边停车了。我这才发现,一条南延线路,把原先阻隔在我家和季湘宁家小区之间的一片老厂房打穿。以前需要绕一大圈,现在截弯取直,我们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足两公里。

聚会后不久的一个周日,我去季湘宁家看他的书稿。

和那次路上偶遇的女同学不同,他听我说了“方洞”丛书的由来,采信了我并非自费出书的说法,遗憾我没有乘胜追击,在写影评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当然,你现在做设计也挺好的,人不能局限自己。”他的话抚慰了我。

我在来他家之前也做了些功课。“方洞”四作者中,我与一位叫落苏的女孩偶尔还有联系,她后来写随笔、写悬疑小说,但她的微博粉丝也只有可怜的300个。我很小心地向她打听,有没有自费出书的途径。她还行进在成为作家的途中,不像我那么小心眼,痛快地给了我一个民营出版公司编辑的电话,还给我忠告:“如果作品质量可以,可以走市场。你这朋友又不要赶时间出专著评职称,犯不着花钱买书号。如果达到‘市场书’的水准,说不定可以得到包装,甚至畅销呢。现在这种讲厨艺的书还挺受欢迎的。”

季湘宁在电脑上向我展示了书稿。他对全世界八十多种基础香料和常见香料进行了分类讲解。我发现香料与中药有很多重复,但想到香菱说过,荷叶、菱角都有清香,便明白“香料”家族也可以有容乃大。季湘宁的摄影技艺也果然名不虚传,我这些年做平面设计,太知道图片水准的高下。

听了我的夸奖,他轻描淡写:“学过一阵子。”

他似乎也深谙读者需求。要单论香料的属性,那些植物专业、食品专业的人靠什么吃饭?他们早已穷尽此中之道,香料的拉丁文学名一定比这位业余爱好者、IT男拼写得更精准。所以,季湘宁除了图片质量高且均属原创这一优势之外,还加进了四十六款使用单一香料或混合香料的菜肴、糕点制作方法。拍一款全麦面包,他会在面包四周撒一圈枯山水似的白面粉;拍牛排,则点缀银杏叶片。我不由抬头看向他的窗外,正有一树通体金黄的银杏树,叶片微微摇晃,反射、折射着太阳光,像缀了千万片小型反光板。

他知道我的意思,笑道:“你猜对了,就是从那棵树上薅的叶子。”

从这一瞬间开始,我发现自己砌在季湘宁跟前的玻璃墙,已变得像生肖糖画一样酥脆,倏忽粉碎。

我帮他整理好了文件,图片的名称与文字稿一一对应。他一会儿端来胶囊机做的咖啡,一会儿变出削成船形的水果盘,同时送上赞叹:“啧啧,真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呀。”

他的书柜里陈列着他所有爱好的轨迹。一个柜子放马拉松参赛证、参赛照片,他理论结合实际,还买了运动学、营养学专著。一个柜子是摄影专业资料,几张放大的照片,他介绍说正在图片网销售,其中一张获得过摄影比赛的银奖。再过来,是美食杂志。接下来,是明信片,正面是风景瑰丽的深山,反面是笔迹稚拙的感谢信,感谢他对乡村图书馆的捐赠:“季叔叔,书真的很香。”我猜下一格书柜,将来可以陈列这本香料新作。

“你的爱好跨度真大。”我赞叹说。

“也就是蜻蜓点水吧。都是前些年的事了。马拉松有三年没跑了。”

我不擅长夸奖人,他显然不是一般的爱好者,可见其智商过硬,领悟力、行动力都强,稍微爱好爱好,就做到半专业的水平。

他不在书房的时候,我的眼睛离开电脑,环顾室内陈设。上次聚会时,我没有机会细看。这间书房的装修富有上一代气息,门的上方打着吊柜,所有的书柜都固定在墙上,出自手艺粗糙的木匠之手。木贴面的波浪形花纹,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装修盛行的水曲柳。两扇柜门也有些曲翘。一些废弃的杂志捆扎整齐,堆在写字台下,显然准备等待时机集体前往废品收购站。

有了这样的观察打底,季湘宁端了坚果盘进来时,我才看到了他衬衫领角的磨损,还有头发数日未洗的油腻。就像看到不事打扮、不注重身材的女同学一样,我心里又松了一环,那种近似相伴长大的温情又暖了一分。

这天的午饭是在小餐馆吃的。他准备用几天时间,照着我示范的路数把剩下的文件全部梳理清楚。出了家门,他又成了精通点菜,懂得菜式搭配,讲究个性调料(他的长项)的小资男士。无论是讨来不锈钢盆和滚水烫杯子,还是亲自去后厨与老板商量上午新到货的长江野生鳜鱼做清蒸还是红烧,都显出一副生活行家的派头。他执意埋单,说下次去我家回访时才由我做东。

我们吃得有点撑,但基本光盘。他送我朝我家的方向走,作为消食。走着走着,我们小区楼顶的照壁式造型就在眼前了。我们对视一眼,我笑道:“干脆今天就去我家认个门吧。只是我今天没有收拾。”

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时,我感觉和他已经熟悉得像另外几位女同学。她们在他家,只消说一声“厕纸没了”,便可以径自踩凳子开顶柜取出新卷纸。我翻出杯子泡茶待客,季湘宁也没有像在自己家一样非得有全套功夫茶具才喝得进茶。我家那老式的盖杯,茶叶直接泡水端上,他也啜饮自得。

我并没有说出自己已离婚的状态,含糊称丈夫在广西经商,我常年就是用这个借口来抵挡人们久不见我丈夫的询问。前夫的行踪也并非我信口胡编,他的姓氏在百家姓中排到200位以后,重名者不多。某天,我轻易百度到他的近况,不仅是“失信人”,还是一桩拖欠店铺房租纠纷的被告——之一。在那个隐去了身份证中间号码的法院公开判决文书中,与他共同列为被告的是他的新配偶,覃某艳。

配偶、店铺……看似万般“不得已”的离婚,是他完美脱掉的壳。我用得着把这奇耻大辱昭告天下吗。

过了两天,季湘宁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将会途经我公司楼下,中午一起吃个饭。我估算了一下手头的活儿,应该12点可以完成。我挂了总监名头,难缠的项目还得亲自上手做。在等设计助理修图的当儿,我决定扩大这次同学聚会的规模——杜云最近调动了一个支行,刚好在我公司对面。

我给季湘宁发了微信:花遇春2号包间,我12点下来。我又喊了杜云。

才发完,电话就响起来了。“你是什么意思啊,何田?”季湘宁怒道。

我对他前所未见的锋利感到惊奇。“我手上还有点事,12点才能完,你要是先到,等我一下。杜云可能11点半就能到。”

“我问你为什么要喊杜云!你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问题出在杜云,解释:“她刚刚调到长乐路支行,我就喊她一起呀。”

“我临时有点事,不过来了。”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我莫名惊诧,明明在他家时,他与杜云的互动很友好啊。那天,她还提醒他不要忘了参加第二天的活动,他们银行特意请了央视的前名嘴来讲军事,以飨VIP。“我就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些男人唯恐天下不乱,阿富汗、叙利亚的局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当时,女同学们都娇笑起来。两性兴趣爱好从小就相揖别:男孩耍刀弄枪、女孩抱布娃娃过家家。兴趣各行其路,既不妨碍平权,又叫人想起小时候,温馨的小时候,尤其这些几乎可以算是从小玩到大的男女。

我那天和杜云单独吃了饭,也不好意思拿我的疑问来向她求解答。万一她和季湘宁有我所不知道的纠葛呢。她对季湘宁的临时变卦倒是安之若素。“他大概又有什么活动吧。公司不管,老去干闲事。”

“把爱好玩成专业,他还真不一般呢。”

“所以才可惜呀。他狗熊掰棒子似的干一件事、丢一件事,如果毕其功于一役,以他的智商,估计能上那个。”

杜云吐出骨头,顺势拿她的长下巴指指桌边的杂志架,有几本的封面上印着男人头像,所谓商务成功人士,“他那香料书,你帮他出了没?不是说这事不好,可有什么意义呢?又不是专门研究植物的,自费跑去南美自由行,就为了拍几棵香草?照片拍得的确比较好看,我们门外汉看了鼓个掌,可内行呢?我相信一看门道,他就瘪了。人家专业人士有功底、有经费、有翻译、有向导,调查得不比他更深入? ”

“人总得有个癖好。”我替他辩解。

杜云淡到没有的眉毛扬了扬:“可他的爱好也太多太杂了。好好的公司都不用心经营,有一次,他刷了信用卡提现才发得出员工工资。”

“感觉他有点像西方人,相信生命是神赐的礼物,应当任性使用,自由、开心。哎,我八卦一下,季湘宁结过婚没?”

杜云一笑:“是不是你上高中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我应付数理化焦头烂额,哪有工夫看窗外!我语文学得还算可以,可是总分排名差几位,没能上文科班。你们文科班的黄怡,排名在我后面,可因为她是黄老师的女儿,就能上文科班。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公平,我当年应该去据理力争的!那时不敢维权,怕误终身哪。”

杜云笑道:“你也知道黄怡呀。“

我怎能不知道她?除了一直不平她掠夺了我的文科班座席,我还知道她是文科班民选“五美”之首。

那时,课间总有三两同学伏在走廊栏杆上闲聊,老师训话,也会倚着栏杆。理科快班在最东头,文科班在顶西头。在二者中间位置的走廊上,一个女生自西边来,向从东边赶来的一个男生讨教数学题。这场景正好进入我的视线,并因为经常重复上映而令我印象深刻。黄怡穿着翠绿的连衣裙,宽腰带束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就像初夏的柳条儿。她皱着眉,手里托的是我们学校自编的数学习题集,因是黑色封面,又有杂志那么大,所以俗称“大黑皮”。她仰面看着男生,一脸茫然,对答案保持困惑。

想到这里,我拍案:“那男生就是季湘宁啊。”原本脸孔朦胧的男主角,忽然图片锐化,清晰呈现。

杜云竟然能理解我所指,幽幽道:“你真是后知后觉。”

得知杜云已经结了第二次婚,我也透露了自己的境遇,作为对她坦诚相待的回应,并再三恳请她不要传播,丑闻就是堤坝上的管涌,出了就难堵了,她是季湘宁小团队的成员,难保不说出我前夫设计逃逸的悲惨事件。

我果然后知后觉,两天后,我才意识到,季湘宁大概是是误以为我误以为他对我有意——这表达很绕口——所以才拉来杜云当防火墙。我苦笑不已,我只是患有“社交恐惧症”。我接到他约饭的邀请后,快速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估摸着已经耗空了我俩的交谈内容库存,这才擅自邀请了杜云。

其实他也是多想了。我们是四十岁的妇女和男子,就算想要有点什么意思,我也会率先生出怯意。就算少年时期曾存有好感与爱慕,如今,完全都不在想象范围之内了。就算你是当年惹人注意的班花、校花,今天也是皮肉松弛的徐娘,与艳遇是不搭界的,何况平凡如我?

四十岁的季湘宁,有着自己的事业,又拥有这么多爱好(这等于佐证了“灵魂有趣”这一稀缺优点),他挑选伴侣时,在年龄方面一定是“向下兼容”,二十多岁、三十出头都是他的良配,哪会惦念我这层次的少年同窗?

我有自知之明。

第四场

我早把落苏的联系方法给了季湘宁,落苏是湖南人,而季湘宁从名字就知道他与湖南的渊源,所以他们应该相谈甚欢。午饭事件之后,季湘宁再也没有联系我,我也再没在他的朋友圈中看到那些一男四女的聚会照片,连杜云都不发或屏蔽了我。他们团队向来“纪律严明”,一致对外。

再后来,我们那届举办了一次高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按班级各搞各的。和理科快班、文科班这两个学校重点栽培的班级不同,我们班混得出众的,都不是靠学历顺风顺水,而是凭借家庭资源或其他造化才进入高阶交游圈,比如遇着贵人,或者嫁给贵人从而贵气逼人。生活不如意者,比如我,自然没兴致去逢迎他们的另类成功。他们是应试教育的起义者!他们最喜欢调侃自己在学校曾经的不得意:罚站、请家长、停课、受处分……那时越不受待见,今时的成功就越能证明老师有眼无珠。

命运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有可能排在韩寒那条战线的末尾。比如,我本来也可以在荣登畅销榜以后,用自己的成就甩当初暗箱操作、剥夺我就读文科班权利的教育工作者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如果读了文科班,说不定能考上某个二流大学的中文系、戏剧系,在专业的领域内深造,说不定不仅能为母校奉献升学率小数点,还能为“校友风采”增添一页。

然而我,只是像初上牌桌的新手,手气出奇的好了一小会儿,小赢了一局。但我没有胆子、没有筹码,也没有继续再战的耐力,竟然就此离开了牌桌。

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前夫拖累。他的确搭救了我,让一个“待业青年”在被自己和原生家庭嫌弃之前就有了新的着落,也是他误打误撞,让我去学电脑设计,习得我受益多年的谋生手段。但同时,也是他引领我进入结婚生子的平庸家庭生活。我用不着感谢他,他为我做的,只是一个大龄青年工人为摆脱光棍命运而拼搏。

我如果能将“方洞”丛书的势头一直延续下去,大概也能成为理科普通班“逆袭明星”聚会的座上宾。我刚一后悔,就给自己搬出落苏,我再努力,也就是落苏那样吧?于是我又停服了后悔药。

女儿已经读到高一,学习平平。我吃够了考试的苦,所以并没有给她压力,她重走了我的老路——就读于一所二流中学的理科普通班。现在没有人敢打压孩子文理选科的愿望。我是不惮从非光明面揣度人心的,对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我暗自猜想,她读理科,可能是希望处在一个男多女少的环境之中,显得金贵些。我女儿最大的遗憾是我把她生在9月7日,她只能和下一年的人一起上学,自然成了班上年纪最大的小孩,尽管这“大”还不足一岁。那些思想传统的老师会沿袭传统观点——“大的要让小的”,她常常受委屈。老师还戏称她为班上的“老大姐”,这令一个少女尴尬无处说,只埋怨我没有想办法让她早一年上学,那样她就是班上最小的“小妹妹”。我认为这种比较年纪大小的爱好、推崇早上学的风气非常可笑,但对女儿心事也不说破。学学理科,用难题牵制大量精力,倒也可以减少青春期烦恼。

女儿在班上不活跃,我便也从不参与什么“妈妈友”的团体活动。当然,这种团体通常在几所名牌中学最盛行,尤其其中一所以素质教育著称的名校。我的合伙人为把儿子送进这所学校,当年早就就花了大价钱,因此一直抱怨他妻子为跟上“贵妇团”的脚步破费得让他心痛滴血。

咬碎牙齿和血吞,他还是承办了一次“贵妇团”聚会。“母亲节”临近,今年又是他们的孩子们满十四岁的年份。现在推行“八礼四仪”,十四岁便是其中“青春仪式”的节点。选在“母亲节”举办“青春仪式”,足以说明“妈妈友”团队的用心和专业,不仅蕴含着母亲们对孩子放飞远航的祝愿,也凝聚着孩子们对母爱的深深感恩。

为了筹备这场活动,“妈妈友”团队不计成本,包了五星级酒店的小宴会厅,还请了专业演员来献艺。妈妈们也善解人意,并不叫我合伙人老婆吃亏,说好所有费用AA制。我合伙人既不想当冤大头独家烧钱,又不好意思收钱让老婆难堪,天天向我吐苦水。

“母亲节”如约而至。那天,负责到现场做技术保障的同事因妻子出现早产征兆不得不请假,合伙人临时把我喊去酒店顶替。他作为今天盛会中一位妈妈的丈夫、一位孩子的父亲,应该成为座中贵宾,而不是像侍从一样忙里忙外。那样,就仿佛主人与仆人——或升高一格,主人和管家——同席联欢了。

我理解他的心情,安排好女儿的晚饭后赶去酒店,坐到了操作台前。我也是一位今天过节的母亲,但没有人为我庆祝。

十分钟后,我发现,我比合伙人更应该逃避这个场合——黄怡是这个“妈妈友”团体的核心人物!

一时间,我编出了十个以上的借口想告退,但合伙人已经穿上了燕尾服——他特意去买的,并不是租的;合伙人夫人也穿上了露肩晚礼服,耳环璀璨发亮。他们避免与我眼光交流,尽力撇清与服务团队的关系。为了义气,我也只好努力克服服侍老同学的屈辱感。我今天出门没有打理头发,还戴了框镜,活像一个礼仪公司打杂的。

我存了一丝幻念。像我这样不显眼的理科班普通学生,贵为文科“五朵金花”之首的黄怡,大概不会记得我吧。播放席灯光灰暗,她也没有理由将眼光坠落到我的身上。

宴会邀请了市电视台非著名主持人当司仪。第一议程是表现孩子们,自然都是些天之骄子、骄女。但作为一个失败的理科生,我也不怀好意地发现,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没有一位在学术竞赛领域有天赋——换句话说,智商并不骄人。他们炫耀的,只是作文比赛、英语演讲比赛、少年高尔夫比赛的奖项或某种乐器的级别。这些用钱堆一堆,总是大差不差的。

第二项议程是赞美母亲。这个团队有八位妈妈,除了其中一位是单身,另外七位都有贵婿。但由于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爸爸们的身份都讳莫如深,并没有投影在屏幕上,妈妈们则尽情闪亮登场。她们当中,有大学副教授,有电视台的总制片人,有法官,有企业法人。最不济的,一个是我合伙人的夫人,另一个就是普通办事员黄怡了。

但编制这个播放文件的人话术高明,将这两位妈妈包装得毫不逊色。

合伙人的夫人是本地骨科名老中医“王一帖”的嫡亲外孙女,尽管王家医技向来传子不传女,但她俨然也算是名门之后、贵胄千金。

黄怡没有名流祖父、父亲,但她的介绍页面别具特色。除了她拥有显然比另外七位妈妈高出几个段位的美貌之外,她的生活最为靓丽多姿。

她是马拉松爱好者,在苏州、黄山都跑过“半马”。屏幕上出现她起跑以及跑在中途时的英姿,配文是“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那是一个书名。听到掌声,她娇笑道:“两次‘半马’都没有成绩,纯属参与,打酱油,呵呵!”

“草头妈妈的多才多艺,简直惊人!”主持人如是说。黄怡姓黄,她的丈夫,根据我在婚姻登记处得知的信息,姓蒋,两个姓都是草字头,所以他们的儿子就有了“草头”这么个爱称。

我手里也有一份主持人的讲稿,其实文件播放的进程完全由他操纵,我的作用是保障电脑不卡壳。现在,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屏幕,就差按暂停键回看了。

主持人说:“草头妈妈还是摄影高手,轻松一出手,小试牛刀,就是一幅银奖作品《山寒水瘦花丰》。”屏幕上出现的获奖作品何其眼熟!不就是季湘宁家书柜里的那一幅吗?凛冬的残山剩水之畔,一簇山茶正开得腴润。

难道是黄怡找季湘宁借了作品来装点门面?可屏幕上同时出现了获奖证书,署名明白昭彰。

难道是季湘宁暗恋黄怡,拿了她的作品装点家居,又不好意思说,谎称是自己拍摄?可是他的长枪短炮真实不虚,满柜的摄影书籍很多页面折着角,又用回形针密密插着当书签。他拍摄的香料、美食,哪一幅不是构图、用光、色彩、意趣俱佳?

我疑惑地望向黄怡,她今天梳着高耸丰美的发型,修长挺拔的脖颈下是华丽的彩色宝石项圈,那流畅的下颌线条,高耸的鼻峰,弯曲又英挺的长眉和深陷的双目,活像古埃及雕像《涅菲尔蒂》——那可是和《米洛岛的维纳斯》并称世界雕塑史上最美女子雕像的作品啊。

女神笑着摆手道:“都是前几年玩的。我本来的确是想在摄影之路上勇猛精进的,但我后来有个发现,如果要看取景框,就只能睁一只眼,另一只眼必须闭着,久而久之,”她突然提高声音,一拍桌子,“那不就要生鱼尾纹了吗?我怎么能允许我的美丽受损呢,所以我果断地放弃了这个爱好!”

全场发出掌声、欢呼声。

是的,对这个阶层来说,用吃苦、勤奋来换取一点虚名,是不值当的,哪怕一条皱纹那么小的牺牲都不舍得。古代劳役、刑罚都有花钱通融之道,钱是贵人们眼中最小的代价,肉体的舒适、精神的愉悦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真正做到了以人为本。

草头妈妈的才艺秀还在继续。下一项是烹饪,西点有低阶版的戚风蛋糕、桃酥,较为难做的是拿破仑、菠萝包。屏幕上,她穿着华裳,将成品托举在镜头前。中餐则是芋头扣肉、腌笃鲜、雪菜豆瓣之类家常菜,蒋先生父子都在餐桌旁做垂涎状,为她捧场。

女法官笑道:“下回我们到草头家聚餐好了。”

草头倒是全孝,赶紧帮母亲挡驾说:“我妈妈早就不做了。而且,我觉得饭店的菜比她做得好吃多了。”

黄怡笑道:“做菜三小时,家里这大小两个男人,吃饭只花十分钟,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不辨滋味,我再吭哧吭哧地做,不是发痴是什么。”

接下来,是体现爱心的“爱好”,她穿着冲锋衣,在山村图书馆搂着孩子拍照,在志愿者的旗帜下集体合影;在流浪犬救助中心搂着小狗拍照,又在志愿者的旗帜下集体合影。

“无论在什么合影中,草头妈妈都永远是第一眼就能看见的那一个!”主持人表达了全场观众的心声。的确,完全不用特别指出,她明媚的笑容,看似随意、实则精心搭配的服饰,都令她在合影中脱颖而出,哪还需要标明“左起第四”或“前排右一”呢。

而我死死盯着眼前用来播放的电脑,乡村图书馆捐助活动合影后排左二,和流浪狗捐助活动合影前排右五,是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季湘宁。

“草头妈妈,您真是一位宝藏LADY,您怎么有这么多的精力?请问,你还有什么其他有意义、有成就的爱好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吗?”主持人才二十出头,仿佛也已成为草头妈妈的粉丝。

我都可以替我这位老同学回答,因为在季湘宁那里,有她全套爱好的副本。但她竟一时没想出答案,因为她不机智、不爱动脑,不喜欢深入,浅尝辄止。

她笑着说:“我就是好奇,喜欢尝试,什么都感兴趣。但也只是玩玩而已,我不喜欢压力,也不想给孩子压力。我非常喜欢《无问西东》里米雪对儿子说的那段话。‘因为,是我们想你,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如同你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注意,不是给我增添子孙,而是你自己,能够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禄,没有什么是你的祖上没经历过的,那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

她这段发言,应该是事先准备好的,像演讲一样流利,也自然赢得了全场孩子和父母甚至酒店工作人员的鼓掌,他们几乎要像英国议员一样拍着桌子大喊“Aye,aye”了。

主持人取回话筒,开始总结草头妈妈黄怡的精彩发言。突然,黄怡伸手拿回话筒,娇笑道:“我想起来啦!我还有个爱好漏了向大家汇报,我喜欢研究香草香料。我还专门到林大、农大找老师,想选修个课程旁听呢。要是你们对香料有兴趣,可以来问我。我也停手快一年了,要请教赶紧请教,时间久了,我要是忘光了,概不负责哦。”

果然,迟了一拍之后,黄怡终于想到了香草香料。我也终于想起,季湘宁聚会散场时刻意的“慢走”叮嘱,和听到我说“再见”时露出的尴尬。

原来如此,他一切都与她同步,多么像痴情女在歌中唱的“你咬过的冰,我冰在电冰箱,你看过的书,我天天都在看,想和你一样要和你一样,怎会这样,爱逼人去模仿……”

我苦笑起来,原来,从高中开始,季湘宁就和黄怡亦步亦趋了。她要钻研“大黑皮”,他就奉献解题法,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出现在走廊的中段。之所以选择全年级最公开的场合,而不是去她的教室、座位,或者放学后另约地点,估计是因为女孩爱惜声名,不愿意落入早恋的议论。要恋,她也不想与他恋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钻研数学题,清纯、坦荡。

是的,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黄怡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婚嫁方面。那位蒋先生与她年貌相当,从“蒋良章”这近乎上两辈人的命名风格来看,极有可能是世家子弟。在“妻以夫贵”的“妈妈友”群体中,黄怡的地位数一数二,显然不是仅凭自己的能耐,她那些半吊子的爱好其实不算什么,真实的原因应该是夫家实力不容小觑。

我颓然靠在椅背上,藏向更深的阴影里。我终于知道自己那天贸然邀请杜云共进午餐给季湘宁带来的“屈辱感”有多强了,为此他不惜与我断交来撇清关系。

我这样的女人,怎么好与他的女神相提并论?

我竟然“胆敢”误以为他对我有意?

“胆敢”就“胆敢”吧,居然还摆出拒绝的姿态,提前一步拉个女同学来抵挡,叫他知难而退。

人家根本就没想前进啊!一个失婚的中年单身母亲,怎么匹配他这样博学多才、正值壮年的男子呢?难道就因为我们现如今都是公司合伙人,曾经毕业于同一所中学,我就认为自己是他的良配?

我就仿佛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竟然也想给三小姐探春当舅舅,而事实上,“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

谁是能入他季湘宁之眼的娇娥?是这位宴会厅里醉颜酡红、玉齿生辉的笑美人哪。

第五场

因为离得近,我和杜云成了饭搭子。终于,我把话题引向季湘宁和黄怡。

说完“母亲节”兼“青春仪式”的见闻,我笑道:“这季湘宁还真是为黄怡辅导功课终身呢。”

杜云瞟我一眼,看得出,她心中一松。她原本遵守保密约定,可我自己有造化突破防线,她早已被秘密的巨浪拍得难受,正好顺势投降:“她每兴起一项爱好,他都倾力陪同,打前锋、做后勤!季湘宁中学时是我们学校的3000米冠军,你知道吗?”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我花费了大量精力投入学习,不但没有考上大学,还错过了校园青春乐事,对同学中的体育英雄、文艺先锋都孤陋寡闻。

“前些年,黄怡有点发福,就练起了长跑,既然练长跑,就以跑马拉松为终极目标,她那人,就好个‘名正言顺’,干什么,都往‘高大上’整。美人一张口,我们的季公子就上啦。他把丢了十来年的跑步技能都拾回来,还替她找了体育学院的田径教练来当私人指导。他自己教她,她还不信服呢。她要去哪里拉练,他都自己花钱、花人脉、找场地。他就像她的贴身侍从一样,她在跑道上跑,他侧身跑,现场录像,事后分析、纠正动作,说多了,她还发脾气。”

“可事实上,黄怡与其说想‘跑马’,不如说她想收集运动服、运动鞋、运动头巾。等这份热度过去,她就不跑了,报了名也不去。一次‘半马’都没跑下来过。为了陪她,季湘宁也报名参赛。女王还没有遣散他啊,那些教练、场馆的关系他还得维系啊,于是他就一直跑、一直跑,跑进了两小时。下面打算跑全马。”

我笑起来:“暗恋简直是正能量啊。因为心仪的女人想锻炼,他就保持运动的习惯,怪不得身材管理得还不错。这样的兴趣爱好可以有!多多益善。”

“确实挺多的。黄怡还学过烹饪,因为有孩子了,要精细哺育,不能全假保姆之手。”

“季湘宁就去学烹饪?”

“一起报名。她学不会,他就学会了之后再教她,像老人嚼碎了馒头再喂给孩子。”

“咦唷,你说得也太恶心啦。”

杜云愤愤不平,我相信她对季湘宁也并没有觊觎之心,她的愤慨类似于姐妹,对为情所困的兄弟怒其不争:“我之前说,季湘宁的各种爱好,像狗熊掰棒子,只是,黄怡是掰棒子的,他是跟在后面捡棒子的。她掰一路,丢一路,他跟在后面,捡一路,捡了就抱在怀里,万一前面那只狗熊惦记起原先的哪只棒子了呢?”

我想象着她描述的狗熊与玉米地,笑了。

杜云叹息道:“你也觉得季湘宁厉害吧?学啥像啥,什么都做得像模像样。哪一样深入钻研下去,我们说得俗一点吧,都能名利双收。可贪多嚼不烂,都成了半吊子。那句话怎么说的?”

我猜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作为熟朋友,她已用不着对我不时冒出的“文化”给予礼貌的称赞了,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你说他的人生是不是完全‘殆已’了?就为了陪少年时的心上人发展些乱七八糟的业余爱好,他把多少时间、金钱搭进去了?黄怡家的那位阔公子也真是心胸宽大,这么多年,老婆干啥,都有个陪练跟在旁边,也不嫌碍眼。”

“她丈夫是什么人?”

“严格保密的。凭她那心气儿,当然不会嫁个普通人,普通如季湘宁的。”

“季湘宁结过婚没?”

“结过。”

我大吃一惊:“那人呢?”

“可悲的地方,我告诉你,就在这里!黄怡是干什么的,她是管婚姻登记的!还偏偏就是我们区民政局的。黄怡结婚了、生娃了,他才结婚。当然,这位情圣从来没奢望过占有他的贵妇人,她也从来没有霸占他的意思,她可是自始至终都把他当成好同学,好闺蜜而已!他父母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叫李蕊,不咸不淡地谈着,差不多了,总要登记了吧。丑媳妇要见公婆,可季湘宁的‘公婆’是黄怡!他结婚没摆酒,他选的领证日,还是在她休产假期间。他不愿意在她当班的时候去登记结婚。他就是领个天仙去登记,都比不上她呀。”

“那他还不如不结婚呢。一辈子就远远守着她,为她的一切爱好陪练。”

“所以没几年就离了。离婚的日子,他也精心挑选的,赶在黄怡陪儿子钢琴考级那天去办手续,免得‘上不了台面’的老婆被黄怡看到。”

“他夫人如此令他自惭?”

“客观说,的确不如黄怡美,但也算眉清目秀,纤细苗条吧。可结果并没如季湘宁所愿。那天,黄怡的车正好坏了,改由丈夫送儿子去考钢琴。她约了朋友吃中饭,地点就在民政局附近,她便打车来办公室坐等,恰好和即将不是夫妇的季湘宁夫妇撞个正着!”

我太知道黄怡在婚姻登记处目中无人、谈笑风生的气派了,连忙问:“她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用说,就上上下下打量打量李蕊,转头笑吟吟地看了季湘宁一眼,说:‘哦,来啦?’就好像她在等着他来离婚似的,就好像她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似的。用你们这种文化人的话来说,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我叹息一声:“黄怡负责结婚登记,可以说是广义上的月老,怎么对季湘宁来说,她倒成了‘反式月老’了?”

“人家黄怡可什么都没说啊!她的手都没让季湘宁拉过一下!她的婚姻就算对方出轨了、家暴了、变态了,我估计都不会离婚,必定会白头终老。季湘宁等不到机会的。”

杜云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讲。“离婚后,季湘宁又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他年纪大了,他母亲也希望他赶紧结婚生子安定下来。”

“他非得到黄怡的民政局登记结婚吗?”我不禁疑惑。

“所以说是悲剧啊。他的户口所在地,就是她的辖区呀!”

我刚要开口,杜云阻止了我:“我知道,去女方户口所在地登记也可以。但他前妻李蕊户口也是这个区的!他后来交的女友,是新疆一个叫奎屯的地方的,但总不能为了登记结婚去一趟新疆吧,怎么对女朋友和她的家里人解释呢?季湘宁也知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他不想耍流氓,所以这两年都没有听说他交女朋友,就和我们几个……”

我及时补上:“和你们几个烧煳了的卷子混罢咧。”

杜云哈哈笑起来,“对,对,这刀补得好。和我们几个长得不行的中年女同学混,不用担心女神吃味。”

我还想给季湘宁支招:“他不能换个房子吗?再买一套房,一定换个区买,把户口迁过去,彻底逃离黄怡的‘魔掌’!”

杜云淡得几乎没有的眉毛扬得都快爬到额头顶上了,嚷道:“你以为他不想?他哪里有钱买?这些年,他为她的丰富爱好搭进去了几乎所有的存款!你看他那些爱好,哪样不烧钱?哪个老板、哪个合伙人不会说他是玩物丧志啊?黄怡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还有一份稳定的工资;他,一介社会闲散人员,为了给黄怡的爱好保驾护航,他哪有实力换个户口所在地啊?我开句玩笑,何田,他就是和你好了,也没法给你名分,谁叫你的户口也是在这个区呢!”

我想起最近那次见黄怡。她坐在宴会桌前,只要没动筷子,没拿话筒,她的双手就没闲着。她随身带着护手霜,不时用右手在左手背上挤出一小段,然后两手交叠,互相抟转,动作让我联想到手中常年盘着核桃的老者。

盘着盘着,到底是核桃、护手霜,还是季湘宁,我竟分不清了。此刻在我眼前,它们好像都在黄怡那修长白皙的指尖跳跃着,刺激穴位,保健养生,却像逃不出宇宙的小星球。

更多精彩内容

欢迎关注【人间工作室】小程序~

作者:古十九

知之,好之,乐之。

责编:卡罗琳

更多内容请关注公众号:onstage163

相关推荐
热点推荐
笑死人!北京38岁大龄巨婴相亲:我国色天香,谁能配的上我?

笑死人!北京38岁大龄巨婴相亲:我国色天香,谁能配的上我?

四象八卦
2024-06-13 19:04:50
F16进场第一件事就是和宇内第一S500碰一下,会如何?

F16进场第一件事就是和宇内第一S500碰一下,会如何?

邵旭峰域
2024-06-15 14:00:02
24岁小伙约45岁大妈开房,偷拍整个过程,大妈:一辈子都会有阴影

24岁小伙约45岁大妈开房,偷拍整个过程,大妈:一辈子都会有阴影

青史录
2023-09-19 19:03:40
RIP,阿森纳、埃弗顿名宿凯文-坎贝尔因病去世,享年54岁

RIP,阿森纳、埃弗顿名宿凯文-坎贝尔因病去世,享年54岁

懂球帝
2024-06-15 17:57:30
1000个IQ!意大利高智商角球:短短5秒,3个人3脚1头,对手懵了!

1000个IQ!意大利高智商角球:短短5秒,3个人3脚1头,对手懵了!

风过乡
2024-06-16 06:24:44
詹俊:克罗地亚中场三奇控传强可惜年龄偏大,无球正面防守偏弱

詹俊:克罗地亚中场三奇控传强可惜年龄偏大,无球正面防守偏弱

直播吧
2024-06-16 00:54:14
注意:6月底前赶紧卖房!

注意:6月底前赶紧卖房!

山丘楼评
2024-06-13 23:09:37
“曼城太子”球员福登晒出最新座驾:一台比亚迪海豹

“曼城太子”球员福登晒出最新座驾:一台比亚迪海豹

小豆豆赛事
2024-06-15 16:10:47
4位厅干履新

4位厅干履新

鲁中晨报
2024-06-15 11:11:05
75英寸电视都不香了 中国人狂买86/98/100英寸等巨幕电视

75英寸电视都不香了 中国人狂买86/98/100英寸等巨幕电视

快科技
2024-06-14 17:37:07
1981年宋庆龄病逝,葬礼原定10点,邓颖超为何临时决定提前开始

1981年宋庆龄病逝,葬礼原定10点,邓颖超为何临时决定提前开始

我是斌哥哥
2024-06-16 09:51:24
7种素菜是“嘌呤大户”,比肉类、海鲜还要高,再喜欢也要少吃

7种素菜是“嘌呤大户”,比肉类、海鲜还要高,再喜欢也要少吃

DrX说
2024-06-12 13:42:57
10.61万亿经营贷,要爆了!

10.61万亿经营贷,要爆了!

说故事的阿袭
2024-06-14 17:35:56
落选女篮,刘禹彤摊牌发声,官宣决定,去向曝光,李梦祝福

落选女篮,刘禹彤摊牌发声,官宣决定,去向曝光,李梦祝福

东球弟
2024-06-15 14:34:42
网友曝大S闪婚具俊晔真相:具说有9400万存款,大S误以为是人民币

网友曝大S闪婚具俊晔真相:具说有9400万存款,大S误以为是人民币

郑丁嘉话
2024-06-15 10:08:02
上海外援生变,澳洲多队报价孙铭徽!广厦有意杨学增,阿的江下课

上海外援生变,澳洲多队报价孙铭徽!广厦有意杨学增,阿的江下课

懂球社
2024-06-16 10:51:47
中美南海硬碰硬!美2艘航母压境,中方不再忍耐,3艘055大驱迎战

中美南海硬碰硬!美2艘航母压境,中方不再忍耐,3艘055大驱迎战

笔墨V
2024-06-16 10:18:21
李讷与父亲母亲弟弟合影

李讷与父亲母亲弟弟合影

华人星光
2024-06-13 14:13:09
马特乌斯:泰尔齐奇和胡梅尔斯两败俱伤,侧面证明了纳帅的决定

马特乌斯:泰尔齐奇和胡梅尔斯两败俱伤,侧面证明了纳帅的决定

直播吧
2024-06-16 03:13:03
F-16登场,留给侵略者耀武扬威的时间不多喽

F-16登场,留给侵略者耀武扬威的时间不多喽

临墨有余
2024-06-13 09:06:39
2024-06-16 11:46:44

头条要闻

法国股市暴跌引发恐慌 马克龙:法国处于非常严峻时刻

头条要闻

法国股市暴跌引发恐慌 马克龙:法国处于非常严峻时刻

体育要闻

没人永远年轻 但青春如此无敌还是离谱了些

娱乐要闻

上影节红毯:倪妮好松弛,娜扎吸睛

财经要闻

打断妻子多根肋骨 上市公司创始人被公诉

科技要闻

iPhone 16会杀死大模型APP吗?

汽车要闻

售17.68万-21.68万元 极狐阿尔法S5正式上市

态度原创

艺术
本地
房产
教育
军事航空

艺术要闻

穿越时空的艺术:《马可·波罗》AI沉浸影片探索人类文明

本地新闻

粽情一夏|海河龙舟赛,竟然成了外国人的大party!

房产要闻

万华对面!海口今年首宗超百亩宅地,重磅挂出!

教育要闻

四川卫视#四川卫视腹有诗书#“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成电”青年创新团队努力...

军事要闻

普京提停火和谈条件 美防长迅速回应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
×